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學校日常
把吳所以當靠背墊,墨墨左手按着硬皮本,右手拿着鋼筆思考旅行計劃。她每想出一個地方就嘴裏念叨着把它寫在紙上:“廈市。漠河。惹薩。喀納斯。清萊清邁。馬爾代夫。北海道。京都。布拉格。雅典。巴黎。吶,所以啊,冰島那個無名小島在哪裏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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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吳所以忍不住打斷她,這越來越遠啦,再往後不得去南極?
“嗯?”
“咱家這點家當,去不了那麼多地方吧?”
“啊呀!我知道啊。別煩我!”
“那你還往上寫……”
“一會兒再選啊!先寫上啊!去不了就劃掉唄……”墨墨不開心,用後腦勺去磕吳所以下巴。
“其實我的護照還是白本,有些地方咱們真暫時去不了。”吳所以希望把國外全否決。
墨墨回身用硬皮本打他的頭,用鋼筆尖扎他的胳膊。撒完氣后,她惋惜地、依依不捨地劃掉一些地名,幽幽嘆氣:“……我也還是白本。”
“要不咱們這次先去惹薩?”吳所以建議。吐蕃高原看似路途遙遠,實際卻與滇省相鄰,去惹薩有公路直達,坐飛機也只需要三個小時不到。
墨墨歪頭想,建議還不錯。在吐蕃深度玩的話一個月時間應該足夠了吧?不夠就再加半個月?不行!五月一日節慶前肯定要回來的……
一個月?這是錢不花完就不回家的節奏?吳所以揉太陽穴。
“哦!差點忘記了!”墨墨拍拍小腦袋,在紙張中間寫下一個名字,然後又在名字周圍畫圈重點標記。吳所以探頭看,寫的是“梅朵。”
“嗯。這個好!那我們就先去學校看梅朵,然後再去惹薩。另外……”吳所以揉着墨墨的肩膀幫她放鬆:“昨天晚上,你好像答應過我一件事情誒?”
“有嗎?”
“有啊!二十萬!”
墨墨臉紅得冒蒸汽:“吶!你肯定記錯了。我說的是三十萬。”
“二十萬!”吳所以拒絕耍賴。
“三十萬!三十萬!三十萬。”她堅決要耍賴:“吶!吳所以!咱家到底誰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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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事不斷,預計出發的時間一拖再拖,愚人節過後第三天墨墨才總算安排妥一切。出發前,吳所以給阿獄發微信溝通:能不能通融下?最近暫時別給他分配任務,他不希望工作過深干涉生活——尤其是在這麼重要的旅行期間。
阿獄回話:會幫着轉告上級,原則上應該沒問題。不過工作物品還是帶着好,萬一有突發事件呢?
這和沒問題有啥關係?還不是半夜照舊不能關手機?吳所以嘆嘆氣。人在職場,身不由己,希望路上運氣會好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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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上學的慈善學校名為“心中的花”,學校座落在峽谷邊的壩子中。來學校前墨墨已經和李校長微信聯繫過,剛下班車,兩人就看見梅朵揮着手跑過來。
“墨墨姐!”兩個人親姐妹般擁抱在一起說笑,令人羨慕。
“吳叔叔!”梅朵笑着,反戈給吳所以心靈一擊。
“叫哥哥!”吳所以反抗。
“哥哥?吳叔叔?”梅朵有點困惑。
算了就這樣吧。吳所以無奈地背起背包。小孩兒現在漢語發音好多了,叔叔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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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車站位於江邊村鎮內,這處小村鎮是滇省最常見的村鎮形態:主路從鎮中穿過,路兩側是各類小店:餐飲、小賣鋪、招待所、五金店汽修鋪。
這些店鋪對吳所以墨墨用處不大,來學校前他們已經準備好很多小禮物:文具、玩具,還有些書籍。兩人特意沒買糖果零食,李校長之前提到過食物是不建議準備的:一方面學校餐飲經過專門營養搭配,另一方面隨意發糖果零食,容易讓某些心靈敏感的孩子感覺像施捨。
“明天休息天氣好。爬山吧!我們去。”梅朵唧唧喳喳。
“山上有好玩的嘛?”
