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爾虞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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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啼笑是非
老費那裏又傳來喜訊，今天下午有位律師要看房。
我提前半小時趕到。一路上足下生風，恨路不長。
上次那套房子賣得及時也賣得痛快，可愛的海歸，還有可愛的老費......我提醒自己不能太過得意，好象以前自己沒賣過房子似的，現在賣房僅一套就氣壯如牛，要是再賣個三套五套的，那還不氣壯山河？
春暖花開，正是看房的絕佳季節。站在近四十平米的露天大陽台上，舉目望去，房子就是風景，小區就是名勝。房子啊房子，只有你才是硬道理！
買房，已經成為現代人一生中人人渴望的頭等大事。無論有錢無錢，無論老人小人，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已婚未婚，誰都想圓買房之夢。要買房先看房。前幾年的中國大地，一項前無古人同時也幾乎是後無來者的浩大工程就已開始，這就是人民大眾的看房運動。為吸引買房人，開發商絞盡腦汁，不僅優惠讓利，提供看房專車，還管茶管飯。無論平時還是周末，售樓處裡外人歡馬叫，彩旗招展。哨聲一響，看房專車喇叭齊鳴，滿車滿車的看房人就浩浩蕩蕩開往已建小區或在建工地......
這套別墅就是我兩年前隨看房大軍周遊的成果。
這是高級專家院，是省里為了表彰也是為了留住和吸引那些各行各業的傑出人才，專門修建的高檔住宅小區。小區面積大房子少，據說小區是由德國請來的專家規劃設計，這可以從今天已經建成的歐式景觀得到佐證。網球場，游泳池，下沉式廣場，蓮花噴水池，木質葡萄架長廊......站在屋頂花園，整個專家院的風貌一覽無餘。小區依山而建，幾十幢別墅歪歪扭扭地躺在山體坡地上，顯得十分自然隨意。院內又依地形劃分為幾片區域。被竹林淹沒的叫翠竹園，在玉蘭樹下時隱時現的叫玉蘭庭，依着湖柳緩緩飄揚的叫柳波居。院內綠化堪稱一絕，各種花木撒在一片又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上，一年四季總有紅着的花綠着的葉。好多樹木我叫不出名字，當然那些移栽過來的高大香樟樹還是認得的。最讓人感到舒服的，就是山腳下的那個鴨蛋形天然湖泊了。水從山裏流下來聚集在湖中，溢過攔水壩又淌進外面的小溪，溪水帶着蝌蚪帶着魚苗帶着小蟹，最後都彙集到長江里去了......
第一次帶老費來看房時，老費對我說，這麼好的房子是捨不得賣呀。我說若不是家裏人口少居住起來太浪費，那真是不會賣的。別看老費身子不靈活，可腦子反應極快。他立即就問我家裏幾口人。我說就我一人。老費說，現在最時髦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單身生活，鑽石王老五，做夢都想體驗一回。
四年前我就認識老費。
那天我在房地產網上漫無目地地瀏覽，無意中獲悉到一條剛發佈的最新售房消息。房子面積不算太大，八十平方米。看看房價不貴，就打個電話同賣主取得了聯繫。賣主說你是第一個打來電話的人，價格還可優惠。我說謝謝就問起房子的情況，她說她馬上要出國同老公團圓，趕緊把這套小房便宜一點賣掉走人。二十分鐘后我們在賣主的房子裏見了面。房子在四樓，兩室兩廳。看了房，我說我帶着銀行存摺，現在就可以到房產局辦理過戶手續，賣主說她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類事情，最好還是找一家中介公司來幫助辦理。我不想多花幾千元中介費，就說不用了我知道怎樣辦。賣主說中介費她來出，隨即打了電話。不一會兒中介公司的人來了，是個胖子，一趟四樓爬上來進到屋裏，就坐在那裏不說話只喝水，足足喘了十分鐘的粗氣還沒有見他完全平息。這人就是老費。老費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他悄悄對我說的。他說，這房你買得值。交易完成後，老費私下操作只收了賣主一半的中介費。所謂私下操作，就是背着他的中介公司將中介費暗自獨吞。三個月後，行情見漲。我在房地產網上發佈信息要把這套房子賣掉。這回是老費在第一時間同我取得聯繫。“龐總，”他說，“你行啊，才三個月你的房價就漲了七八萬......”老費說要幫我找買主。幾天後老費就真的找來買主，交易再次順利完成。這回老費又如法炮製同買主大搞雙贏：買主省下了四千元，而他私下收取了買主一半的中介費。
有人敲門，一定是看房的來了。開門卻只見老費一人，還搖頭晃腦地唱着什麼，走近了就聽出是越劇。
我說：“老費行啊，一口越劇唱得有板有眼。”
老費說：“越劇好聽，但是難唱，你要把它的味道唱出來就更難了。比如說，越劇‘碧玉簪’里老太太的那段唱腔有兩句唱詞：心肝肉寶貝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咦，你知道吧，這個肉啊她不唱肉，而是把肉唱成‘瘤’......”
我以前看過“碧玉簪”，寧波上海那邊的人說話就這個味。
“要唱出來那味道就更足了......”老費來勁了，說著又十分投入地唱起來。曲調唱得異怪，有些娘娘腔，還把那個“瘤”字單獨剔出來，咬牙切齒地唱得格外清楚，“心肝瘤，寶貝瘤，手心手背都是瘤......”
