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最壞的結果
時間的指針重新迴轉到現在。
靠在旁邊的牆壁上,季千琴手按着自己心臟的位置、臉上的表情掙扎而複雜。
她像是有些喘不上氣來一樣,胸口劇烈起伏着,連帶視線都開始變得模湖起來,宛如即將步入考場卻發現自己忘記攜帶准考證的考生一般。
在她的身體裏,背誓者茫然地問道:“怎麼了?喂,你怎麼了?你現在心率很不對勁,趕緊調整過來啊!”
季千琴沒有聽到背誓者的話語。
或者準確來說,自從她瞥見那個斗篷之下的女人之後,她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那一個人的存在。
“媽媽……”她喃喃自語,“這怎麼可能呢?”
季千琴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衣領,眼神有些猙獰:“你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你早就已經死了才對……”
而且,還是親眼死在我的面前!
頭上烏雲竄聚,在層疊的陰雲之中,彷彿有霹靂閃電在醞釀。
青紫色的電光穿行在厚厚的雲靄之間,長蛇一般游弋着、落下一片蒼白而扭曲的凄厲慘叫。
恰如二十二年前的那個臨近夜晚的黃昏。
季千琴此前從來沒有提到過自己的身世,哪怕是白令、她也從來沒有說明過。
這很正常,畢竟她過去經歷的那段歲月就像是纏繞在胸口的荊棘一樣,越是細思、越是能夠感覺到荊棘裹緊心臟的刺痛。
但是如今,曾經的刺痛在今天被再次揭開。
過往的回憶逐漸浮現在季千琴的眼前。
“千琴,千琴……”
有什麼人的聲音像是回蕩在她的耳邊。
季千琴知道,這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聽、而非真實。
在看到那個女人的臉之後,曾經關於那個女人的記憶都山呼海嘯一樣地湧出來,而眼下這耳畔的迴響、不過就是曾經回憶的一個簡短縮影。
在模湖的眼神之中,季千琴似乎看到了那張臉朝着自己這邊靠近過來。
“我的孩子,”那個女人用手貼着季千琴的臉,“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
“是在害怕我再一次出現嗎?畏懼於曾經那個對你苛刻、卑劣的女人屍體再次從墳墓之中爬出來,抓着你的臉,讓你循規蹈矩她期冀的一切?”
季千琴嘴唇囁嚅。
從翕動的上下唇之間,隱約能夠看出她在說“閉嘴”。
母親的手冰冷而陰濕:“我知道,你害怕我。是啊,誰會不害怕我呢?在他人的眼中我是一個孤獨而古怪的單身母親,但是只有你才知道、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你身上還殘留着某些觸目驚心的傷口,這都是我對‘愛’的明證。”
“夠了……”
季千琴的聲音壓得很低。
而另一邊,母親的聲音仍舊回蕩在她的耳邊:“而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問題在於,你在五歲的時候知道了你被生下來的目的。”
“你是我精心準備的祭品,是要獻祭給那位存在的禮物,是我從古老的創世神那裏獲得的種子。你身上流着和我幾乎別無二致的鮮血——因為你本身就是創世神從我的身上摘下來的‘子宮’孕育出來的孩子。”
“與其說我們是母女,倒不如說我們是器官和人體。你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朝着祭品的目的而去的,你從來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和同齡人說過一句話,開口講出來的第一個單詞也是‘鮮血’和‘肉塊’這樣的詞組。”
母親輕輕順着季千琴的頭髮:“這就是你啊,一個活着的、能呼吸的‘器官’。你的觀念是扭曲的,你對於出名的渴望是我灌輸的,你的一切、都是被我精心設計好的。”
“而現在,我們的目的終於到來了,”母親喃喃着說道,“如今,那位偉大的存在就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季家的夙願,如今正式達成了。”
“你還在等待什麼,回歸到那位的懷抱之中吧,回到我們的起源里、然後重新在‘子宮’里蠕動着成為一個嬰兒。”
伴隨着母親的聲音,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季千琴的耳邊。
“我看到了,這是多麼完美……”
“季家的一切都是彷照着那位畫出來的,現如今終於是認祖歸宗的時候了。”
“季深當年留下來的孽債,如今我們終於能夠償還……”
“快啊,季千琴,回去、回去、回到我們最初的故鄉,回到那位的肚子裏……”
越來越多的聲音在季千琴的耳畔細細簌簌。
聽着耳邊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季千琴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耳朵、表情痛苦。
“閉嘴……啊……”
她用斷續的語言說著不成語句的詞組。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她的身邊,像是要將她徹底包圍一樣、一點點壓縮着屬於季千琴的人格。
在無止境的摩擦之中,季千琴的靈魂如同水裏的蟲子、即將伴隨着鍋爐里的火焰而逐漸升騰成蒸汽……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渙散的前一秒。
“屮了!”
