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舊日
之後十多天時間裏再沒有“免費加班”事件,吳所以盡心安排各種行程,讓墨墨玩得撒歡。兩個人包車去珠峰大本營,近距離看神女峰;他們經過太陽城沿線,參觀活佛夏宮和吐蕃舊王宮;回程又在羊湖觀景台聽當地老頭講神魚傳說……
“開心不?”返回惹薩的路上吳所以問。
墨墨點點頭,看着小鏡子裏的臉頰風吹日晒初現高原紅。
時間上尚有充裕,吳所以將回程路線規劃為:從惹薩飛蜀都,再從蜀都飛滇省麗城,最後坐三四個小時班車到家。蜀都在吳所以偏愛的幾座國內城市中排首位。當年離職后考慮去向時,吳所以曾在去蜀都和回家鄉兩項選擇中猶豫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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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進入平穩巡航,墨墨靠在舷窗上熟睡,吳所以無所事事,開始回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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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剛畢業時吳所以曾騎單車從京城回理州。他那時年輕,充滿迷惘,希望通過獨自旅行尋找到人生意義。從京城出發,沿108國道前行。經冀省翻越太行入晉、渡黃河入陝,翻越秦嶺經過太白縣,再沿褒河入勉縣進漢中,旅途中吳所以真實感受着沿途的一切——人們並不像電視中、新聞里那般生活得富足幸福,滿面笑容。
冀省:農民在道路邊兜售自家農產品,吳所以買蘋果沒要找零的幾毛錢,老太太千恩萬謝,眼淚汪汪。
晉省:吳所以在運煤車擁擠的十里山道上蹣跚五個小時,在山頂與司機一起吃沾滿煤灰的包子,聽他們抱怨過路費的昂貴。
風陵渡:風后陵遺址無處尋覓,無從拜祭。
陝省:缺水山區中的人家面容黢黑不知洗澡為何物,大車店單間五元一夜,入夜後女娃子自己摸上床來……
唯有路途中的蜀都,繁華似錦,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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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所以曾聽到陝省人說一句話:少不入川。有人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蜀省安逸舒適,年輕時入蜀就會消磨志氣,習慣享受后不肯回家鄉。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能生活得安逸舒適,誰又會希望在黃土中苦哈哈掙命呢?
那年,途經蜀中平原進入蜀都后,吳所以在武侯祠附近找到家國際青旅落腳。他脫去騎行裝,穿着T恤衫大褲衩,獨自在蜀都大街小巷裏浪跡晃蕩,消磨時間。
九眼橋的老碼頭蹤影全無,錦江江畔小破酒吧七八間。酒吧中,許多客人是來自音樂學院和美術學院的年輕大學生。年輕人肆意張揚,喝多就喜歡去江邊抱着樹哭泣嚎叫。吳所以當時常在一家名為“低調”的酒吧中廝混,主力男歌手愛唱民謠,沒事兒常唱一首“永隔一江水”。某天,來喝酒的某位女客人喝醉,摟着吳所以悲嘆自己的不幸生活,吳所以掙脫后倉皇而逃,事後被一群歌手嘲笑;還有某天,一位暗戀主唱歌手的女孩子跪在門前,賭咒發誓不成婚就成佛,那次是歌手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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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吳所以曾因出差派遣重訪蜀都,低調酒吧已經被有錢人收購、改名、重修。新店面裝潢更新潮,音樂更爆裂,人們不喝啤酒喝紅酒,用表面矜持掩飾內心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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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離開京城時,吳所以考慮去蜀都,是因為回憶起當年歌手朋友的一個夢想。他想開一家“聲音記憶”主題的咖啡館:在店裏每個人可以藏進隱秘的小錄音間中,錄下希望對別人說的話,或者錄下只唱給自己的歌……
“幾十年後,等他們老了,回來再聽那時的自己肯定很有趣。
”歌手朋友哈哈笑。
但後來吳所以又想,自己已經不年輕了,去異鄉實現別人的夢想似乎並不是好選擇,於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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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被氣流影響顫抖顛簸,墨墨醒過來;氣流過後飛行重歸平穩,她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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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肯定會喜歡這座城市吧。吳所以想。愛吃的女孩兒沒人不喜歡蜀都。麻辣兔頭、耗兒魚、缽缽雞、冷鍋串串……滇省美食相比蜀都肯定就遜色很多,外人常說,滇省最有特色的食物不是吃花就是吃蟲子,唯一值得留戀的只有菌子,還要冒着看見小人兒的風險。
生者的追求很簡單:吃吃喝喝,看看風景,努力掙錢,結婚繁衍,還有活着。生前追求若是不能實現,死後就容易轉化為執念:留戀愛人,殺死仇人,執念愈深則越容易越迷失。
沒有迷失者,則進入輪迴。但進入輪迴就是進入正途么?輪迴輪轉,沒有一項可以由你自主,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輪迴沒準是最大的迷途。
佛家要解脫,說涅槃,說脫離輪迴。但吳所以記得有人曾問:解脫了又去哪裏呢?