我說，心上長瘤，肝上長瘤，寶貝疙瘩上長瘤，手心手背都長瘤，這人還有用嗎？
看房人沒來，就只得先和老費閑扯。我提醒老費這套房子的原主人譚教授就是寧波人。那天我把最後一筆房款交給譚教授后，她說要慶祝一下，就一邊伸手在挎包里摸索，一邊對我說：“來，胖總啊......”現在的人都這樣，不管你是不是“總”都要把你叫成“總”，姓啥就啥“總”，只是姓“隋”的姓“甘”的姓“皮”的姓“傅”的那些人有些委屈，他們會被人叫成“水腫”“肝腫”“皮腫”“浮腫”。我習慣了別人叫我“龐總”，但還不習慣叫我“胖總”。“胖總啊，吃只豬肝。”譚教授好客氣。我想她房子賣得高興了，把鹵豬肝鹵豬踢什麼的都帶來了，準備好好地搞個現場慶祝，沒準還有易拉罐啤酒甚至精裝XO呢。我咽着口水看見譚夫人最後從包里拿出兩個桔子，才知道豬肝就是桔柑。
口音問題，情有可原，而老費的錯別字就讓人不堪忍受了。有一次他盯着我的身後看，誇我身材好，說尤其是“殿部”不錯。我知道他是把“臀”讀成了“殿”。我有些不爽，好好一隻屁股就被你糟蹋了，再加上如此遭人背後觀看，我很是冒火，就不客氣地說：對不起，我的屁股下面沒墊什麼“墊布”，如果你大小便失禁，倒是建議你趁早墊上......
這時老費的手機響了。聽見老費在說遺憾什麼的，預感今天看房情況有變。果然老費放下手機，灰着臉對我說看房的今天來不了了。
正在沮喪時，老費的一句話卻再掀波瀾。他說：“還是律師呢，我覺得那傢伙沒有誠心，當初我就看出他的破腚了。”
我聽着好笑。好個破腚！他一定是又把破綻的“綻”讀成“腚”了。
我說：“破腚就是破屁股，人家的破屁股有什麼看頭？”
老費搞不懂破綻、破腚與破屁股三者之間的關係，說他才看過一本武俠小說，裏面有一夥武藝高強的匪徒圍攻一個大俠，講到精彩處，還繪聲繪色地為我背誦了幾句：“大俠見勢不妙，虛晃一槍，賣個破腚，轉身就走。”
我笑得鼻涕眼淚滿臉飛，說老費呀，賣什麼都行，可千萬別賣破屁股......
2.來者不善
老費來電話說今天有一個小型看房團要來看房，還特彆強調說看房團領銜的就是上次那位失約的律師。
實際上，在律師失約的第二天老費就帶來一對退休老兩口來看過房子。老頭姓詹，老費叫他“老詹頭”。看老詹頭很喜歡這一稱呼，我也叫他“老詹頭”。老兩口一來就說對不起，又說昨天他們的未婚女婿是忙着給人打官司才來不了的。老兩口屬於先遣部隊的火力偵察，他們走馬觀花，探探虛實。問他們為什麼要買這麼大的房子，老人說他們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加一個外孫，逢年過節，共享天倫。今天第二次又來，已經表明他們對房子有興趣了。
看房就是這樣，看房人要麼不來，要麼來了也只是看看。他們乘興而來也乘興而去，但就是死活不買。有時他們對房子讚不絕口，聽上去就像是馬上要交給你買房定金似的。這就是經驗：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讚美不絕口時，多半沒戲；相反，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挑肥揀瘦時，戲就來了。前者是隨意看看，他們的讚揚是對你陪着看房的辛苦表示謝意；後者是真心想買，他們的挑剔是為以後打壓房價置下籌碼。我的原則是：不要對每撥看房人都抱有希望，但每次都要像真正買房人那樣對待他們。
“龐總！”老費的聲音。回頭一看，一行十來人正從前面房子拐角處魚灌而出。老費走在前頭，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男女老少，上次來的老兩口走在隊伍的後面。呵，祖孫三代，好大一家子，可能再加上幾個前來出謀劃策的親戚朋友，確實稱得上是一個小型團體。我向團體所有成員一一問好。
還沒走近跟前，老費就從他身旁扯出那個顯眼的男人開始介紹：
“這是善律師，老爹老媽的二女婿。”置大女婿不顧而要率先隆重推出二女婿，後者在詹老先生家族中的地位就顯而易見了。
“這是龐總。”
我們相互寒喧。
“你好，乘龍快婿兼大律師。”
“呵，大律師早已名正言順，只是乘龍快婿尚未獲得上崗資格。”
哦，是未婚女婿。我說：“此時正是未婚女婿的機會，好好表現，爭取早日轉正並獲得操作證書。”
善律師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寫着：一貫律師事務所，資深律師，法學博士。
“龐總大名......”遲遲不見我反贈名片，善律師問到。
不容我張嘴，老費搶先回答，聲音分外清脆:“龐光!”
“pangguang？”像是老費發射出去的聲音遇到了迴音壁，反射回來的卻是尖銳的童聲。一個男孩，十來歲，嘴裏一直念念有詞，看上去調皮聰明。
看來荒唐就要發生。我急忙轉移目標。“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善積，小名雞兒，公雞的雞。”原來是善律師的雞兒。雞兒本來低下的頭又昂了起來，滿臉好奇地說，“昨天老師剛給我們上的自然科學課，講人體，講心，講肺，還有肚臍眼，肛門也講，後來就講了膀胱。你叫膀胱？”
我只得承認：“是的，叫pangguang。但不是那個膀胱，是pangguang。”
“就是那個膀胱。老師說，膀胱用處可大了，可以儲存小便，可以排泄小便，還可以......”
