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咖啡館】
佛說,五百年前結緣來,前生註定非今日。我叩首:若非今日是何日。
坦白說,陳伊萬當天下午的培訓還是進行得非常順利,她一度認為自己在那個十字路口並沒有經歷過什麼偶遇重逢。但越是臨近會議結束,越是臨近那個約定的時間,她的心開始慌亂潰散着,在忐忑難安中煎熬起來。
“你還好吧?”客戶的負責人發覺陳伊萬的臉色煞白,在一旁擔心問道。
“我嗎?我還好。”陳伊萬目光游移地應道。
“看你臉色可不大對呀,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回去吧,咱們培訓也基本結束了。”負責人再次投來關切道。
陳伊萬心裏知道她沒有不舒服,只是心緒不寧,心緒萬分不寧,簡直就是心慌意亂。
終於忙完了最後細節,在安排好了第二天的鋪貨工作后,陳伊萬離開了客戶辦公室。來至在街面,雪依然稠密下着,城市的華燈已上,趕着下班回家的車流在大雪紛飛中密集而緩慢。
陳伊萬看了看前方並不遠處,那個她主動邀約李梓見面的咖啡館方向,難以遮蓋的緊張和迷茫在心中不斷盤桓着,腳下不覺猶豫起來。
“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該邀請李梓的......”陳伊萬停下了腳步。
“唉,我不該再去打擾這份平靜了,我太自私了……”下意識調轉了腳步方向,陳伊萬忽然想儘快逃離此地,或者乾脆忘記下午那個偶遇重逢,忘記她自己發出的那個邀約。
“陳伊萬,你就不能勇敢些嗎?明明這三年來你一直對李梓念念不忘的!”另一個空靈的聲音卻牢牢抓起陳伊萬那顆慌恐的心,清晰而切切道。
大雪中,腳步一會兒向著咖啡館走去,一會兒又復折回,一會兒再走向咖啡館。就在這百般煎熬中,陳伊萬已經來到了咖啡館前。腳步的誠實讓她明白這一次必須要選擇面對李梓,更要面對自己的心。
透過臨街的窗欞,陳伊萬望向了咖啡館裏。咖啡館裏已漸漸滿座,橙黃的燈火明亮輝煌卻並不刺眼,照亮着滿屋的濃濃暖意,映襯在一張張桌面上那些相對而坐的面龐上,幸福如春暖花開。
這種咖啡館是陳伊萬喜歡的地方。大二那年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咖啡館時,除了柔美的燈光、佈置精巧的桌椅、幽香四溢的咖啡,更被一個女孩坐在中央大廳彈奏鋼琴的場景吸引了。演奏鋼琴的女孩穿着一件裸粉色的沙質長裙,長發如瀑般垂在腰間,一張看不真切卻精緻的臉龐伏在閃耀的黑漆三角鋼琴前,指間嫻熟地彈出繞樑動聽的曲譜。
陳伊萬站在咖啡館的門前一側,翻開手機,時間已是七點多。
遠遠的,陳伊萬看到了李梓。他正坐在靠窗的桌邊,只要側過臉就能看到窗外馬路上行走的車輛和行人。煦暖的燈光下,李梓略低着額頭,似在沉思些什麼,忽而又抬了頭,凝神望向咖啡館的門口處。那張側顏與高三在走廊里看過的一樣清冷俊美,與那年寄給自己的照片中亦一摸一樣,時光竟似乎並未在他臉上留下什麼痕迹。
駐足良久,陳伊萬終於還是抬了腳步走進了咖啡館。如下午自己開口的邀約一樣,她最終選擇了自己的內心。
推開咖啡館的木製藍漆大門,屋內溫暖的氣息流轉,咖啡的香氣裊裊,一絲苦澀中似乎還透着甜美的味道。只一瞬間,一片人間煙火的溫馨便撲面而來,讓陳伊萬感覺仿若進入了另一個時空世界。
陳伊萬站在咖啡館的防風門廳處定了定心神,透過通往屋內的第二道門玻璃,看到自己有些凌亂的發梢,便抬手攏了攏被雪花打濕的劉海。走至李梓坐定的桌前,清脆道:“我來了。”
沉思間李梓聽到陳伊萬熟悉的聲音,忙起了身,凝神望向她道:“快坐吧。”
陳伊萬脫了羽絨外套搭在一旁,在李梓對面的座椅上落了座。
很顯然,兩人各自忍着內心的緊張,強撐着鎮定自若,按各人喜好客氣點了晚餐和咖啡。等待服務人員布餐時,又都顯得局促,手忙腳亂地不知何處安放,更不知彼此的問候該從何處開始。
“頭髮,剪了?”李梓先打破了尷尬,暖聲問道。
坐在李梓面前的陳伊萬,已經沒有了兩根齊肩的麻花辮子。修剪出精緻層次的短髮,柔和而恰當剛好地襯托着那張小巧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在溫暖的燈光下隱隱閃動着,鼻尖微翹,輪廓清晰的唇間輕塗了蜜粉色的口紅。水藍色的小v領毛衣在領口處別了一枚金色小熊的胸針,看起來多了幾分俏皮和可愛。
“嗯。”陳伊萬僵硬地點了點頭微笑道:“畢業后剪了,不然面試時都覺得我像個高中生,呵呵。”
“也是。”李梓含光微點了點頭。
又是一陣局促的沉默后,服務員終於先送來了兩人的咖啡。陳伊萬喜歡拿鐵咖啡,牛奶再加點糖讓咖啡的苦澀在入口時被融合了,只留下了咖啡的醇香。而李梓點了一杯美式清咖啡。
陳伊萬望了望李梓面前白色馬克杯,黑褐色的液體微微晃動着,映倒着金色的光點。便輕聲問道:“這麼晚了,喝黑咖啡?”
