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傀儡舞姬(一)
第一次來到納木錯時,是冬季。
湖面冰封,天空無雲,念青唐古拉雪山無言靜卧在遠方。
吳所以記得自己獨坐在湖畔時,腦海中只有一部老電影。老電影名字叫做《弧光》,講述的內容是女精神病人與男醫師的愛情故事。時光太久遠,當時的吳所以只能依稀回憶起影片里一些小情節:比如女人的黑眼睛;比如女人說湖面會在夜裏泛出微光,於是男人陪她等待;比如湖面的冰相互擠壓,詭異般吱嘎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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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惹薩出發時乘坐的是一輛豐田越野車,除吳所以墨墨外,車內還坐着兩個結伴而行的女孩子和兩個大學生模樣男孩兒。吳所以坐在副駕駛位,和司機偶爾閑聊;女孩子們同坐後排迅速混熟,嘰嘰喳喳一起八卦各種話題;男學生們身體好,委屈你們坐在行李廂中。
“哇!姐姐,你在理州古城還有間咖啡館啊!我們去理州肯定去找你玩!”圓臉女孩兒賣可愛。
“我們能去嗎?”膽子大一點,長相英俊的男孩兒探頭問,渴望參與話題。
“當然不能去!我們很熟么?”眼鏡女孩兒毫不客氣回絕。
“聊着聊着,慢慢不就熟了?”另一個胖男孩兒說,他擠在行李箱中轉不動身。
“哈!”圓臉女孩兒誇張地笑,沖吳所以告狀:“大叔大叔,有人搭訕你女朋友!”
吳所以通過後視鏡觀察,眯着眼笑:“那可不行。怎麼能吃着碗裏的還盯着鍋里的?這樣不好哦——話說為啥你叫她姐姐,叫我大叔啊?”
“姐姐年輕漂亮哦,大叔你運氣真是好。”
墨墨樂得彎腰捂肚子。
“我有那麼顯老?”
“大叔你怎麼那麼小心眼兒哦。男人嘛,當然成熟一點才有味道。”
吳所以扭頭給丫頭比了個大拇指。
“大叔你是離異還是喪偶啊?哈哈!你看起來好像有故事的人。”
吳所以捂着臉。
“不要啊!”胖子慘叫。他不知嘀咕了什麼被偷聽到,眼鏡女生探身掐他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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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小姑娘。嘖!厲害得很。”司機沖吳所以嘿嘿笑。他是吐蕃人,高原風吹日晒更顯老,不笑都滿臉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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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走時停,各種攝影留念,磨蹭到午後他們才到達納木錯景區入口處。下車后,眾人一起搭夥吃飯,飯館味道不好而且貴,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可以考慮方便麵啊?
“啊!大叔你快看!那朵雲彩好壯觀啊!”
順着女孩兒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西面地平線上扇形的巨大雲團從空中垂落,雲團中心深灰,邊緣橙紅,緩慢沿着天際線移動。吳所以從未見過這種雲,但他知道高原上只要雲層接地,基本上就是在下雨。
“趕緊先找住宿。”他勸說年輕人們:“之後再慢慢玩。不要跑,這裏海拔四千七,小心別跑着跑着高反了。”
“大叔你的語氣好像導遊啊!”
吳所以再次捂臉。不知不覺就被幾個小崽子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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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齊挑選的小旅館算是景區內環境最好的一家,單間雖然小,但好歹乾淨。
“沒有洗手間……”墨墨嘟囔着。
“堅持一下,這邊的洗手間都在外面,想去的時候我陪你。”吳所以收拾背包,雜七雜八的東西掏出來堆了半床。
“可我現在就想去……”
“一分鐘。馬上好!”留下幾件厚衣服和必需品,
吳所以迅速把東西從床上再塞回背包里。但還沒等二人出門,就聽到外面傳來噼里啪啦地響動,透過窗戶往外看,是冰雹!
冰雹雨又急又大,最小的冰雹也有小手指頭一般個頭,它們伴隨着狂風砸在房子上、地面上、停着的車輛上,叮咣亂響四處亂彈。
“……稍微忍會兒吧。”吳所以說,這要是直接砸在腦袋上可夠嗆,祈禱那幾個小孩沒出去亂跑吧。
墨墨湊到窗邊目不轉睛盯着外面看,偶爾有冰雹濺射在窗戶上時她就小聲驚呼。
驟雨疾風時間都短,四五分鐘後天空重新開朗。開門走出房間,空氣潮濕清新、飽含泥土與青草汁液的混合味道。之後,很多人從房屋裏跑出來,他們查看着損失,嘴裏不時吆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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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陪你去廁所。”吳所以招手。墨墨雖然有些羞澀,但為了安全還是屁顛屁顛跟在男人身後。
幸好有大男人跟着!到了廁所前墨墨有點發愣。這是廁所么?這就是瓦楞白鐵皮圍起來的簡易棚啊!石棉瓦頂怎麼被砸得七零八落?牆上為啥還有洞?!
“沒人。趕緊去。我給你盯着。”
“你不許偷看!”