“喂喂喂......知道知道知道......”我急忙向前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能再任其發揮。雞兒一貓腰跑開了。
“費伯伯，上次我聽說了你的名字，回到家裏想了好久都沒想清。你是叫肥蟲還是叫廢蟲還是叫蛔蟲？”
“叫費崇。什麼蟲？你是說蟲子的蟲？不對不對!”
“那是什麼蟲？”
“崇高的崇。”
“什麼Fei？廢物的廢？”
“不是不是，消費的費。”
“那還差不多。你這麼胖，胖得都有點走不動了，我還以為你叫肥蟲呢。可千萬別叫肥蟲。廢蟲呢也不能叫，廢蟲是沒有用的蟲，不好聽。蛔蟲就更糟了，它是肚子裏的害蟲，都不好，哈哈哈......”
“你這個小雞兒，看我不把你褲襠里的那條蟲子給掐掉......”老費張開雙臂，做出個老鷹抓小雞的動作，看上去倒像只大胖鵝。
眾人大笑。
“不好意思。”我只好自我解嘲。“姓龐，龐大的龐，單名叫光，金光的光。龐大的金光，簡稱龐光。”
一個惹事生非的名字，總是與雞兒麻雀之類相連。但我還是喜歡它。感謝老爹老媽當年的創意。
3.善者不來
一個小插曲，使氣氛輕鬆了許多。
此刻我才有了空隙來仔細打量身前的這位善大律師了。一眼上去，基本符合律師在我心中的固有形象。四十齣頭，超黃金時代。一米八差一點的個頭讓人嫉妒，得體的穿着顯示着律師的氣質與修養，只是那件白色短袖襯衫上的花色領帶有些爭議。八月的下午兩點，熱氣騰騰，赤身**都要汗流浹背。這種天氣在脖子上扎條領有多難受，嚴密封堵的衣領下面一定生出了許多痱子。儘管這種穿法讓人窒息，但整個形象還是給人以嚴謹與威懾。尤其有必要重點交代的是他的頭面：一絲不苟的小分頭和雅緻精巧的金邊眼鏡是我早已熟悉的，眼鏡後面的眼睛倒是一般，鼻子也無特別之處，只是嘴巴顯得突兀，上唇張揚，下唇含蓄，讓我想起華山西峰懸崖邊的一處著名絕景：鷂子翻身。
這就是老費堅持要看人家破屁股的大律師了。此前還有一重大疑惑此刻我也得出正解：該律師不幸也屬離異，如今他帶着自己十來歲的兒子重新入選未婚女婿。
怎樣看房，老費是專家。他帶着大家從第一層看起。
“這是大廳，四十平米左右，朝南。”老費如數家珍，好像他是房主。“陽台在外。注意，這裏是躍層，躍層之間還有一個錯層......”
“聽說市裡有文件規定，買這裏房子的人要具備教授資格，否則房產局不予過戶。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文件。”有什麼問題事先申明清楚是我一貫原則。
“據我所知龐總當初買的這也是二手房，那麼當初龐總是教授嗎？”善律師提出的問題總是恰到好處。
“哦，是這樣。”老費搶着解釋：“龐總的這套房子當初是從大學教授手裏買來的，在房產局交易時根本就沒有提到什麼教授不教授。從我手頭賣出的房子多了，就這個小區也成交了好幾套，還真沒有為教授資格的帶來過什麼麻煩。龐總不是教授吧，還不是一樣在房產局過了戶，產權證土地證早已到手。”
“那是地方上的土政策。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一切市場化，商品化。買房還要什麼資格條件，與市場經濟背道而馳，太不合時宜。”善律師說著目光停在我臉上，不知是為他自己解釋還是為我打消顧慮，口氣很是堅定，“其實教授資格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現在就是大學的客座教授。”
“那就更沒問題，那就更沒問題。”老費看上去比我還高興。老費沒進過大學，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機會進大學。我有些疑惑，客座教授是算不上正式教授的。不過這已經不成問題了。首先，我們已將買房的資格問題進行了公開討論；第二，房子交易時房產局可能對買房資格並不要求；第三，即使有條件要求，看來善律師也能辦到。
房子沒有問題，小區環境沒有問題，買方的買房資格和買房誠意也沒有問題，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價了。這套房子我報價偏低，因為想早點出手。目前有關房市拐點論的喊聲不絕於耳，都說狼來了，我不信，但聽得多了，就多少有些心虛。
接下來又是砍價。雙方七嘴八舌你來我往，一時也沒有實質性進展。老費提議過兩天一起到他的中介公司去正式協商。
4.人各有智
看房后的第二天。
按老費的安排，下午要同善律師他們討論房價。老費說希望今天把協議簽下來。
其實我有些着急。現在四處風聲鶴唳，房市勢頭不妙。專家學者們說得對，房母娘娘說得對，老費也說得對，儘快出手，不留餘地。協議簽一份是一份，房子賣一套少一套，關鍵是房價，該讓則讓。