沒有答案。
在吐蕃玩的這些日子裏,吳所以其實心中並不輕鬆,他不知道在依依這件事情上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他只是一念升起就去做,自認為讓她忘卻痛苦就會解脫。但解脫了,又去哪裏呢?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吳所以又有什麼資格強行讓她“解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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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氂牛看上去好可憐好悲傷啊。”墨墨說。
當時吳所以無言以對。
“依依呢!依依呢!依依呢!”男孩子瘋狂地尋找。
當時吳所以只能裝做視而不見。
“不想忘。”男人藏起悲傷冷漠地回答。
忘或不忘,吳所以又能決定什麼呢?即使知道要抹去眾人的記憶,他還是對墨墨撒謊,說依依回到輪迴中去了。
吳所以明白自己很自私,他不過只想為自己求個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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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們先生們。本次航班將於半小時后達到蜀都市雙流機場。飛機正在下降。請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將座椅靠背調整到正常位置……”
“醒醒了。”吳所以輕輕摸身邊女人的臉。
“到了么?”
“馬上就到啦,起來緩一緩神。小心下飛機着涼。”吳所以說。其實他只想她能醒來陪自己說說話,這樣他就不會陷在自我懷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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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往日回憶相比,蜀都節奏似乎變快很多。往日城市中難尋的出租車現在於機場外排成長隊,乘客上車后,司機就把車開得飛快。
“去武侯祠。夢旅人青年旅舍。”
“來旅遊啊?”司機用川味普通話熱情問候。
“對。”
“來定居嘛!蜀都多巴適。”
“這幾年房價怎麼樣?”吳所以有一搭無一搭他閑扯。
“唉……不好說不好說啊。”司機嘆着氣:“我們窮人肯定是買不起的。”
到店安頓好,墨墨稍稍恢復精神就催命急着出門,她想吃火鍋!但等吳所以帶她來到錦里,火鍋似乎又不香了。
“明天早晨我們去文殊院吃甜水麵。”吳所以為她擦去嘴角油漬。
“甜水麵很甜嗎?”
“還行吧……”吳所以忍不住笑,這小妞兒只要喂點甜的就能滿足,其實蠻好養的。對吳所以而言,吃面只是順帶,阿獄的拜託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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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院也是吳所以當年常去的所在。寺院內柏樹竹林生長茂盛,後院還有小池塘。池塘邊有亭子,吳所以當年最喜歡的,就是在門口吃完甜水麵后獨自坐在亭子裏發獃。
甜水麵是又長又粗的一整條麵筋,調料主要由辣椒油、紅醬油、芝麻油等構成。墨墨埋頭吃得過癮,吳所以又去給她買了一份。
“一會兒我們還去寺里么?乾脆直接去逛小店吧。”墨墨說,在吐蕃她進過太多寺廟了。
“要不你先轉?我去找個人幫阿獄取個東西……他特意拜託的!”
“好嘛。出來電話嘍。”墨墨同意。她想做體貼溫柔的女性。昨晚朋友圈情感大師的文章里說:越體貼溫柔、越柔弱的女性越是受男人喜愛。文章還說:千萬不要瞧不起綠茶婊,而是要向她們學習……
麵店門口二人暫時分開,吳所以向著寺院門房裏走。阿獄只給了個名字,想要尋到人需要開口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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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臨大師?”寺廟知客僧皺着眉頭,“本寺方丈是宗性法師,再往上是常厚法師。你說空臨大師——空字輩我沒聽說過啊?”
吳所以撓撓頭,掏出手機問阿獄。
“後院。池塘邊樹林裏面。破草房子。白眉毛很長的那位。”阿獄回復。
向知客僧道了打擾,吳所以自己進去尋找。破草房子倒不難尋找,但是這裏面能住人?這荒廢得都快塌了吧?窟窿比門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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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臨大師?”扒開蔓延的雜草,吳所以彎腰鑽進破木門,看見端坐破蒲團上的白眉僧。
“何事?”老和尚睜開眼,他睜眼一瞬間吳所以恍惚看到一抹金光閃過。
“叨擾叨擾!”吳所以客氣禮貌地回話:“阿獄托我找您來拿東西。”
“哦。”老和尚想了想,指着牆邊一口木箱子:“勞煩你。箱中有紙筆。我腿腳不便。”
木箱子很輕,吳所以直接搬過來給高僧墊着寫字。
“您這是,藥方?”