一個人怒喝一聲,直接震散了面前許多的“人影”:“滾!”
伴隨着這聲中氣十足的“滾”,原本那些圍聚在季千琴面前的人影像是被風吹動的燭火一樣,一陣搖曳之後、緩緩消失。
而季千琴也終於獲得了“空氣”,抓着自己的脖子、止不住地喘氣。
“哈……哈……”
她一邊喘氣,一邊抬頭看着面前的那個人。
剛剛怒喝的人正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
“你是真傻逼啊,”那個人一邊伸手一邊說道,“我都說了不要來,這裏危險、你還偏偏要過來,你不是傻逼誰是啊?”
季千琴下意識抓着對方的手。
她站起身、疑惑地說道:“你是……背誓者?”
也不怪她覺得疑惑。
實在是眼前這個傢伙的形象有些……古怪過頭了。
一個看起來和小女孩沒有多少區別,甚至於身高只到季千琴腰部的人正叉着腰、怒罵自己“傻逼”,不管是誰都會覺得有些魔幻。
怎麼說呢,可愛還是挺可愛的、就是讓人有種想要一巴掌狠狠抽在她臉上的衝動。
而對面,背誓者沒好氣地說道:“廢話,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來到你的精神世界救你?”
精神世界……
季千琴微微一怔:“這裏是我的精神世界?”
這麼說起來,她才發現這周圍的古怪。
她的身邊聚攏着一團霧氣一樣的人影,朦朧而蒼白、但是卻執着地站在他們的身側。
“這些是……”季千琴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不知道為什麼,在看着那些模湖影子的時候,她有一種強烈的被窺視感覺。
背誓者順着季千琴的目光看過去:“這是你們……季家的列祖列宗。”
她撓了撓耳朵:“哎,這些其實我都懶得說的。”
嘆了一口氣,背誓者抓着季千琴的手說道:“我之前說過了,你們季家是從某個存在那裏換取了禁忌的力量對吧?”
季千琴點點頭。
那是先知還在那個“繭”里的時候,背誓者提到過的。
確認季千琴還記着以後,背誓者接著說道:“而那個換取力量的存在,就是你眼前那個斗篷人。或者說,‘擺渡人’。”
“她是……很難形容的存在,”背誓者皺着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和時間的‘錯誤’抗衡的。當然,我說這些你大概是聽不懂的,總之你只需要注意一點——她,大概是‘時間’親手捏出來的人偶。”
時間捏出來的人偶?
季千琴懂了:“你的意思是,她很強?”
很強?