不過，我要堅守自己的底線，低於成本價堅決不賣。在即將舉行的房價討論與協議簽定過程中，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即對攔腰減半砍價者要迎頭痛擊，對喪失公平玩弄手腳者要堅決反對，對斤斤計較死磨爛泡者要嚴厲聲討，對心術不正缺乏誠意者要果斷放棄。總之，喪權辱格的不平等條約不能接受，這是從利益尤其從心理上無法接受的。歷史上那樣的條約不少，那是喪權辱國；今天我要是那樣不講原則地簽了，就是喪格辱人了。另外，同律師打交道，法律陷阱無處不在，更要小心謹慎。
老費所在的大紅房地產交易中介公司就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的四樓。走到那裏，看看時間才知道提前了近一個鐘頭。平時外出辦事我不遲到也不早到，屬於準時出席的那類，今天來得這樣早，看來自己是要錢心切呀。
走近老費辦公室，門虛掩着，正要推門進去，聽得裏面有人說話，“......他手裏房子好幾套，眼下急於出手，已經沉不住氣了，讓他先開口談價錢；你們不慌不忙，穩坐釣魚台，以不變應萬變......”這是老費。“我們要旁敲側擊，迂迴出動，重點圍繞‘三大談’展開，一是大談當前房地產界的險惡形勢，二是大談人心渙散房價走低，三是大談供大於求買方市場。等會兒以我為主，你們各司其職．．．．．．”這是善律師。“我密切配合，委屈當一回底層城鎮居民，準備吃國家的低保，買房的錢多一分也拿不出。”這是老詹頭。“我扮演下崗女工甘當特困戶，吃了上頓沒下頓，賣房的不能把買房的往死里逼。”這是老媽子。“那我幹嘛？要不要說這個學期的學費還欠着沒交？”喝，雞兒也在！
好嘛，正在召開預備會議。預備會議可以召開，但最好不要私下搞什麼陰謀詭計。討價還價，報價砍價，其實都很正常。其它都可以理解，就是你老費不應該這樣，你身為中介，維護買賣雙方才是你的本職，現在你倒是扶持一方打壓一方，完全喪失了職業道德。還有善律師，你有文化有身份，為了那點錢，竟然上煽動老人裝神弄鬼，下誤導孩子歪門邪道。好吧，就讓你們在這裏醞釀感情，體會角色，我先到別處轉轉再說，看誰沉不住氣。
5.吐血割肉
我從四樓下來，隨意亂竄。
房地產交易中心，我再熟悉不過。在炒房最為火爆的時候，我有時一天在這裏就要進出四五次。這是一幢宏大的建築，樓高三十八層，其氣勢與當初房地產的蓬勃發展完全相配。
走進一樓千米大廳，當中一面巨牆橫立，碩大的電子螢屏上信息翻滾，彩光閃爍。一字排開的八部電梯，像八張大嘴可以同時不停地吞噬和傾吐着人群。大廳左邊是交易洽談區，數十張圓桌整潔有序，那是人氣最旺的地方，平時不見人身只見人頭。大廳右邊是各類資訊機構，還有房地產法律諮詢，那裏也是人們扎堆的地方。
在以前火紅的日子裏，我的樁樁房產買賣都順風順水，到這來的主要工作就是填寫表格，排隊交易，收取房款。可是，今非昔比，風光不在，現在人氣差多了。
“龐投資......”
有女人叫我，而且肯定是一個曾經與我炒房有關的女人。回頭一看，我笑了。
“哎呀，白投資嘛！”
女人四十五六歲，精瘦精瘦，個子不高，腳上永遠是一雙鞋跟超高的高跟鞋。
幾年前我們是在一次秋季商品房博覽會上認識的。當時大家正在哄搶一家被看好的房地產開發商的資料，我不願意讓人看出猴巴巴的樣子，就站在一旁等着看着。一個小巧女人從人堆擠出來，手裏抓着一疊剛得到的印刷資料。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從資料中抽出多餘的一份，走過來遞給我說，來，資源共享，我姓白，白拿的白。我說謝謝，我姓龐，龐大的龐。她說都是投資人，你就叫我白投資我叫你龐投資。我說好，簡單明了。後來知道她原來在市級機關工作，幾年前辭掉工作做專職炒房。我問過她，丟掉機關里養尊處優的鐵飯碗可不可惜？她說可惜啥，幹什麼都是為了賺錢，現在一年賺的錢等於在機關里干十年，連當處長的老公都想下海。她還說，她隔壁法律諮詢辦公室里的一個律師，早她一年辭職出來專門炒房，第一年就賺了一百萬。不過根據老費的情報，她的炒房業績遠不如房母娘娘。
“最近怎樣？房子都出手了？”我知道她在房地產上投資了很多錢。有一次在二樓辦理過戶手續，見她同時拿着三份填好的二手房買賣契約，看到我就抱怨說這次要貸款一百多萬了。這會兒才注意到她臉色有些憔悴。
“慘啰！市場蕭條。你想想，現在稅率上調這麼多，不是害人嗎。我才不傻呢，我現在賣房子，肯定要把這部分稅率加進我的房價里去。可房子總價一上去，大家都不買了，連老公現在都對我愛理不理。”
“那今天來......”
“過戶。昨天降價賣出一套，先弄點錢進來，不然每月的銀行還貸吃不消。龐投資呀，”她湊過來壓低聲音說，“現在是買方市場，你不知道這房子賣得多便宜，真是吐血價啊......”
