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遊魂谷(二)
“這是黃泉凈水。一次用一滴就夠了。用指尖把它點擦在晴明穴——小心別搞進眼睛裏!抹上它一個時辰之內你都能看見魂體。”
吳所以仔細聽阿獄講解,按照教導操作。水滴冰寒,擦在穴位上讓他渾身一激靈,視線前的景物似乎籠罩上了一層淡薄的藍色光輝。
“這一瓶我就送給你,這次工作足夠用!”阿獄假大方。
眼藥水瓶也叫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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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象谷入口,馬兒噴着鼻息焦躁不安,在原地繞圈不肯前行。
三人下馬,把它們拴在附近林子中後放長韁繩。樹林稀疏,地面草叢茂密,它們在這裏不用擔心吃喝。安置好馬匹后三人沿小路繼續徒步向深處走。半個小時左右後小路兩側的景象逐漸不尋常,各種折斷的樹木枝幹在地表胡亂堆積,四處都是淤泥。
“不會遇到野象吧?”吳所以擔心地問。
“動物比人警惕,早跑遠了。”阿獄回答。
吳所以沒再追問,他跟在二人身後小心避開地面的淤泥走路。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兩人停下腳步,他們站在一處小土坡上向夜色深處觀望,沉默不語。吳所以緊走兩步,來到他們身邊順着二人視線看過去:房屋坍塌,村莊遺址被淤泥雜物圍繞,它們幾乎全部掩埋在淤泥中,一些淡藍色人影在殘骸中若隱若現地飄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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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障!業障!業障!”阿獄雙手合十低頭。
老者也雙手合十,路上他第一次開口,口中誦念着長段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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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的事情不複雜。”阿獄講解具體工作:“接引書攤開放在地面之後,正常情況下,魂體會自己聚過來,你就只念真言接引就可以。最後我們還要搜索,有些執念過甚的,需要咱們主動找到他解決問題。如果處理不了,你再叫我們。”
分配了所負責的區域,交待完吳所以,三人分頭向自己的負責區域走。
“別自作主張,別做多餘的事情!”阿獄離開前叮囑吳所以。
吳所以點頭。他向選好的空地走,路途中眼角疑似發現一些屍體殘骸。看不見!看不見!吳所以集中精神保持專註,不去看也不去想,悶着頭走。
幾年之前,吳所以曾在手機新聞專題中見過一張照片:一位僧人低頭念經走在道路中央,道路兩側堆積着燃燒的、冒着青白色煙霧的木柴垛,柴垛上層層疊疊摞着人們的屍體——照片也是大地震后的場景。
無常。吳所以想。人的生命真是脆弱……
走到空地中他盤腿坐下,掏出接引書翻開攤放在眼前地面上。做這些時他還是忍不住環視四周——大大小小,各種淡藍色的人影在遠近四處緩慢浮動,他們都低着頭,似乎在尋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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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PramaniDaniSvaha……OmPramaniDaniSvaha……OmPramaniDaniSvaha……”誦念真言時吳所以索性閉上眼睛,他不敢多看,怕自己心神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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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果如何?”
吳所以睜開眼睛,看見阿獄蹲在眼前。
“可以停下了。該走的都走啦。”禿子拍拍他的肩膀。
吳所以長吁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喉嚨發乾,伸手討水。
“過一會兒太陽就該出來啦。”阿獄站起身仰頭看天。
“現在呢?”吳所以看看四周,沒發現再有淡藍色人影。“不是還要查漏補缺呢么?”
“等你?我們倆早就幹完了。
這一片沒有剩下的了。”
吳所以想起身,腿卻酥麻不聽使喚,於是他索性後仰躺在地面上,觀察黎明前天空的黑暗。
“白天呢。咱們找個地方睡覺。晚上再繼續。”阿獄指着一個方向:“裏面還有個村子,比這裏還大一點。”
苦力啊!真他娘不是人乾的活!吳所以喘氣。黑暗褪去,天色漸明,酥麻感消失后吳所以掙扎着爬起身收拾東西。接引書任務欄下字跡密密麻麻,那些都是人的名字。吳所以打了個寒顫把書合好,他沒敢仔細看,一瘸一拐朝二人休息處走。
碎磚牆殘骸下,淤泥中似乎露出來一條腿,吳所以強行把視線挪開,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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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呢?那些屍體不用掩埋么?”
“哦。肉身啊!塵世一件衣服。估計明天救援隊總該到達了,留給他們處理吧。”
“要是沒來呢?”
阿獄把樹下的松針攬過來堆成一小堆,在上面再鋪件外套,這就當枕頭了。
“我是說萬一救援隊明天到不了呢?不會有疫病吧?”
