第五章 他鄉客的資格
下雨了。
天空黯淡無光,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吵得我心煩意亂。悶熱的夏天並沒有因為甘霖的滋潤而涼爽,只是超高的地表溫度蒸幹了水,更熱的水蒸氣漂浮在空氣中。圍繞在人們周圍,形成一個熱氣騰騰的陷阱。
“好熱,七間,你喝不喝冰水?”我擦了擦額頭的汗,七間卻還在檯子裏忙活着,她沒有說話,只是輕微點了點頭。我於是從角落的小冰箱裏斟了一杯冰水,走到七間身邊遞給她。
“多謝。”七間還是淺笑着,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看得出來她是在修復一件古董,一隻花瓶,幾乎摔到粉碎性的程度。
我看出來要想修復這東西難度極大,便也不多廢話,知趣的走到一邊逗貓。
風鈴聲一響,有客來。
來者是個男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撐着一把黑傘,劍眉星目,表情莊重嚴肅。
“你來了。”七間和他是熟人一樣,她從男人手裏接過傘,掛在門口的鉤子上,雨滴順着傘的輪廓滴落,乒乒乓乓砸在地上。
“修不好了嗎?”男人的目光落在七間台上的一堆殘渣,眼神冰冷又有些失望,他審視着七間,“這東西還有救嗎?”
七間低下頭不說話了,好像男人是她的領導,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在一邊看不下去了,陰陽怪氣插嘴了一句:“碎成那個樣子,怎麼修啊?裝什麼裝有本事自己修啊?”
男人瞬間把目光全部投射到我身上,當然我也後悔了,他的眼神好像有一種特殊的殺傷力,讓我渾身發毛。
“你是學農的吧。”男人突然說出一句話,我心裏一驚,他怎麼知道我是學農的?!!
“我想想,你是農大的,不久前你還在網上投了稿,描寫你們農大美麗的四季,哦對了,你還得過國獎,我見過你。”男人嘴角微微上挑,他說的這些都完全正確,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看着我一臉錯愕,他擺擺手,“別緊張,我是李浩。你們導員是我的夫人,你跟她很熟,我自然知道。”
我從未知道過我們導員還有這樣一個老公,只聽說她老公年紀輕輕就在bj當法官,年少有為的。沒想到今天竟然見到了大佬本人。
“不逗你們了。”男人又換成了一副嚴肅的面孔,“我這次來要喝杯酒,要回味一下當年的感覺。”
“當年?”
“對啊,當年。”男人搓了搓眼眶,思緒已然飄回了那一年。
酒斟了一杯,赤紅色。
“當年我剛剛到bj城,一腔熱血的。我帶着公文包來的,全身上下除了西裝最值錢,剩下沒有別的東西。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律師,拿下了公務員考試,國考也過了,我覺得當孤膽英雄最帥,就跟着師父一起為窮人打官司,為群眾謀福利。那時候住的是單位分配到的冬冷夏熱的宿舍房,吃的是泡麵鹹菜,幾個同事聚在一起分析這句話該怎麼說,合同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怎麼打贏一場官司,費勁了心機,那時候我二十五歲,頭髮就白了。”
李浩揉了揉自己的鬢角,點點銀絲從指尖劃過。
“小有名氣了,人家說是好官,領導器重,升遷也快。可慢慢往上爬,卻不是那個樣子了。曾經有一個案子,公司的大老闆兒子拔掉了他在病榻上垂死前女友的氧氣管,我明明記得當時領導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一定要讓作惡的人收到應有的懲罰,於是我熬夜為受害者家屬申訴,幾天幾夜不睡覺,最終完成了那項完美無缺的任務,可最後,受害一方卻選擇撤訴,所有人都在埋怨我招惹了大老闆的兒子,儘管他才是那個罪惡的人,領導也對我投來了輕蔑的眼光,所有人都開始排擠我,我不再是他們心中那個最優秀,最有正義感的律師,我只是一個死教條的獃子。”
一杯酒飲畢,再斟,烏藍色。
“後來,我在bj城溜達。穿着一件灰色的運動服,看起來很廉價,絕對不會超過100塊錢。活脫脫像一個農民工大哥。我在衚衕里走着,漫無目的的走着。bj衚衕里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小商鋪藏在裏面。突然想到我可以買一樣東西給我的媳婦兒。我走着走着,看到了一個白玉花瓶。那花瓶完美無缺。陽光照在上面,他就閃着潔白的光芒。如同半透明一樣。我想着不如去問問價格。”
我大致猜得到,那花瓶就是他送來讓七間修復的那一個。雖然摔壞了,但是還是能看出那原本的成色,看出來那是一個很美的花瓶。那正是他初心使命的寫照吧,只有內心澄澈透明的人才能喜歡如此純粹的物件。
“然後我推開了那商店的門,也是跟你們這裏一樣的風鈴,響了一下子,落了一個肩頭的灰。屋子裏面逼仄狹小,只有那隻花瓶的光點亮了商店,屋子裏好像沒有人,直到我看到有一個老頭,滿臉皺紋,矮小地攤在髒兮兮的沙發上,沒有生命一樣。”
“那老頭難不成是個乞丐?”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李浩搖搖頭,“不是,那人可厲害着呢。”
“我問了好幾遍有沒有人,那人才從櫃枱後面抬起了頭,他懶懶挪着身子過來。然後上上下下大打量了我很多次,那眼神就好像x光一樣,看得我一陣陣發毛。我好像是一個一絲不掛的人,他也如同在看一個異類。我們就這樣尷尬得互相看着,我甚至有一種想要逃離的衝動。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局面,我只好先開口問他那花瓶的價錢,可不曾想到,那人冷冷吐了一句,八百,愛要不要。”
“八百?”我都感覺到了驚訝,“這雖然好看,但是八百屬實太貴了吧。”
“我也是那麼想的。”李浩笑了笑,但那笑很容易就看出來那是一種苦澀的笑,“我只能堆着假笑,小心翼翼討好着說,老闆,能不能便宜一點。那男的都不用正眼看我,冷冷吐出來一句,愛要不要,不要你就走人。”
“卧槽,那也太沒有禮貌了吧!”我聽了以後很生氣,但李浩卻擺擺手,“沒辦法,那人是老bj人,天生帶有那一種傲氣,改不了。”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被電擊了一般,從頭到腳都是麻的。我可能從來都沒有體會過底層人民的生活,在這一刻,我彷彿理解了那些農民工們遭受的種種白眼。他們是建設者,卻要被鄙視。我記得老闆說了這樣一句話,他知道我是外地人,就拿着標準的京腔來說我,你這個外地佬,沒錢就別出來買這買那,買不起就別問價,快走得了。你們可能永遠不會懂我那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那間屋子。”
“你哭了嗎?”七間在一旁問道。
“沒哭,我不難過,我是失望。”李浩搓了搓眼睛,“我那天走在街上,從什剎海走到了西站。冷風就灌進我的脖領子。我看到大街上的形形色色的人,有交警在給超載的摩托車開罰單,也有嘻嘻哈哈的少年騎着自行車駛過天安門,他們個個光鮮亮麗,只有我灰突突的,沒有顏色,路燈的光冷冷的,我的影子也冷冷的。我不知道要去哪,坐在路邊的台階上,那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覺到心酸和失望。我原本想當一個為人民追求公平正義的好官,我也為了他們的利益幾乎要到了付出生命的程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沒想到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應。偌大的bj城,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是一個孤獨的他鄉客,沒資格在這城市存活。”
李浩仰起頭,喝下了霧藍色的酒,眉頭緊鎖。
再斟一杯,純白色。
“後來忙碌的生活,我早就忘記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