老和尚點點頭,他劃掉幾個名字,重新添名字,又在名字后細心備註分量。
“這是治什麼病的?”吳所以好奇地問完有點後悔,他覺得自己多嘴。
“疫病。”
傳染病?阿獄要這個藥方做什麼?
“風寒。”
吳所以愣了愣。跑這麼遠就取個感冒藥?
“莫輕視。末法時代,草木亦可殺人。何況風寒。”
末法時代阿獄倒是簡單提起過,吳所以沒太上心,如今的世界現代發達,所謂末法時代他以為不過是傳說而已。
老和尚嘆了嘆氣,語重心長地說:“後生。去看《法滅盡經》。你再世為人。眼界莫淺。”
吳所以趕緊合十致歉。
“一份葯十人量。多備。”重新謄抄一遍后吹乾字跡,老和尚把紙張遞過來。吳所以雙手小心接過,仔細疊好揣進懷中。
“神通不可濫用。”
吳所以又合十鞠躬。再抬眼看,老和尚已經閉目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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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法滅盡經》。神通不能濫用。”吳所以退出草房離開樹林,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琢磨。老和尚應該是得道高僧,他和自己說這些話必然有用意——不過,自己的事情沒那麼急,倒是阿獄,千里迢迢讓他專程取藥方,莫非有疫病要發生?
出門找到墨墨時,她正被一位穿灰藍西服的中年男人糾纏。
“怎麼了?”吳所以幾步趕過去。
“賣房子的。”墨墨迅速躲在他背後。
吳所以看着那位中年男人,這位的長相一言難盡。
“別誤會別誤會!”中年男人擺着手,手裏捏着自印的傳單:“我就是看姑娘剛才去看樓盤展示間,新房子質量不好,我的房子好,位置也好,很便宜!”
吳所以習慣性想施展他心通,但忽然想起老和尚的勸告后又停止發動,只用目光觀察中年男人。
“先生我真沒有騷擾的意思,如果你們要買房子,就看看我的嘛……可以再便宜!”
“你不是蜀川人吧?”
男人咧嘴苦笑了下:“我是……豫省人。”
“這麼著急賣房子,家裏有難事?”
男人擺擺手,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兩個只是遊客,真沒有買房的意思。如果你有急需,千萬別在我們這裏耽誤時間……”
“好的。好的。抱歉!抱歉!”男人捏着傳單轉身走,他走得急匆匆,吳所以把後續建議咽回去。等男人遠去后,吳所以回身問墨墨:“你怎麼想起來去看房子了?”
“我就是隨便轉轉瞎看嘛,街上賣的那些東西又丑又不好玩。”
“想搬家到蜀都啊?”吳所以和她開玩笑。
“才不呢。要搬也不搬到這兒啊。”墨墨嫌棄地說:“國內這些城市各個長得一樣,一點特色都沒有,房子還死貴死貴,買房子的錢在國外都快能買個島了。對啊!所以。我們攢錢去買海島吧!我好像聽誰說,加勒比海上的小島才十五萬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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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吳所以點點頭:“想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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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都滯留的兩天裏,吳所以帶墨墨去很多有自己記憶的地方轉——但是那些地方都和小酒吧差不多,-被資本衝擊得變了模樣。房子店鋪新了大了,市井煙火氣消失了,服務更周到,但賣的東西就像墨墨所說一樣:又丑又不好玩!
“我們要不要訂明天的機票?”吳所以問。
“好……”墨墨拉長音,她不喜歡大城市,雖然好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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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后吳所以沒往舷窗外張望,他現在偏愛挑選靠近過道的座位——上廁所時不用擠過別人的身體,更不用禮貌地說抱歉。這大概是種隱性自閉症。吳所以琢磨。生活在城市裏的很多人都有這種病:在人群中,他們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能不交談就不交談,能不麻煩就不麻煩。
買個海島,從此遠離喧囂。墨墨的願望其實也是吳所以的願望。
很久以前,吳所以喜愛的一位詩人就選擇去海外島上隱居。他在那裏自己學着種地干農活,和妻子情人共同生活——最終他把妻子用斧子砍死,再自己自縊。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和做海島夢的墨墨說的。不能和墨墨說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海子、海明威、傑克倫敦……吳所以喜歡的作家基本上都自殺了。不能說的原因倒不是怕墨墨覺得他有心理問題,而是一旦說了之後,小妞肯定會追問不休:為什麼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他們那麼想不開啊?有錢活着不好嗎?心裏煩就去旅遊啊!自殺什麼的,太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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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班落地,吳所以摟着睡眼惺忪的墨墨往外走。剛出站他就看見一顆鋥亮的禿頭,禿頭笑嘻嘻看着他打招呼:“呦!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