阿獄躺下,嘴角微翹:“吳所以啊,從今往後你也算是見過小場面的人了。操心這個操心那個,操心得過來嗎?別那麼看不開。”說完之後他伸懶腰,然後側身把屁股衝著吳所以:“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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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的腰,誦經的腿,加上在林子露天睡覺,吳所以睜眼時感覺自己渾身都是腫的。
“吃餅!”半空中圓形UFO轉着飛過來,呼在吳所以臉上。
“榨菜!”袋裝飛行物砸在腦門上。
“水!”
趕緊用雙手擋臉,但是什麼都沒飛過來?放下手臂看見阿獄坐在不遠處促狹地笑。
“討不討厭?你多大的人了!”吳所以埋怨。
“別廢話。趕緊吃。吃完開工!”
太陽落山,三人下山。他們穿行過昨晚的村莊繼續向谷中深處走。此時天色尚有微光,災情造成的損害比昨晚看得清楚。
“今天有可能麻煩點。”阿獄說。
“怎麼了?”
“時間還是有點耽擱了。原則上接引它們盡量不超過死後72個小時,時間耽擱長了,我就是擔心有些笨的會提早迷了心四處跑。所以,待會兒眼睛尖點,最後檢查時候仔細點。”
吳所以點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給他。
“我給你的留魂珠帶了么?”
“帶着呢。”
“先給我用一下,以防萬一。”
吳所以把佛珠掏出來遞過去。
“呦!你用過啦?”
“咋啦?”
“沒事兒。”阿獄捻着珠子看着吳所以樂:“行啊。不錯啊小夥子!要不要跟我修行?”
“不要。”
“試試唄。閑着也是閑着。”
“不要!”吳所以很堅決:“我還要娶老婆呢!”
“嘖!”阿獄咂么嘴:“塵緣未盡啊!可惜可惜……”
“我說你能不能——別老語氣跟我長輩似的說話?行不行?”
“不行!”阿獄堅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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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昨晚一樣,分配好區域后三人開始工作。經過昨天後吳所以膽氣略壯,念誦真言時,他嘗試半睜着眼睛。淡藍色迷魂體從周圍聚集過來,他們或者她們走到接引書附近就停住不動,躬身低頭,身影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不見——接引書頁上則不停閃爍光芒,光芒每閃爍一次,就會有一個名字浮現其上。
有去處總歸是好的。吳所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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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規工作完成後,三人聚首商議:阿獄腳程快,上山進林子檢查;老者經驗豐富,搜尋峽谷深處;吳所以是新人,就在村子範圍內轉,逐間查漏補缺。分配完畢準備好,三人繼續去忙碌。
村莊內所有的房屋都被泥石流災害涉及,吳所以慢慢走,仔細看。沒有倖存者。
雖然來之前阿獄已經說明了情況,吳所以還是越想越心驚。這是什麼力量啊?在這種偉力面前人和蟲豸有什麼區別?人甚至還不如蟲豸——洪水來襲,一片葉子就能救好幾隻蟲的性命。
無常猝然而至。管你什麼美滿不幸?管你什麼喜怒哀樂?管你什麼平民帝王?吳所以頭一次深切感覺到自己的幸運。雖然不情不願為別人打工,但他好歹可以再續人生,可以繼續享受太陽,可以接着做希望做但未做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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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破敗房間內閃爍出一絲藍光,吳所以停止胡思亂想,走過去眼睛湊在門縫上觀察。
倒塌的房間中蹲着一位迷魂。
吳所以用力拽開房門,門框吱呀響,灰塵嗆人。
迷魂頭也不抬,面衝著在被牆磚砸塌的床。
“和我走吧。”吳所以盡量把語氣放緩放輕柔:“這裏沒人了。”
迷魂抬頭看看,又轉臉回去,繼續盯着牆磚砸塌的床。