她說了聲電梯下來了我要上去了，就喀喀喀地跑進電梯，還從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縫裏伸出頭來大聲說：“龐投資，哪天我們聊聊。”
她沒來得及沒問我今天來這裏幹什麼。人就是這樣，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了，也就顧不上別人的日子了。
這時老費打來電話，說時間都過了你怎麼還不來。我要嚇唬嚇唬他，說剛才一家中介公司帶了客戶來約我去看房，就是善律師他們看過的那套。老費急了，說別理他們，善律師他們才是誠心要買，你快來簽協議吧。
協議簽得比想像的要順利。房子賣了一百六十萬，正好是一年前我買它的總價。表面看來不虧不賺，但要算上銀行貸款還付利息就虧了。這是我炒房生涯中首筆吃虧買賣，儘管吃虧不大，心裏還是一直在嘰嘰喎喎，不過退一步想就好受多了，比起白投資的吐血價算不了什麼，甚至還談不上是跳樓價割肉價。
協議書里補充的兩款附加條件倒是讓我耿耿於懷，第一款是雙方三個月後過戶。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我才能拿到全部房款，因為善律師的未婚老丈人要先賣掉他們現在正住着的房子，拿了錢后才能到我這裏買房。第二款是明天起善律師他們就可以進入新房開始裝修，以便他們在三個月內一旦賣了老房就可以立即入住新房。
沒辦法，看來現在的確是買方市場。這協議簽得不能算是喪權辱格，反而是我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成果。身陷困境，有人解難就該謝天謝地了。儘管今天只拿到購房定金十六萬，但那畢竟是白花花的十六萬，明天至少又可以為我的股市添磚加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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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啼笑是非
老費那裏又傳來喜訊，今天下午有位律師要看房。
我提前半小時趕到。一路上足下生風，恨路不長。
上次那套房子賣得及時也賣得痛快，可愛的海歸，還有可愛的老費......我提醒自己不能太過得意，好象以前自己沒賣過房子似的，現在賣房僅一套就氣壯如牛，要是再賣個三套五套的，那還不氣壯山河？
春暖花開，正是看房的絕佳季節。站在近四十平米的露天大陽台上，舉目望去，房子就是風景，小區就是名勝。房子啊房子，只有你才是硬道理！
買房，已經成為現代人一生中人人渴望的頭等大事。無論有錢無錢，無論老人小人，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已婚未婚，誰都想圓買房之夢。要買房先看房。前幾年的中國大地，一項前無古人同時也幾乎是後無來者的浩大工程就已開始，這就是人民大眾的看房運動。為吸引買房人，開發商絞盡腦汁，不僅優惠讓利，提供看房專車，還管茶管飯。無論平時還是周末，售樓處裡外人歡馬叫，彩旗招展。哨聲一響，看房專車喇叭齊鳴，滿車滿車的看房人就浩浩蕩蕩開往已建小區或在建工地......
這套別墅就是我兩年前隨看房大軍周遊的成果。
這是高級專家院，是省里為了表彰也是為了留住和吸引那些各行各業的傑出人才，專門修建的高檔住宅小區。小區面積大房子少，據說小區是由德國請來的專家規劃設計，這可以從今天已經建成的歐式景觀得到佐證。網球場，游泳池，下沉式廣場，蓮花噴水池，木質葡萄架長廊......站在屋頂花園，整個專家院的風貌一覽無餘。小區依山而建，幾十幢別墅歪歪扭扭地躺在山體坡地上，顯得十分自然隨意。院內又依地形劃分為幾片區域。被竹林淹沒的叫翠竹園，在玉蘭樹下時隱時現的叫玉蘭庭，依着湖柳緩緩飄揚的叫柳波居。院內綠化堪稱一絕，各種花木撒在一片又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上，一年四季總有紅着的花綠着的葉。好多樹木我叫不出名字，當然那些移栽過來的高大香樟樹還是認得的。最讓人感到舒服的，就是山腳下的那個鴨蛋形天然湖泊了。水從山裏流下來聚集在湖中，溢過攔水壩又淌進外面的小溪，溪水帶着蝌蚪帶着魚苗帶着小蟹，最後都彙集到長江里去了......
第一次帶老費來看房時，老費對我說，這麼好的房子是捨不得賣呀。我說若不是家裏人口少居住起來太浪費，那真是不會賣的。別看老費身子不靈活，可腦子反應極快。他立即就問我家裏幾口人。我說就我一人。老費說，現在最時髦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單身生活，鑽石王老五，做夢都想體驗一回。
四年前我就認識老費。
那天我在房地產網上漫無目地地瀏覽，無意中獲悉到一條剛發佈的最新售房消息。房子面積不算太大，八十平方米。看看房價不貴，就打個電話同賣主取得了聯繫。賣主說你是第一個打來電話的人，價格還可優惠。我說謝謝就問起房子的情況，她說她馬上要出國同老公團圓，趕緊把這套小房便宜一點賣掉走人。二十分鐘后我們在賣主的房子裏見了面。房子在四樓，兩室兩廳。看了房，我說我帶着銀行存摺，現在就可以到房產局辦理過戶手續，賣主說她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類事情，最好還是找一家中介公司來幫助辦理。我不想多花幾千元中介費，就說不用了我知道怎樣辦。賣主說中介費她來出，隨即打了電話。不一會兒中介公司的人來了，是個胖子，一趟四樓爬上來進到屋裏，就坐在那裏不說話只喝水，足足喘了十分鐘的粗氣還沒有見他完全平息。這人就是老費。老費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他悄悄對我說的。他說，這房你買得值。交易完成後，老費私下操作只收了賣主一半的中介費。所謂私下操作，就是背着他的中介公司將中介費暗自獨吞。三個月後，行情見漲。我在房地產網上發佈信息要把這套房子賣掉。這回是老費在第一時間同我取得聯繫。“龐總，”他說，“你行啊，才三個月你的房價就漲了七八萬......”老費說要幫我找買主。幾天後老費就真的找來買主，交易再次順利完成。這回老費又如法炮製同買主大搞雙贏：買主省下了四千元，而他私下收取了買主一半的中介費。
有人敲門，一定是看房的來了。開門卻只見老費一人，還搖頭晃腦地唱着什麼，走近了就聽出是越劇。
我說：“老費行啊，一口越劇唱得有板有眼。”
老費說：“越劇好聽，但是難唱，你要把它的味道唱出來就更難了。比如說，越劇‘碧玉簪’里老太太的那段唱腔有兩句唱詞：心肝肉寶貝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咦，你知道吧，這個肉啊她不唱肉，而是把肉唱成‘瘤’......”
