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山東站】

高鐵一路飛馳。

從東向南緩慢移動的陽光正費力穿越灰濛濛的霧霾，灑向車廂里。趕着早班高鐵的人，多數還帶着倦意，或端倚着閉目養神，或斜靠着沉沉睡去。安靜的車廂里散着麥當勞的咖啡余香。

陳伊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筆記本電腦在身前的小桌板上打開着，眼前的電腦屏幕里映出明天開會的報告。ppt的小窗旁同時打開的是一張exl表格，裏面的數據密密麻麻鋪滿着，間或標註着不同色塊。表格的上端微軟黑體字寫着：某某公司2010年度下半年及2011年度業績預估。

微微向前傾斜着身體，陳伊萬目不轉睛盯着小格里的數據，用食指滾動撥着手中的無線鼠標器，目光專註，一行一行仔細掃過屏幕中的每一組數據，最後，停在了一個小格前。凝眉片刻，肩膀微動了動，用鼠標標註出了一個醒目的紅色塊。

拿起擱置一旁的手機，戴上耳機，陳伊萬撥通了電話。

“嗨，莉莉，你們都在辦公室吧…”

略點了點頭，陳伊萬眼睛注視着電腦，左手舉起手機貼在自己的右耳旁，右手指則用鼠標再次上下翻滾着數據。

“數據我看過了，下半年和明年度的銷售預估部分，毛利試算有點問題。我們明年預估的平均毛利比過去三年的整體產品毛利要高出近50%，就算我們有這兩支毛利較高的新品上市，那考慮新品培養的時間，也是不大可能在幾個月裏把公司的整體毛利拉那麼高……”

一邊說著，陳伊萬一邊輕搖了搖頭，一雙修剪細長的淡眉向眉心處蹙去，隆起的眉骨在車廂里閃動的散射陽光映襯下，泛着微瀾的金色。

“嗯，……你們再仔細檢查一下，跟幾個大區的銷售經理也都再溝通一次吧，尤其兩支新品的預估量要準確一些，……等一下，還要再檢視一下我們的行銷費用。”

“……好，那就這樣了，我差不多下午兩點多回到我父母家。莉莉，你們今天辛苦一下了，一定要在三點前發給我。晚上八點之前我得提交咱們部門的最終年度策略報告了，沒什麼時間再來回修改了。嗯，行，……有問題你再隨時電話我吧。”

陳伊萬掛斷了電話，緩緩吐出了一口氣，腦子裏快速復盤了自己的思路。眼睛慢慢移向車窗外，調整着因為剛才過於專註而有些緊張的心神。

今晨，床頭柜上的手機和鬧鈴不分先後地驟然響起，還在深度睡夢中的陳伊萬習慣性條件反射，一骨碌便翻身跳下了床。先是熟練地一把按下了貓頭形狀的鬧鈴，另一隻手又抓起了極富律動閃爍着的手機。螢藍色的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陳伊萬努力挑着眼皮將兩隻並不算大的眼睛睜開來，關掉了手機鬧鈴。

待一切都安靜后，陳伊萬感到腰間漫上一絲涼意，半眯半閉着眼眸，睡夢裏的溫暖愜意此刻卻已散去了大半。正欲放下手機，卻又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着“周日，5：45”。

陳伊萬倚着床框彎身旋開了床頭柜上的枱燈，用手輕抓了抓被枕頭蹂躪過的雞窩般的波浪長發，若有所思。總覺得哪裏不怎麼對勁，立在原地努力清醒了一瞬，方想起自己預定了一早的高鐵要出差。一隻手將耷拉在胸前彎卷的長發捋直，陳伊萬努力回憶着自己昨晚是如何恍惚着進了家門。

昨晚開會至很晚才下班。陳伊萬沒有吃晚飯，飢腸轆轆剛下了出租車，老闆的一通電話便追了過來，從小區門口一直罵到了電梯間，各種碎碎念，又罵到陳伊萬用鑰匙開了家門，站在漆黑的門廳里恍惚發獃…

順着這片段的記憶，陳伊萬抬了頭看向衣櫃旁的角落。自己昨晚臨睡前頂着無力抗拒的睏倦，已經收拾好的紅色小行李箱正乖乖站在那裏，枱燈泛出的暖色光源映在上面，像極了一幅笑臉。

這一次的出差地點是陳伊萬的家鄉：西梁。

自出京后，高鐵的車窗外，霧霾便從遠處層層伸展開來，露着貪婪的微笑環抱着五月里近近遠遠的田野。城市的樓影間或搖曳其中，有些瞬間像極了電影裏的海市蜃樓。

陳伊萬將視線又挪回到了眼前的電腦上。經過幾個小時，連續高聚焦地盯着電腦，腦海一時又參雜着昨晚加班開會的各種激烈爭執，此時已經又困又乏了。抬手合上電腦，放下手機，微靠向座椅里，眼睛輕闔，睡意緩緩襲來。

“旅客朋友們，前方即將到達遠山東站，有下車的旅客朋友請提前準備好行李物品，準備下車……”臨近陳伊萬本次出差所要到達的終點西梁北站時，車廂里傳來了廣播。

“遠山東站”，當這幾個字從車廂廣播裏剛剛飛出時，陳伊萬身上微微一震，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側過頭去，將目光緩緩移向窗外。

此時高鐵已徐徐停靠在了遠山東站。陸續有人拖着行李箱上上下下，其中有一些是背着登山包的遊客，他們應該是趁着五月里這最好的時節來登遠山的。

透過寬大明亮的車窗看去，新修的高鐵站跟陳伊萬出差去過的其他高鐵站一樣，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復刻出來的。車站不大，光滑乾淨的大理石站台地面，乳白色鋼骨結構的車站頂棚，簇新端莊的二層候車樓，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分外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微頓了一頓，陳伊萬坐直了身體。窗外的霧霾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了，順着眼前規模並不算大的候車樓側牆看過去，能清晰地看到巍峨聳立在並不遠處的青灰色群山，在正午淺淡的藍色天空下顯得挺拔而壯美。其中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山峰，在群山中十分突出，山峰上整片的青紫色植被和淺黃色的石壁溝壑交錯着，像極了一幅熟悉的畫卷。

陳伊萬知道，這座山名叫遠山，位於自己家鄉西梁以南一百多公里處，自古譽有“天下第一山”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