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家謂,“東土有國,其名為昭,狀若麒麟,縱千年而圜萬里。自帝一統九州,城池富厚,生齒繁盛,諸夷除舊日之坑塹,彼國互市大開,攻機關之秘術,師蒸汽之洋學,皆曠代所未聞。然則天時人事,倚伏相成……”
——
永燁十八年,大昭靳州。
驄徊嶺的沙,不吝向每一位來客印證斯名。經久不散的沙石,如一道湍急的漩渦,足以令一匹老馬徘徊不前,遑論文玉塵身下的這匹瘦馬駒。此番入靳州,人生地不熟,他頭一日踏足荒漠,足花去一天一夜的行程,直到再度迎上眩目的烈日,才望見門頭高懸的“和仙”二字。
和仙鎮,無和之說,更沒有仙。若言招搖撞騙的半仙兒也能算仙,那野仙確實是遍地開花。文玉塵心疼這匹載了他一路的馬,於是過了門樓,就下來牽着馬走。他搖着一柄白絹摺扇,婉謝過多到塞途的野仙,終於在一片“凶中藏吉”的殷勤招呼中,站住了腳。
文玉塵信命,故而不敢看命。不過,他近來確是凶中藏吉,這“凶”是他此行的因,眼下只希望“吉”會是此時的果——畢竟再無第二件事,比飛來橫禍更擔得起一個“凶”字。他抬頭望了眼頭頂的匾,它飽經風吹雨打,斜了也不加修葺,卻絲毫不減其威懾之力,像口刀似地懸在人頭頂。匾上題着龍飛鳳舞的“御風鏢局”四字,使人還未進院,便可感一陣肅殺之意。
習武聲從後院傳來,深山虎嘯一般令人膽戰,無怪乎那些看命的半仙兒,隨至此門便不敢糾纏。文玉塵自懷中取出一枚白玉佩,搦在手裏抹了一把,定了定神,誰料還沒走進幾步,就被一根短棍迎頭攔下。接引的漢子禿了半邊腦袋,一道疤從後腦勺斜貫嘴角,橫看豎看都絕非善茬。
“找誰?”
“冒昧叨擾,還望壯士海涵。敢問九方前輩可是在此?這是他予文某的信物。”
文玉塵攏住扇骨,畢恭畢敬地打下一拱,雙手奉上那枚雕着狼頭的玉。漢子沒買他的賬,只是接過玉佩,把這一身素衣的清瘦公子重新打量一番,轉身就走。
“哦,想不到九方大掌柜還認識你這等酸儒,跟我來吧。”
二人行至中堂,迎面便是一陣脂粉膩香,堂堂大掌柜坐在太師椅上,正被一個風塵女子騎在胯下,那把椅子應是經由機關改造,當著二人的面仍在簸動,用途不言而喻。那鏢師見慣不驚,文玉塵卻已羞紅了面,不禁輕咳一聲,不大自在地別過臉。九方絕接過鏢師拋來的玉,只拿指一撫,便揣進懷裏。他生得高壯,無需遣退娼妓,鬆鬆就能越過香肩投以一覷。文玉塵只見一對嶙峋的眉弓上,濃眉鋒銳如馬刀,下方嵌着一對黑漆漆的眼目,倘要借一種動物加以形容,那該是狼——無論吃多少肉,瞳中都始終浸着飢餓的狼。
“九方前輩,”
見他不言,文玉塵上前一揖,先一步把禮數做足,
“昔日一別,文某甚是思念。想當初集市上萍水相逢,我嘗為一位姑娘鳴不平,為此蒙前輩錯愛。彼時前輩邀我入伙,文某卻因前塵未了,遺憾同前輩失之交臂。前輩遂解佩相贈,說我無論何時回心轉意,皆可憑此物為信,到靳州和仙鎮的御風鏢局,尋……”
“噢,原來是你小子。”
“酹江天”九方絕的美譽,並非浪得虛名。他一拍腦殼,緘口半晌,噯出了一口低悶的酒氣,
“當時怎麼沒覺得你啰里八嗦。聞名遐邇的‘霄飛練’,是也不是?”
“正是晚輩。”
“好。今兒個老子正想一試,看你飛得究竟是何種白練,可當白刃乎?”