“嗯!嗯!”梅朵用手往遠處山坡上指,順着她指的方向兩人看過去,金頂紅牆的寺廟在雲中半隱半現。“酥油茶。大師傅做的。可好喝了!”
“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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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很像梅朵曾經的家。吳所以看着寺廟想。難怪她會那麼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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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學校,迎面衝上來的不是孩子而是一群嗷嗷叫的狗。
“桑丹!森吉!站住!葡萄!葡萄!你管一下!”梅朵薅住沖在最前面,體型最大的金毛犬脖子皮肉,吆喝着揮舞手臂,把它們阻攔在客人外圍。
名叫葡萄的是只殘疾後腿架在特製木輪車上的京巴狗。聽到梅朵呼喚,小京巴從曬太陽的牆角懶洋洋抬起頭,在喉嚨里呼嚕幾聲,狗群應聲一鬨而散。
“姐姐不要怕!它們都不咬人的。”梅朵小大人般安撫捂着胸口的墨墨。
“你們好?”聽到動靜,一位男老師從附近的預製板房裏走出來查看。
“老師你好。我們來探望梅朵。之前和李校長打過招呼。”吳所以把背包撂在地上,迎上去交談。
“哦。校長在辦公室。”了解情況后,男教師指着操場另一邊的二層樓:“你們今天住校嗎?如果住的話,要不然先讓梅朵帶你們去客房安頓收拾一下?”
“好的好的。”吳所以連連點頭。
告別男教師,梅朵幫忙拎着行李領二人去客房。客房很近,就在校門邊的二層樓內。房間內沒有異味,陳設簡單,乾淨整潔。吳所以本來想和墨墨住在一起,但梅朵說:房間都是男女分開住的!
行……吧。
女人事情多,動作慢,吳所以收拾完在走廊中等。
走廊開放半露天,正對着操場與教學樓。教學樓里不時傳出讀書聲,狗兒們四散在操場周圍,它們或者在曬太陽,或者在躲太陽。教學樓東面還有棟二層紅磚小樓——那裏應該是宿舍樓,每間房門口兩側的木架上都整整齊齊擺着鞋子,小的擺在上面,大的擺在下面,有些鞋窩裏還塞着襪子。
安逸啊。吳所以倚着欄杆抬頭。天空藍色透徹,飄蕩着一兩朵悠然的白雲。
“吶!發什麼傻?過來拿東西啊!”墨墨從走廊盡頭房間裏探出身,把裝滿禮物的背包撂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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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辦公室。放下禮物后梅朵帶墨墨去參觀,吳所以則和李校長聊事情。
“梅朵在春城檢查過了,確實是心臟先天有缺陷。”
“那就治吧。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
“暫時沒有。”李校長笑笑:“手術排期兩個月後,就在春城做,我們都已經安排好了。不過你們到時候如果空閑,也可以去陪陪孩子。梅朵好像和你女朋友感情很好。”
“這個沒問題!肯定會去。”吳所以拍胸脯。
他們說話時門被撞開,名為桑丹的大狗溜達進來。它經過吳所以時嗅了嗅,味道認識,不關心,走到李校長身邊半蹲着,它把大腦袋撂在她腿上喘氣。
“這些狗都是您養的?”吳所以好奇地問。
“不是。可能是村子裏的,也可能是更遠地方的。都是自己跑過來一看伙食好就不走了。”李校長揉着桑丹的大腦袋:“也沒辦法。又不可能趕出去,就讓它們待着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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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半,白天主要課程結束,操場上人聲鼎沸。
“你可以出去陪陪孩子們,和他們說說話。”李校長說,她辦公桌的桌麵攤着很多文件。
“好的。不好意思,耽誤您工作。”吳所以習慣性合十道歉,退出辦公室。
操場上男孩子打籃球,女孩子坐在一起玩小遊戲,狗兒們反覆橫跳,要不然追球,要不然撒嬌打滾求撫慰。
“去河灘!去河灘!”梅朵圍着墨墨蹦蹦跳跳。
“去河灘!去河灘!”墨墨圍着吳所以蹦蹦跳跳。
“去!”吳所以扶着腰。強投幾個三分球,他差點把腰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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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隱秘河灘是孩子們的寶藏地,梅朵和幾個小姐妹帶着二人走小路去那裏。小路穿過一邊低矮樹叢后陡坡下降,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這裏好特別啊!”墨墨感嘆着。
隱秘河灘處於江流拐彎處,四處遍佈奇形怪狀、各種顏色的大石頭,石頭堆縫隙中堆積着很多白色漂浮木。同行的孩子們解釋:雨水多時江面上漲,它們從上游被衝下來;枯水期江面下落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會卡在石頭縫隙中留下。
“有一年,這裏還有一頭死豬,泡得漲漲的!”解說小姑娘誇張地用雙臂在胸前畫大圓。
“我知道我知道!桑丹還把它拖回去吃,臭死了!”