我以前看過“碧玉簪”，寧波上海那邊的人說話就這個味。
“要唱出來那味道就更足了......”老費來勁了，說著又十分投入地唱起來。曲調唱得異怪，有些娘娘腔，還把那個“瘤”字單獨剔出來，咬牙切齒地唱得格外清楚，“心肝瘤，寶貝瘤，手心手背都是瘤......”
我說，心上長瘤，肝上長瘤，寶貝疙瘩上長瘤，手心手背都長瘤，這人還有用嗎？
看房人沒來，就只得先和老費閑扯。我提醒老費這套房子的原主人譚教授就是寧波人。那天我把最後一筆房款交給譚教授后，她說要慶祝一下，就一邊伸手在挎包里摸索，一邊對我說：“來，胖總啊......”現在的人都這樣，不管你是不是“總”都要把你叫成“總”，姓啥就啥“總”，只是姓“隋”的姓“甘”的姓“皮”的姓“傅”的那些人有些委屈，他們會被人叫成“水腫”“肝腫”“皮腫”“浮腫”。我習慣了別人叫我“龐總”，但還不習慣叫我“胖總”。“胖總啊，吃只豬肝。”譚教授好客氣。我想她房子賣得高興了，把鹵豬肝鹵豬踢什麼的都帶來了，準備好好地搞個現場慶祝，沒準還有易拉罐啤酒甚至精裝XO呢。我咽着口水看見譚夫人最後從包里拿出兩個桔子，才知道豬肝就是桔柑。
口音問題，情有可原，而老費的錯別字就讓人不堪忍受了。有一次他盯着我的身後看，誇我身材好，說尤其是“殿部”不錯。我知道他是把“臀”讀成了“殿”。我有些不爽，好好一隻屁股就被你糟蹋了，再加上如此遭人背後觀看，我很是冒火，就不客氣地說：對不起，我的屁股下面沒墊什麼“墊布”，如果你大小便失禁，倒是建議你趁早墊上......
這時老費的手機響了。聽見老費在說遺憾什麼的，預感今天看房情況有變。果然老費放下手機，灰着臉對我說看房的今天來不了了。
正在沮喪時，老費的一句話卻再掀波瀾。他說：“還是律師呢，我覺得那傢伙沒有誠心，當初我就看出他的破腚了。”
我聽着好笑。好個破腚！他一定是又把破綻的“綻”讀成“腚”了。
我說：“破腚就是破屁股，人家的破屁股有什麼看頭？”
老費搞不懂破綻、破腚與破屁股三者之間的關係，說他才看過一本武俠小說，裏面有一夥武藝高強的匪徒圍攻一個大俠，講到精彩處，還繪聲繪色地為我背誦了幾句：“大俠見勢不妙，虛晃一槍，賣個破腚，轉身就走。”
我笑得鼻涕眼淚滿臉飛，說老費呀，賣什麼都行，可千萬別賣破屁股......
2.來者不善
老費來電話說今天有一個小型看房團要來看房，還特彆強調說看房團領銜的就是上次那位失約的律師。
實際上，在律師失約的第二天老費就帶來一對退休老兩口來看過房子。老頭姓詹，老費叫他“老詹頭”。看老詹頭很喜歡這一稱呼，我也叫他“老詹頭”。老兩口一來就說對不起，又說昨天他們的未婚女婿是忙着給人打官司才來不了的。老兩口屬於先遣部隊的火力偵察，他們走馬觀花，探探虛實。問他們為什麼要買這麼大的房子，老人說他們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加一個外孫，逢年過節，共享天倫。今天第二次又來，已經表明他們對房子有興趣了。
看房就是這樣，看房人要麼不來，要麼來了也只是看看。他們乘興而來也乘興而去，但就是死活不買。有時他們對房子讚不絕口，聽上去就像是馬上要交給你買房定金似的。這就是經驗：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讚美不絕口時，多半沒戲；相反，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挑肥揀瘦時，戲就來了。前者是隨意看看，他們的讚揚是對你陪着看房的辛苦表示謝意；後者是真心想買，他們的挑剔是為以後打壓房價置下籌碼。我的原則是：不要對每撥看房人都抱有希望，但每次都要像真正買房人那樣對待他們。
“龐總！”老費的聲音。回頭一看，一行十來人正從前面房子拐角處魚灌而出。老費走在前頭，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男女老少，上次來的老兩口走在隊伍的後面。呵，祖孫三代，好大一家子，可能再加上幾個前來出謀劃策的親戚朋友，確實稱得上是一個小型團體。我向團體所有成員一一問好。
還沒走近跟前，老費就從他身旁扯出那個顯眼的男人開始介紹：
“這是善律師，老爹老媽的二女婿。”置大女婿不顧而要率先隆重推出二女婿，後者在詹老先生家族中的地位就顯而易見了。
“這是龐總。”
我們相互寒喧。
“你好，乘龍快婿兼大律師。”
“呵，大律師早已名正言順，只是乘龍快婿尚未獲得上崗資格。”
哦，是未婚女婿。我說：“此時正是未婚女婿的機會，好好表現，爭取早日轉正並獲得操作證書。”
善律師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寫着：一貫律師事務所，資深律師，法學博士。
“龐總大名......”遲遲不見我反贈名片，善律師問到。
不容我張嘴，老費搶先回答，聲音分外清脆:“龐光!”