九方絕狼眼一抬,左右鏢師立時蜂擁而上。文玉塵也非全無戒備,他掐扇“唰啦”一展,只見素絹扇面綉着白梅傲雪,本該是文人騷客的佳侶,猝聞利器錚響,鐵扇骨霍然彈出十六支短匕,宛若越鳥飽綻的尾翎。犬齒樣的扇沿隨他運掌一斜,不知個中藏有何種玄機,待他旋身之際,倏有一道白練環身,如鞭破空曼嘯,洋洋洒洒,肖似平野回川走,璨然九霄天河墜。
一霎究竟有多久?它可以快得難以察覺,亦可以在這道玉帶鋪就的空芒中,長至萬古千秋。
待那飛練舒徐拂落,一眾鏢師已然橫七豎八地撂倒在地,只餘九方絕長身執棍的傲岸風姿。他將那根鏢局隨處可見的短棍一揚,扛上肩頭,不整的衣襟袒着半側胸膛,依稀可見瘡疤縱橫。
“通緝你的告示,自佩州鵬然鎮傳到了這兒。老子是惜才不假,可你這塊好木頭殺人越貨不說,且令我義子進通乾府的手裏,今天就是當糞燒了,都不可惜!”
“殺人越貨?且慢……”
文玉塵話音未落,精鐵扇骨已與那根玄棍相擊。來勢之兇悍,直撼得他細腕發麻,而他再定睛去瞧那根棍子——奇也怪哉,方才它有這麼長嗎?
早在大洋彼端,他便聞說大昭的機關術震古爍今,小至市井玩器,大到朝廷軍備,無不以三大秘術相佐。乘着對峙的空檔,文玉塵窺見那根長棍上嵌着兩處卡銷痕迹,他腦中不禁不合時宜地響起,常從昭人孩童口中聽到的一首歌謠:
“何為大昭三秘術?機關、木甲與醫蠱。
三層昭土何處去?坤域、庸境和乾嶼。
地底坤域川流息,鬼市、地宮門關寂。
地上庸境風雲集,三十六行煙火氣。
浮空乾嶼又三重,乾貞、乾利共乾亨。
太都乾亨千尺中,宮、皇、京城屹如松。
另有乾亨飄無蹤,道觀、山寨影隨風。
乾利高尺五百程,通乾府治各州城。
人造乾貞百尺空,舊朝月落章台夢……”
金戈異響在須臾間趨近,容不得他放空。文玉塵忙提扇振練,似驅一尾白蛇,縛住了九方絕的勁腕,竟絞得筋骨磨響。此絹源自西域,傳聞有蠶嚙食人骨,故名“骨蠶”,所吐的絲血不浸之,刀劍不能斷之,繅絲織作骨蠶絹,無論在大昭還是他的故鄉,都屬位列朝堂的貢物,也難怪九方絕掙脫不得。然而,九方絕並非束手無策,他索性借勢一撈,直將文玉塵帶至身前,那根長棍在他手中一擰化槍,旋即往後者咽喉掣去。文玉塵心知避之不及,眼見寒芒封喉,只得把整條性命押在一聲疾呼:
“我不曾殺人……但我知曉是誰!”
“什麼誰?”
那把玄槍驟然剎止,未盡的力道穿喉而過,攝得文玉塵喉心發緊,涼意順着脊柱一線而下。良久,他方可遲緩搭腔:
“文某見過行兇之人。實不相瞞,我那夜曾與一位鏢師交手不假,寶物也確是我受雇所盜,但我敢指天為誓,物主絕非本人所害。在取物之後,我曾於客房內與一個蒙面人打過照面——個頭大致有這麼高,十有八九便是真的刺客。”
“別耍你爹,是個人個頭都有這麼高——除了你。”
九方絕不大耐煩地攏起眉頭,眉峰與顴骨愈顯得高兀,猶如被西風雕出的沙脊。他眯起黑鋥鋥的雙目,還欲切齒再罵,忽然像咽了只蚊蠅似的,眼刀將文玉塵上上下下重審一遭,只差把他剝皮去骨,半晌才從喉中尋見話頭。
“你……怎麼看着像個女人?”
文玉塵膚白如脂,稍有薄紅便無所遁藏。那撲動的睫眸確有陰柔之美,倘生在女子面上,諒必愈加出彩。
“前輩,切莫打趣了。莫非緊要關頭,還需驗身不成?”
九方絕沒再追問,槍鋒雖仍抵在文玉塵要害,但迥乎方才的態度足以擺明這份猜疑。
“把那晚的事兒,給我交代了再說。”
文玉塵無暇替自己爭辯雌雄。他聽出九方絕的話里已留了幾分轉圜,便主動把那把摺扇的機關一扣,釋開纏在九方絕腕上的長練,同時匿去十六把刃尖,搖着雪梅絹扇,同他娓娓道來。
“文某是受東家所託,到棠棣山莊去盜取一物。我以為那只是尋常的寶貝,故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