“多吉還在這裏撿過金項鏈!”
“他是騙你……”
“多吉才不會騙我!”
“金項鏈早就沉底了,怎麼可能飄過來?”
“多吉……才不會騙我!”
梅朵新來,對往事不清楚,她拉着墨墨穿行翻越怪石群往江邊走。江邊是一片平坦光滑的金色沙灘,隔着金沙灘,江水平靜緩慢地流淌,它們亘古之前就這麼流淌,現在依舊這麼流淌。
“梅朵!不要走太近!阿姨說那裏危險!”歲數大一些的小姑娘站在石頭頂上喊。
梅朵回頭笑着沖她擺手,她其實只想去摸摸江水。
“回來吧梅朵!”墨墨坐在石頭上也叫她。
梅朵依依不捨地小跑回來,在沙灘上留下兩行小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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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六點半開始,孩子們可以在這裏戲耍一個小時左右。吳所以墨墨就陪着她們瘋:挖沙坑,收集漂亮的石頭木頭,在最高的石頭頂上擺瑪尼堆……玩得一頭汗水。
“梅朵啊,長大了你想幹什麼啊?”墨墨坐在新瑪尼堆邊,摟着梅朵問。
“跳舞!”梅朵眼神里都是小星星。
“跳舞啊?跳什麼舞啊?”
“就是那種!舞台上。有燈光。好多人在跳舞!下面都是看的人。”
“舞蹈家啊?”
“舞蹈家是什麼?”梅朵歪着腦袋。
“沒關係啦。管她是什麼。吶。我們的小梅朵想去跳舞就去跳舞,開心就好啦!”
梅朵重重點頭,為了證明她的決心,她就在墨墨眼前跳舞表演。小姑娘們過來圍觀起鬨,梅朵害羞,和她們追跑打鬧,去石頭縫裏繼續找尋收集漂亮的石頭木頭。
“真好!”墨墨偎依着吳所以,看孩子們。
“嗯。真好。”吳所以看着遠處的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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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親愛的,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想要什麼禮物?”
“不許學我口頭語!”墨墨嘟着嘴,她向吳所以伸手:“拿來!”
“你怎麼知道我準備好啦?”吳所以好奇。
“沒準備?難道你想去村子裏給我買?”
吳所以訕訕地笑,從懷裏掏出錦盒放在墨墨手心中。
“好看!漂亮呢!”墨墨小心地捧着那兩顆珍珠耳飾端詳,可惜沒有鏡子。
“這可是寶貝哦!”吳所以笑呵呵摟緊她:“什麼時候你看見它變成紅色,轉身就往警察局跑。千萬記住了!”
“還會變顏色?”