背誓者翻了個白眼:“強到沒朋友。”
“如果說‘起源’代表着脫離時間控制的人,那麼法則捏出來的人偶就是天使,”背誓者的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你懂嗎?‘起源’是吃了禁果覺醒了自我意識的亞當夏娃,法則是神,而擺渡人這樣的存在就是‘天使’。”
“她和我們已經不是同一類別的了,你很難想像她的力量。老實說,我一開始都沒有認出來。但是在看到你回憶里出現了這麼多季家老東西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這恐怕是她的存在催發了你血脈之中的力量。”
背誓者摩挲着下巴:“你們季家的老祖宗季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曾經跨入時之狹間、並且在那個地方呆了一段時間。恐怕,他就是擺渡人口中‘錯誤’之前的那個人類。”
“總之,你們的老祖宗從擺渡人那裏搞到了你血脈里的力量、但是也因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你們季家的血脈凝聚着無數的靈魂,不僅僅是我的、連帶着你的列祖列宗都在一起。也因此,你的母親自然也在其中。”
撇了撇嘴,背誓者說道:“所以說從小到大,你是真正意義上‘背着列祖列宗在戰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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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理會背誓者的調侃。
季千琴只是眼神空洞。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在我的人生里,我的母親,她一直在看着嗎?”她突然扭頭對背誓者說道。
背誓者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聳了聳肩:“當然不是,這點你放心吧。”
“哪怕是異種的靈魂死了之後也是在天淵的‘靈魂’、‘死亡’法則管控之下,更不用說沒有什麼特點的人類了,”背誓者說道,“雖然你們季家比較特殊,但是也沒有強到可以完全無視這個世界‘生老病死’法則的能力。畢竟,你們借力量的對象只是時間捏出來的一條狗,和法則本身比還是有問題的。”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你們季家的思念體碎片。簡單來說就是,一段回憶、一段執念,而非真正意義上的人。”
聽着背誓者的話語,季千琴鬆了一口氣。
還好。
原本她還以為自己連日常生活都要被母親管控,現在看來好歹還有轉圜的餘地。
而另一邊,背誓者摩挲着下巴:“不過,跟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她看着季千琴、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搖搖頭:“不,果然還是不太可能。”
“你在說什麼?”季千琴疑惑地問。
背誓者擺擺手:“什麼都沒有,說了你也聽不懂。”
她幾乎是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現在拉着我的手,我把你帶離精神世界。雖然精神世界裏面思維會變快,但是這不代表現實世界時間就不走了。如果你不想被擺渡人給逮到的話,那麼最好還是跟緊我。”
聞言,季千琴也點點頭。
她也覺得一直呆在這裏沒有什麼意義。
這麼想着,她抬起頭、下意識想要抓住背誓者伸過來的手。
然而下一秒鐘。
一個聲音回蕩在季千琴的精神空間裏:“還真是懷念。”
誰?!
聽着這個陌生的聲音,季千琴和背誓者同時警惕地抬起頭。
她們的目光同時看向遠處。
在視線的盡頭,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踩着厚重的皮靴、不緊不慢地朝着這邊走過來。
他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手套、讓白色的手套更加繃緊皮膚、同時將頭頂的兜帽慢慢放下來。
“唯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夠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在朝着我所期待的方向而去。就像是釣魚,等待了好幾個小時、總算能夠收桿。”
看着背誓者,他的語調舒緩:“中世紀、文藝復興、工業革命、世界大戰,舊曆過去新曆到來,時間的指針一圈圈轉動,而我的精神也在一日日崩毀。如果再長一點,我恐怕就真的會瘋掉。不過好在,這個世界總是願意給失敗者新的機會,大概是它想要看失敗者再一次一敗塗地那悲哀絕望的模樣。”
“不管怎樣,這一天總算到來了。”
他扯了一下自己的風衣,語帶笑意:“我為了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很久,而現在,終於是扯緊魚竿、收攏魚線的時候。”
看着眼前這個人,背誓者咬了咬牙。
“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冷冷說道,“這裏應該是季千琴的精神世界,你應該進不來才對。”
聞言,男人挑眉:“為什麼進不來?”
他不緊不慢地朝前走着:“其它人不清楚,你還能不清楚嗎?”
“在曾經的那個時間裏,我和她也是同伴啊,”男人溫和地說道,“我記得她的能力,記得她的記憶、當然,更記得她的用處。你能夠躲進季家的精神世界裏,憑什麼認為我就進不來?”
“我和你,不是一樣的嗎?”
該死……
背誓者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她銀灰地抬頭看一眼天空。
白令啊白令,你要是再不來、人家可真的要偷家了……
就在背誓者這麼想着的時候。
在公交車上,白令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空地。
遠處,揮舞着鐮刀的女人正朝着他快步而來。
“真是最差的答桉,”白令喃喃自語,“看起來只能期待那邊可以撐的久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