吳所以走過去,看到堆積的碎磚頭下露出一條小孩子手臂,手臂摟着髒兮兮的毛絨玩具,手指僵硬地摳在玩具中。
“他已經不在這裏了。”吳所以嘗試勸迷魂。
迷魂微微點頭。
“他已經……去那邊等你了。”
迷魂似乎聽明白一些,緩慢直起身。是女人。不是孩子的母親就是孩子的姐姐阿姨。
“你跟我走。去那邊就能見到他了。”吳所以伸出手,手上拿着接引書。
迷魂卻又蹲了下去,繼續盯着屍體看。
有點麻煩。吳所以撓撓頭,磚頭不少啊!他挽起袖子順便打量四周,沒什麼工具能用,只能用手。
磚頭一塊塊搬開,汗水沿着脖子淌進衣服里,吳所以懶得擦,繼續努力。小孩子的屍體上還趴伏着一隻黃狗的屍體,它應該是護主身亡。
磚頭搬得差不多后兩具屍體暴露在灰塵中,迷魂起身飄近前伸手去撫摸——手穿過屍體。女人的魂魄愣了愣,她似乎不理解,繼續去嘗試撫摸,手又穿過那兩具塵世肉身。
“……麻煩你讓一讓。”吳所以有點無奈地說。他可不想時不時被穿過。
女人向後飄出一段距離。
搬離黃狗屍身時吳所以還能心如止水,觸碰到孩子屍身時,吳所以心緒忍不住強烈波動——他總覺得那具小身軀應該是柔軟溫暖的,然而觸手只感到冰冷僵硬。
拉出條破床單,將小小的肉體草草包裹。“埋在哪裏?”他轉頭問女人。
女人明白吳所以的意思,她倒着身在空中飄,引着吳所以走。
村外某塊田邊立着幾座墳塋,女人飄到那裏后停下來,吳所以把捧着的兩具屍身暫放在墳塋邊。“你在這裏等。”他對女人交待:“我回去找個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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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的蔣總啊!哎呦,阿獄是個豬頭啊!”吳所以刨一下地,嘴裏就瞎哼哼一句,權當做唱勞動號子。
將孩子與黃狗放進同一處墓穴中,吳所以擦汗水。雖然不知道這條狗叫什麼,不過它配得上和小主人睡在一起。休息片刻,吳所以開始向坑中填土,小小的墳塋建造完成後,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對着女人說:“現在可以走了吧?再不走,那邊該等着急了。”
迷魂站在墳塋前,似乎在拜祭又似乎在思念。不久后她飄過來,跪下給吳所以磕了三個頭。
“稍等。我準備一下。”吳所以不知道應不應該回禮,於是假裝無視。他深呼吸平復心境,把接引書攤開進行接引儀式。幾分鐘后,女人魂體淡去消失。吳所以徹底放鬆下來,直接後仰躺在地面上。
“下輩子投個好胎吧……”男人自言自語,也不管有沒有聽眾:“大黃啊,你也投個好胎吧。你應該能投個好胎的,雖然沒能把人救出去,但這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已經很努力了!是條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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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吳所以身邊,他那身裝扮在夜色中就跟蝙蝠俠一樣。
“您回來了?那邊結束了?”吳所以滾起來拍着身上的土,客氣禮貌地寒暄。
老者輕微點頭。他走到吳所以建設的墳塋前低頭端詳,又盯着吳所以看了一會兒,隨後從袍子裏掏出一個拴着紅繩的小掛飾遞過來。
藉著月光觀看,吳所以認出掛飾是一枚銅製的十字金剛杵。金剛杵做工很精細,大概是經常被手掌摩挲,它已經圓潤得沒了稜角。
“收下吧。好好謝謝!”阿獄的聲音從吳所以身後傳來。
吳所以趕緊合十。鞠躬。嘴裏說感謝。老者似乎並不在意,像魂體一樣飄飄悠悠離開。
“拿來!給我看一下!”阿獄繞到吳所以身前伸手,目露精光。
吳所以攥着手揣在懷裏裝傻:“憑什麼啊?給我的!”
“你這樣就不對了吧,我又不搶你的!”阿獄歪着脖子,伸着手不肯縮回來。
吳所以很累,懶得再逗他,於是把金剛杵遞給去。
“好東西!”阿獄兩隻手摩挲着,嘆息着:“好東西啊!”
“看夠了沒有?”
“沒有。”
“你瞅你那個樣子!要不我送……你要真喜歡就拿個東西來換。”
阿獄趕緊擺手:“不行不行!送給你的就是和你有緣,我就是再喜歡也拿不了。好東西啊!”他邊誇讚邊解釋:“老爺子是俢護法的。大德!這個至少能救你一次命!可得收好了,仔細收好了,最好貼身帶着……洗澡和房事的時候要摘了啊!”