“pangguang？”像是老費發射出去的聲音遇到了迴音壁，反射回來的卻是尖銳的童聲。一個男孩，十來歲，嘴裏一直念念有詞，看上去調皮聰明。
看來荒唐就要發生。我急忙轉移目標。“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善積，小名雞兒，公雞的雞。”原來是善律師的雞兒。雞兒本來低下的頭又昂了起來，滿臉好奇地說，“昨天老師剛給我們上的自然科學課，講人體，講心，講肺，還有肚臍眼，肛門也講，後來就講了膀胱。你叫膀胱？”
我只得承認：“是的，叫pangguang。但不是那個膀胱，是pangguang。”
“就是那個膀胱。老師說，膀胱用處可大了，可以儲存小便，可以排泄小便，還可以......”
“喂喂喂......知道知道知道......”我急忙向前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能再任其發揮。雞兒一貓腰跑開了。
“費伯伯，上次我聽說了你的名字，回到家裏想了好久都沒想清。你是叫肥蟲還是叫廢蟲還是叫蛔蟲？”
“叫費崇。什麼蟲？你是說蟲子的蟲？不對不對!”
“那是什麼蟲？”
“崇高的崇。”
“什麼Fei？廢物的廢？”
“不是不是，消費的費。”
“那還差不多。你這麼胖，胖得都有點走不動了，我還以為你叫肥蟲呢。可千萬別叫肥蟲。廢蟲呢也不能叫，廢蟲是沒有用的蟲，不好聽。蛔蟲就更糟了，它是肚子裏的害蟲，都不好，哈哈哈......”
“你這個小雞兒，看我不把你褲襠里的那條蟲子給掐掉......”老費張開雙臂，做出個老鷹抓小雞的動作，看上去倒像只大胖鵝。
眾人大笑。
“不好意思。”我只好自我解嘲。“姓龐，龐大的龐，單名叫光，金光的光。龐大的金光，簡稱龐光。”
一個惹事生非的名字，總是與雞兒麻雀之類相連。但我還是喜歡它。感謝老爹老媽當年的創意。
3.善者不來
一個小插曲，使氣氛輕鬆了許多。
此刻我才有了空隙來仔細打量身前的這位善大律師了。一眼上去，基本符合律師在我心中的固有形象。四十齣頭，超黃金時代。一米八差一點的個頭讓人嫉妒，得體的穿着顯示着律師的氣質與修養，只是那件白色短袖襯衫上的花色領帶有些爭議。八月的下午兩點，熱氣騰騰，赤身**都要汗流浹背。這種天氣在脖子上扎條領有多難受，嚴密封堵的衣領下面一定生出了許多痱子。儘管這種穿法讓人窒息，但整個形象還是給人以嚴謹與威懾。尤其有必要重點交代的是他的頭面：一絲不苟的小分頭和雅緻精巧的金邊眼鏡是我早已熟悉的，眼鏡後面的眼睛倒是一般，鼻子也無特別之處，只是嘴巴顯得突兀，上唇張揚，下唇含蓄，讓我想起華山西峰懸崖邊的一處著名絕景：鷂子翻身。
這就是老費堅持要看人家破屁股的大律師了。此前還有一重大疑惑此刻我也得出正解：該律師不幸也屬離異，如今他帶着自己十來歲的兒子重新入選未婚女婿。
怎樣看房，老費是專家。他帶着大家從第一層看起。
“這是大廳，四十平米左右，朝南。”老費如數家珍，好像他是房主。“陽台在外。注意，這裏是躍層，躍層之間還有一個錯層......”
“聽說市裡有文件規定，買這裏房子的人要具備教授資格，否則房產局不予過戶。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文件。”有什麼問題事先申明清楚是我一貫原則。
“據我所知龐總當初買的這也是二手房，那麼當初龐總是教授嗎？”善律師提出的問題總是恰到好處。
“哦，是這樣。”老費搶着解釋：“龐總的這套房子當初是從大學教授手裏買來的，在房產局交易時根本就沒有提到什麼教授不教授。從我手頭賣出的房子多了，就這個小區也成交了好幾套，還真沒有為教授資格的帶來過什麼麻煩。龐總不是教授吧，還不是一樣在房產局過了戶，產權證土地證早已到手。”
“那是地方上的土政策。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一切市場化，商品化。買房還要什麼資格條件，與市場經濟背道而馳，太不合時宜。”善律師說著目光停在我臉上，不知是為他自己解釋還是為我打消顧慮，口氣很是堅定，“其實教授資格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現在就是大學的客座教授。”
“那就更沒問題，那就更沒問題。”老費看上去比我還高興。老費沒進過大學，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機會進大學。我有些疑惑，客座教授是算不上正式教授的。不過這已經不成問題了。首先，我們已將買房的資格問題進行了公開討論；第二，房子交易時房產局可能對買房資格並不要求；第三，即使有條件要求，看來善律師也能辦到。
房子沒有問題，小區環境沒有問題，買方的買房資格和買房誠意也沒有問題，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價了。這套房子我報價偏低，因為想早點出手。目前有關房市拐點論的喊聲不絕於耳，都說狼來了，我不信，但聽得多了，就多少有些心虛。