誠心保證吳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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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路上碰見那幾個孩子,圓臉妹子看見吳所以就揮舞手臂叫嚷着奔跑過來:“有沒有葯啊大叔?琳琳剛才被砸到了!”
我真是欠你們的!吳所以無奈地點頭。
眼睛姑娘所謂的傷勢很輕,只在小手臂上有幾處淤青。冰雹襲來時,他們剛才慌不擇路躲在房檐下,男生勇敢地護在外側,傷勢比姑娘還稍微重一點。
回到房間從背包中掏出一瓶好得快噴霧,叮囑別噴在眼睛裏后遞過去,吳所以嘆了口氣。
“大叔你人真好!”
“叫哥哥……”
“好的大叔。”圓臉妹子絕不改口。
吳所以臉都懶得捂。
“都怪剛才那片破雲彩!”
吳所以恍然大悟,那就是積雨雲嘍!不過長成扇子形狀的積雨雲他還真是頭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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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我們一起去海邊看夕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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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所以盤腿坐在地面上,嫌棄地看着湖邊兩個男孩子。他們蹲在一起,撅着屁股用手捧天湖中的水喝,簡直是沒見過世面的城裏人。
“真咸!”英俊男學生皺眉頭。
“還有點苦。”胖子咧着嘴。
“為什麼高原上會有鹹水湖?”英俊男生琢磨。
“我哪兒知道?吐蕃以前不是海底么?”胖子繼續舔掌中的湖水,咂么着味道。
“大叔大叔!”遠方傳來呼喚。
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吳所以向著女孩們聚集的地方走。夕陽大概要等七點后才會初見端倪,現在眾人能做的只有在湖邊瞎轉悠,扔石頭子打水漂,撩撥經幡旗。
女孩兒們正湊成一堆兒,盯着十幾米外一頭白色氂牛好奇觀察。那頭白色氂牛體型比一般氂牛大了將近一倍,牛角上繫着紅色布條,脖子上掛着紅色布花。
“祥瑞。”吳所以對她們解釋:“高原上的白氂牛象徵著吉祥至寶,見到它你們就有福了。”
“能幫我找到男朋友么?帥氣多金、溫柔專一那種。”
“不能!”
帥氣多金、溫柔專一男朋友那類物種,世界上真的存在么?
“哇!好漂亮的小姐姐!”
吳所以順着圓臉妹子手指的方向看。氂牛正緩緩向海邊踱步,失去它龐大身軀的遮擋后一位吐蕃女子身形露出來——那女子頭戴珊瑚、硨磲、綠松石相間的純銀頭飾,身穿白色盛裝,安靜地坐在草地上眺望遠方。
“照相是需要給錢的哦!”吳所以提醒躍躍欲試的她們。
圓臉妹子不相信,她顛顛兒跑過去問,垂頭喪氣走回來。
“是吧。沒騙你吧。”吳所以譏笑她,被墨墨擰了一把。
“無所謂啊!反正又不貴。和小牛牛合影五塊錢,加上小姐姐才十塊錢。大叔啊……”
吳所以指遠處正在犯中二的男孩子們。
“大叔啊……”
“叫哥哥!”
“歐尼桑……”
墨墨笑得喘不過氣,掛着吳所以的脖子。
“去去去。你們都去!我不參加,你們拍照不許超過十張啊!”吳所以掏出一百元塞給墨墨,轟鴨子一樣轟她們。
“本來也沒想帶大叔啊,和美女合影你女朋友會吃醋的!”圓臉妹子嘿嘿笑,達成目的后她又改口。
中二少年們這時也離開湖畔湊進女孩兒隊伍中。吳所以不願意湊熱鬧,他慵懶地坐在草地上,觀察周圍盛開的野花。還是這些花兒好啊,不爭不搶安靜盛開,你看與不看,它都在那裏,隨你照相也不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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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男生脫離大隊伍走過,一屁股坐在吳所以身邊,他臉色有點蒼白。
“高反啦?叫你們不要折騰”吳所以打趣他。
“不是。”男生有些虛弱,他捂着胸口:“就忽然一下心臟跳得很快,頭暈。”
“那不就是高反?你們這些孩子啊……回去給你個紅景天的根,當茶一樣泡水喝。”
“謝謝。您叫我小伍就可以。”
吳所以仔細端詳了下他的面容,嘴唇沒變紫,估計休息下就會好。
“我就像是曾經來過這裏一樣……”男生看着遠處,眉頭微微皺起:“好像是夢裏。”
“哦。很多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到了某個地方,忽然覺得自己曾經在夢裏來過;見了某個人,忽然覺得在夢裏曾經見過……”吳所以無聊地叼着草枝:“別往深了想,也別瞎琢磨有的沒的,珍惜眼前才是正道。”
男生沒答話,他在發獃。
“圓臉的是你女朋友?”吳所以岔開話題。
“暫時還不是……”
“呵呵。”吳所以笑了笑。年輕真好!老年人只適合看野花看平靜的湖水,回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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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真美!