看他說得鄭重,吳所以也重視起來。等阿獄把物件遞迴來,他就把它直接掛在脖子上。
“莫非……”阿獄低頭沉吟。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吳所以緊張地問。
“不是不是……算了算了……不去猜不去想,順其自然最好。隨緣隨緣!”阿獄樂呵呵。
狗賊!吳所以腹誹。最恨別人說話說一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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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務結束,眼藥水才用了小半瓶。功德點雖然還來不及仔細查看,估計也不會少。最主要的,是得了個寶貝救命金剛杵!吳所以坐在馬背上美滋滋。就是工作餐太垃圾,不會是阿獄從中剋扣吧?哼哼,有機會要跟老蔣投訴一下。
“回去啊,你抽時間了解下白骨觀。”阿獄在身邊啰嗦,回程路上他一有機會就對吳所以嘮嘮叨叨:觀想啊,數息啊,積累福報資糧啊……現在開始說白骨觀。
“紅粉即骷髏。好好了解下。要透過表象看本質……”
吳所以瞪他。典型的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紅粉骷髏。紅粉骷髏。晚上睡覺骷髏摟着軟和嗎?骷髏能給你做咖啡嗎?骷髏能和你親親嗎?一句一個紅粉骷髏,準備做紅燒大骨頭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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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咖啡館門,小U就湊過來打小報告。
“姐夫啊,姐夫!你可要小心了!”
吳所以不明所以。
小U沖吧枱方向努努嘴,乾淨整潔的吧枱枱面上擺着一個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香水百合!把背包隨便扔在一邊后吳所以湊到花前細看:呵!還有張摺疊的小卡片。翻開卡片,中央一行丑了吧唧的圓珠筆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墨墨呢?”
“買菜去了,快回來了吧。姐夫我跟你說啊,那人從前天就開始送花了,你可小心哦。你可別和墨墨姐說是我告訴你的。”
“那人在嗎?”
“二樓呢。窗戶邊,穿藍西服那個男的。”小U在他耳朵邊小聲說。
吳所以沖小U比個大拇指,在心裏琢磨。可以啊!時間卡得好啊!敢撬老子的紅粉骷髏?挖牆角挖家裏來了,還他娘挖承重牆!這不能忍。
墨墨此時恰好手裏拎着菜進門。吳所以看見她,立刻滿臉笑容張開雙臂迎過去,順手不動聲色把揉成團的小卡片彈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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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墨墨把蔬菜擋在胸前,圍着立定的男人鼻子尖聳了聳,警覺地查看着:“你這是去哪兒了?從哪兒回來的?臭烘烘的!”
“我這剛進門。澡還沒來得及洗呢!”吳所以很委屈。
“快去洗澡!”
“哦……那我去樓上洗啊?”
“去去去!趕緊去!不許用我的洗髮水!臟衣服都扔洗衣機里去!”
吳所以轉身,然後又轉身,把金剛杵掛飾掏出來遞過去:“你可收好了。我專門請的護身符!千萬千萬貼身收好了,很靈的哦!”
“知道啦。知道啦。趕緊去洗澡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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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情不願滾上樓,墨墨仔細看手裏的小物件。造型好看!做工很精緻很漂亮!她嘴角上翹。還栓個紅繩兒,臭男人還算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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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十五分鐘,吳所以換上整潔乾淨衣服,蹬蹬蹬下樓鑽進前台里。
“墨墨呢?”
小U向廚房努努嘴兒。
吳所以鑽進廚房,-從後面把忙碌的女人抱住。
“幹嘛?別搗亂,我幹活呢!”
“你歇着。我干。”
墨墨眼角瞟了他一眼:“出差這麼久才回來,累了吧?您還是歇着吧。”
“不累不累。男人就得做家務。”吳所以從她手裏搶活干。
“好啊。”墨墨索性放手,站在一邊旁觀他擇菜洗菜。
“我說。”吳所以悶着頭幹活:“香水百合你買的?”
“對啊。”
“那花兒不好,知道吧。臭香臭香的。而且到時候花粉弄得到處都是,收拾都不好收拾。”
“說的好像你收拾過咱家櫃枱一樣。”墨墨知道他想幹什麼,偏不順着他話茬走。誰讓地震時候你把我自己扔在家的,哼!
“小事兒!以後收拾櫃枱掃地拖地這些活兒都歸我。”
“好啊。”
“……給你帶的那個,喜歡不喜歡?”
“還行吧。”
“你可千萬收好了啊。超靈的!很管用的啊!我特意求的。一般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知道啦!”墨墨摸着脖子上的掛墜偷偷樂,看着幹活的男人她很開心,心一軟就從後面把他抱在懷裏:“獃子……”
“沒辦法,就是呆啊。沒談過戀愛,連花都不知道送還不是呆?”男人幽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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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心眼兒也忒小了吧?”墨墨擰着男人腰上的軟肉:“那人穿得跟買保險似的,你覺得我會瞧得上他?我眼界有那麼低嗎?有嗎?我就是單純可憐那花兒,不想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