“習慣了。”李梓微綻了嘴角答道。
“我記得你之前不怎麼喝咖啡的。”
“後來喝了。”李梓繼續道。自大一與陳伊萬分手后便開始喝咖啡,似乎那咖啡的香氣中總能讓自己想起,曾與她一起吃牛角酥的熟悉味道。
陳伊萬略感意外地點了點頭。三年多的時間足夠改變許多事,自己剪了麻花辮子,李梓習慣了喝咖啡便也不足為奇了。
“你怎麼回來了?”陳伊萬將目光從李梓面前的清咖啡挪去望向了他的面龐,問道。
“我……在這附近辦事。”李梓回答得似略有猶豫,“我休假回家,順便出來辦點事情。”
方才在雪地里停留的時間有些長,從寒冷中突然坐在這溫暖的窗前,陳伊萬的臉頰漸漸開始發熱,淺淡的緋紅慢慢在臉頰上暈開來。
“休假......”陳伊萬心中感到詫異,頓生出許多不解來:“如果李梓是繼續上研究生,那現在是剛開學不久的時間……怎麼會在西梁……”帶着許多疑問,輕蹙了眉作若無其事繼續問道:“那你是在繼續上學還是上班了?”
“上班了......”李梓再顯遲疑着道,低了頭端起手中的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
“李梓可是學霸,怎麼會沒有繼續上研究生呢?又是什麼樣出色的工作會吸引這位學霸呢?”陳伊萬愈加不解,便緊了眉頭又問道:“是哪裏呀?”
李梓緩緩放下了手中還騰着熱蒸汽的咖啡,抬了眼帘望向陳伊萬道:“距離西梁不遠的一個工廠,做技術支持,去年夏天畢業后回來的。”
“呃……距離西梁不遠?”陳伊萬更加感到疑惑着呢喃道:“你回西梁了?”
李梓沉默片刻應道:“遠山附近,一個小鎮上。”
聽到“遠山”這兩個字的時候,陳伊萬忽覺耳邊猛然一震,一時駭然。瞪大了雙眼驚訝地注視着平靜坐在對面的李梓重複道:“遠山……”
陳伊萬這才募然發覺,李梓眉宇間多了不易察覺的淡淡憂鬱,似乎已不是剛才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張側顏。當下顯而易見有個事實擺在面前:依照李梓的能力,原本不該選擇到遠山那樣偏遠的小鎮上班的,他應該正在某個名牌大學讀研究生,或者是像蔣文宇一樣去了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裏發展才對。
“......你真的是在遠山附近的小鎮上班嗎?”陳伊萬顯然並不相信剛才聽到的,強忍着震驚又道。
李梓微笑着輕點了點頭道:“嗯。”
陳伊萬的心一時凝滯了。不知自己還應該繼續再問些什麼,或者從哪裏問起,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聽了李梓這些話以後便被緊緊揪起了。
“伊萬,你還好嗎?”李梓忽然問道,深邃的眼眸里溢着曾經熟悉的波瀾。
“我......還好吧。”百般不解中的陳伊萬被李梓突然而至的眼神忽然籠住,慌亂中忙閃躲開來,臉頰上更加感到一陣燥熱來。
“說說吧,我想聽。”李梓端了咖啡淡淡喝下一口繼續道。
陳伊萬微微低了頭應道:“我畢業以後有幾個月為找工作還挺發愁的,後來一個挺偶然的機會來了現在這家公司。雖然乾的不是自己的專業,不過還算順利吧。”不等李梓說些什麼又道:“你也知道,我學的專業也並不是我自己喜歡和可以有機會選擇的……”
說話間,往事如潮水般在陳伊萬的腦海中來來去去。她很想不被三年前那個由她說出的分手所打擾,但他們之間,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話題。尤其聽到李梓說他在距離遠山不遠的小鎮上工作,隱隱間覺得他這個工作的選擇似乎總與自己有着某種脫不了干係的聯繫。
“李梓……”
“嗯。”
陳伊萬心中難以揮去萬千的疑惑,仔細端詳着既熟悉又顯得陌生的李梓又問道:“你今天怎麼會在這裏,.....這個十字路口?”