遊客們沿湖坐成一排,面朝西方。他們不停拍照,之後修飾照片把它上傳到朋友圈或其他社交網站中,又忙碌着管理評論。
夕陽落下后夜色籠罩,繁星更美!
“所以!所以!怎麼拍才能拍出那個……那個……對啦!怎麼拍星軌啊?”墨墨裹着羽絨服跑過來,手裏端着手機。
“手機可拍不了。得專業設備,長時間曝光。”
“你就是不想給我拍,你就是嫌麻煩……”墨墨嘟着嘴不開心。
“真不是啊親愛的。拍星軌要有B門,最少曝光半個小時以上。”吳所以摟住她,溫暖着她:“咱們就自己看好不好?多漂亮啊!他們想看就讓他們自己來,我們憑什麼拍照片給他們看?”
“……倒也是。”
“明天早晨早點起,咱們去海岬看日出。”
“好啊!”墨墨開心。銀河真好看啊!她把自己藏進吳所以敞開的外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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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啊,二人世界是不是很甜蜜啊?”
“你再叫我大叔,我就叫你小臭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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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來時吳所以右半邊身子酥麻。被子太沉,枕頭過硬,昨晚他讓墨墨一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去餐廳買了壺酥油茶,吳所以邊往回走邊觀望天色。從小旅館走到海岬大約需要十五六分鐘,如果墨墨不梳洗打扮耽誤時間,應該還能趕得上日出前那一抹玫瑰紫。
“嗯……”墨墨閉着眼睛哼哼。
“坐起來。乖。我給你穿衣服。”
墨墨把雙手殭屍般支起來。
“自己穿褲子!”
“不嘛!不嘛!”墨墨又躺倒回去,兩條大白腿在空氣中蹬。
“以後我萬一殘疾了,你會不會這麼照顧我?”吳所以一隻手托着她的小細腰,一隻手為她往上扽褲腿。
“才不會呢……”
“起來啦!去看日出啦!還真要我背着你去啊?”
“你背……”
哎呦我了個蒼天!吳所以扶着腰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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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年輕人房間時,吳所以見裏面黑着燈就假裝忘記約定,悄悄路過——好不容易擺脫小臭蟲過二人世界,他是有多想不開,才會去主動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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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岬是一條狹長的陸地,它深深探入湖中,任憑三面浪水侵襲。
背着墨墨來到海岬時,東面天色已經出現玫瑰紫,晨光朦朧。
“快看快看!”吳所以搖晃後背,試圖喚醒睡美人。
“哦……”
“好看不?”
“太冷啦……”女人縮着身體,小腦袋一個勁往男人肩膀上壓。
吳所以放棄,他背着她慢慢向海岬盡頭走,那裏視線才開闊,可以看到最完美的日出。
玫瑰紫消失后是橙紅,橙紅色堅持了半分鐘后,圓圓的日頭像是忽然發力般從地平線蹦起來,燦爛異常地散發出金光。吳所以略眯起眼睛專心看着它,彷彿又回到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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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聲音啊?”墨墨警覺地扭着頭左右張望,睡意全消。
海岬連接陸地處,一群狗狺狺狂吠着狂奔過來!
“啊!”墨墨跳下後背,驚慌尖叫鑽進吳所以懷裏。
“不害怕不害怕。”吳所以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第一次見到這場景時吳所以也有點慌張,無論是誰看見一群大狗飛奔過來都會慌張。-
“它們過來了!過來了!都衝過來了!”
“沒事兒沒事兒。”吳所以嘿嘿樂:“人家只是過來曬太陽的,昨天晚上你沒聽見它們凍得嗷嗷叫?”
墨墨才不信!她眼睛睜大,身體緊繃,死抓着吳所以的胸口。
狗群沒空搭理二人,它們從兩人身邊呼啦啦跑過去,跑到海岬盡頭的空地上享受陽光。陽光真溫暖啊!它們興奮地嗚嗚叫,在地面上打滾,側卧,膽子大的直接露出肚皮。
欸?墨墨臉上雖然還殘存驚恐,但已經開始好奇。
“大家都愛太陽……”吳所以伸懶腰:“地球是娘親,太陽是爹地,人類就是一群數典忘宗的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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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去摸它們么?”
“你敢么?”
墨墨想了想。放棄!沒準兒狗身上還有虱子跳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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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三丈高,照片拍高興的墨墨偎依着吳所以往回走。雖然錯過玫瑰紫,但是狗狗好可愛,它們還會搖着尾巴打滾撒嬌,一點也不像長相那麼凶。
還沒回到村子裏,兩人就看見戴眼鏡名叫琳琳的女孩迎面奔跑過來。
“大叔啊!可找到你們了!”
“怎麼了?”吳所以皺起眉頭。
“你快過來看看吧。阿七她,阿七她……”女孩兒表情分外急切。
吳所以顧不上詳細問,緊走着向女孩兒們的房間趕。
千萬別是感冒!千萬別是肺氣腫!他邊小跑邊懊悔。昨天玩那麼瘋出一身汗,應該提醒她們保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