“當然啦!記得變紅就轉身跑!跑不了就躲起來。”
騙人!墨墨噘嘴。誰聽說過會變色的珍珠?還會預測危險?騙小孩呢?不過她沒說,看着那兩顆珍珠耳墜她就開心。為什麼沒有鏡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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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所有人被男老師訓了一頓。兩人才知道,在沒有老師陪同的情況下學生是不允許自己跑去河灘玩耍的。
“對不起!對不起!”吳所以作揖。在別人的地方就要守別人的規矩。
“唉,我也是沒注意。這群孩子啊……”男老師嘆着氣笑了笑,他把話題轉開:“晚自習完了孩子們有靜語課,你們要不要感受下?很有意思。”
“好啊!”吳所以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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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兩菜一湯,菜式可以在兩葷兩素中自選,飯後每人一個蘋果,不許浪費!餐后孩子們去教室上晚自習——即使是休息日也必須要上晚自習,沒有功課就看書,下棋遊戲也可以,但不許吵鬧亂串!
在教室窗外旁觀了一會兒抓耳撓腮學習的小孩兒們,墨墨準備回房稍事休息。客房今天只有他們兩個人,吳所以借口給墨墨鏡子,跟着她的屁股後面混進房間。
“滾出去!”受不了男人長時間騷擾,墨墨用手不停揪他的頭髮。
電鈴聲響起來,孩子們如脫韁野馬般飛奔出教室,他們喧嘩着回宿舍取東西,然後又飛奔向水房搶位置洗漱。洗漱用的時間越短,靜語課之前自由玩的時間就越長。吳所以靠着窗戶觀察小螞蟻們在燈光下來來往往,聽守在洗漱間門口的生活老師一會兒罵這個東西亂扔,一會兒罵那個穿着襪子洗腳。
“待會兒咱們去不去靜語課?”
“去啊。”墨墨往臉上拍着潤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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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語課在大活動教室內,上課時間將近,孩子們陸陸續續走進教室,他們從牆邊選自己的坐墊,和相熟的朋友相鄰而坐,然後交頭接耳。男教師走進來,他看見坐在門口的吳所以和墨墨時微笑着點頭招呼,隨後走到活動教室靠內居中的位置上坐下,從懷裏掏出手機。
“安靜。”
房間裏說話聲迅速消失,只偶爾傳出幾聲咳嗽。-
“靜心。準備開始。”男教師環視四周,大家都正襟危坐準備好,之後他開始用手機播放一曲輕柔的音樂,音樂音量不大,但在安靜的教室中聽得很清晰。吳所以小幅度轉頭觀察四周圍,孩子們大多閉着眼睛微微低頭,保持着靜坐的儀態。學習他們,吳所以也將自己的眼睛合上。
開始時,吳所以還能控制着放空心神,享受寧靜,不久后,頭腦中各種隱藏的意識、情緒雜亂浮現而出。那些雜亂的意識沒什麼邏輯,有時候想明天爬山要去的寺廟,有時候想小U獨自在咖啡店守家,有時甚至亂入一隻泡得白漲的死豬身影。漸漸的,在雜亂思緒中,一位小女孩兒的身形慢慢凝實,吳所以知道,那是他的女兒聽夏。她不知道在哪裏?不知道過得好不好?不知道懷揣着什麼樣的夢想,有關於未來。
女孩兒形象時實時虛,偶爾會被撞進來的奇怪念頭擾動。吳所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念頭,讓她能簡單活動,能天真地微笑,他喜歡這麼凝視着她,目不轉睛。但隨後不久,女孩兒不受控制慢慢長大,面容變化得越來越像吳所以記憶深處的那位女子。
你好啊。吳所以嘆息着觀望她,遠遠保持距離不敢接近。
你好啊。一晃就過去那麼多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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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肉體觸感。吳所以睜開眼扭頭看,墨墨閉着眼睛,身體歪過來淺靠着他。教室內,有些孩子靠在一起,有些頭點啊點,有些睜着眼睛像吳所以一樣四處偷看——他們的目光和吳所以撞在一起時,就會清亮明徹地表露出善意與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