“川雲這兩天找我有點事,他的公司就在這附近。”李梓還是那般冷靜着答,眼波里卻流動着暖暖的光亮。
“呃......”陳伊萬點了點頭,心中卻想,“兩個已經幾年來杳無音信的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相逢,這樣的幾率該會是多大呢?不知道這道題像李梓這樣的學霸能否解答出來。”
短暫的沉默在燈火下流轉着,窗外的雪花仍然在奮力飄灑着。
陳伊萬側目望向窗外落下的紛紛雪花,行人路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白。想起了那年一樣飄雪的傍晚,心中湧起一陣痛澀。
“我想問一下,為什麼會在遠山附近?”陳伊萬轉回頭來,下了決心,再次堪堪望着對面的李梓,問得很直接。因為這是她心裏最真實的疑問。
良久,李梓也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眸,卻並沒有回答。服務員送來了兩人點的晚餐。
晚餐並不複雜,李梓點了一份三文魚,陳伊萬點了一份意麵。但顯然,這二人並沒有多少心思認真吃飯。
沉默多時,李梓抬起細目,再次望向了陳伊萬,深深的眼窩裏閃爍出無盡的深情和溫柔,“我想離你近一些。”
這原來就是最簡單的答案。
陳伊萬感覺這個答案她並不會太陌生,因為她從李梓深邃的眼眸中,已經清晰地知道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甚至還比從前更熱烈。而她自己三年多來也一刻沒有忘記過李梓。無論是在上學的路上,在晚餐的第五食堂里,在假期的旅行中,在大學畢業前的夜晚,還是在找到工作的時刻……這麼長時間裏,李梓根本也不曾離開過她。
有時,眼淚是這世上最為珍貴的情感表達之一。
淚水慢慢溢上了陳伊萬的眼眶,在眼角邊努力掙扎停留着。
陳伊萬強忍心痛擠出一抹不能稱之為是笑容的笑,又問道:“西梁這麼大,你怎麼就知道能距離我近一些呢?”
又是一陣沉默。
“我去過第五食堂了,在那裏借了一個不認識的同學飯卡,吃了一頓飯,確實很好吃。”李梓答,眼眸濕潤,嘴角溢出一絲艱難而奪目的笑容來。
眼淚在陳伊萬的眼眶裏做着最後的抵死掙扎。
“學校那麼大,你怎麼會知道能遇到我?”陳伊萬再問。
仍是一陣沉默。
李梓深情難以掩藏地望着陳伊萬,忽又將眼睛慢慢挪開,復看去了窗外飄灑的雪花,“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西梁就這麼大,你的學校就這麼大,總有一天我們能夠相遇的......”很明顯,李梓因為難以平復表面清冷的那份激動,微微更咽着,“就比如今天。”
眼淚潸然而下,溫熱的,順着陳伊萬的臉頰。
原來這三年多來李梓是以另一種更為珍貴的方式留在了她的身邊,停在了她的靈魂里,住在了她心間的那口空洞中。就如蔣文宇那日所說過的,只是她自己並不自知。直到今日,又是一個飄雪的日子,在這裏偶遇。
“我,你……”陳伊萬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處說起,任溫熱的淚水撲簌簌而下。
李梓的眼眶裏閃動着的流光。緩緩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遲疑了片刻,伸向前去,撫在了陳伊萬小巧的臉頰。任眼淚穿過他的手指滲進掌心,他用拇指輕輕拭去她從眼角墜落而下的淚珠,溫柔的眼神可比星辰皓月。
時空再次為他們靜止。
咖啡館外,雪花片片,洋洋洒洒。相逢終有期,陌上花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