接下來又是砍價。雙方七嘴八舌你來我往，一時也沒有實質性進展。老費提議過兩天一起到他的中介公司去正式協商。
4.人各有智
看房后的第二天。
按老費的安排，下午要同善律師他們討論房價。老費說希望今天把協議簽下來。
其實我有些着急。現在四處風聲鶴唳，房市勢頭不妙。專家學者們說得對，房母娘娘說得對，老費也說得對，儘快出手，不留餘地。協議簽一份是一份，房子賣一套少一套，關鍵是房價，該讓則讓。
不過，我要堅守自己的底線，低於成本價堅決不賣。在即將舉行的房價討論與協議簽定過程中，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即對攔腰減半砍價者要迎頭痛擊，對喪失公平玩弄手腳者要堅決反對，對斤斤計較死磨爛泡者要嚴厲聲討，對心術不正缺乏誠意者要果斷放棄。總之，喪權辱格的不平等條約不能接受，這是從利益尤其從心理上無法接受的。歷史上那樣的條約不少，那是喪權辱國；今天我要是那樣不講原則地簽了，就是喪格辱人了。另外，同律師打交道，法律陷阱無處不在，更要小心謹慎。
老費所在的大紅房地產交易中介公司就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的四樓。走到那裏，看看時間才知道提前了近一個鐘頭。平時外出辦事我不遲到也不早到，屬於準時出席的那類，今天來得這樣早，看來自己是要錢心切呀。
走近老費辦公室，門虛掩着，正要推門進去，聽得裏面有人說話，“......他手裏房子好幾套，眼下急於出手，已經沉不住氣了，讓他先開口談價錢；你們不慌不忙，穩坐釣魚台，以不變應萬變......”這是老費。“我們要旁敲側擊，迂迴出動，重點圍繞‘三大談’展開，一是大談當前房地產界的險惡形勢，二是大談人心渙散房價走低，三是大談供大於求買方市場。等會兒以我為主，你們各司其職．．．．．．”這是善律師。“我密切配合，委屈當一回底層城鎮居民，準備吃國家的低保，買房的錢多一分也拿不出。”這是老詹頭。“我扮演下崗女工甘當特困戶，吃了上頓沒下頓，賣房的不能把買房的往死里逼。”這是老媽子。“那我幹嘛？要不要說這個學期的學費還欠着沒交？”喝，雞兒也在！
好嘛，正在召開預備會議。預備會議可以召開，但最好不要私下搞什麼陰謀詭計。討價還價，報價砍價，其實都很正常。其它都可以理解，就是你老費不應該這樣，你身為中介，維護買賣雙方才是你的本職，現在你倒是扶持一方打壓一方，完全喪失了職業道德。還有善律師，你有文化有身份，為了那點錢，竟然上煽動老人裝神弄鬼，下誤導孩子歪門邪道。好吧，就讓你們在這裏醞釀感情，體會角色，我先到別處轉轉再說，看誰沉不住氣。
5.吐血割肉
我從四樓下來，隨意亂竄。
房地產交易中心，我再熟悉不過。在炒房最為火爆的時候，我有時一天在這裏就要進出四五次。這是一幢宏大的建築，樓高三十八層，其氣勢與當初房地產的蓬勃發展完全相配。
走進一樓千米大廳，當中一面巨牆橫立，碩大的電子螢屏上信息翻滾，彩光閃爍。一字排開的八部電梯，像八張大嘴可以同時不停地吞噬和傾吐着人群。大廳左邊是交易洽談區，數十張圓桌整潔有序，那是人氣最旺的地方，平時不見人身只見人頭。大廳右邊是各類資訊機構，還有房地產法律諮詢，那裏也是人們扎堆的地方。
在以前火紅的日子裏，我的樁樁房產買賣都順風順水，到這來的主要工作就是填寫表格，排隊交易，收取房款。可是，今非昔比，風光不在，現在人氣差多了。
“龐投資......”
有女人叫我，而且肯定是一個曾經與我炒房有關的女人。回頭一看，我笑了。
“哎呀，白投資嘛！”
女人四十五六歲，精瘦精瘦，個子不高，腳上永遠是一雙鞋跟超高的高跟鞋。
幾年前我們是在一次秋季商品房博覽會上認識的。當時大家正在哄搶一家被看好的房地產開發商的資料，我不願意讓人看出猴巴巴的樣子，就站在一旁等着看着。一個小巧女人從人堆擠出來，手裏抓着一疊剛得到的印刷資料。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從資料中抽出多餘的一份，走過來遞給我說，來，資源共享，我姓白，白拿的白。我說謝謝，我姓龐，龐大的龐。她說都是投資人，你就叫我白投資我叫你龐投資。我說好，簡單明了。後來知道她原來在市級機關工作，幾年前辭掉工作做專職炒房。我問過她，丟掉機關里養尊處優的鐵飯碗可不可惜？她說可惜啥，幹什麼都是為了賺錢，現在一年賺的錢等於在機關里干十年，連當處長的老公都想下海。她還說，她隔壁法律諮詢辦公室里的一個律師，早她一年辭職出來專門炒房，第一年就賺了一百萬。不過根據老費的情報，她的炒房業績遠不如房母娘娘。
“最近怎樣？房子都出手了？”我知道她在房地產上投資了很多錢。有一次在二樓辦理過戶手續，見她同時拿着三份填好的二手房買賣契約，看到我就抱怨說這次要貸款一百多萬了。這會兒才注意到她臉色有些憔悴。
“慘啰！市場蕭條。你想想，現在稅率上調這麼多，不是害人嗎。我才不傻呢，我現在賣房子，肯定要把這部分稅率加進我的房價里去。可房子總價一上去，大家都不買了，連老公現在都對我愛理不理。”
“那今天來......”
“過戶。昨天降價賣出一套，先弄點錢進來，不然每月的銀行還貸吃不消。龐投資呀，”她湊過來壓低聲音說，“現在是買方市場，你不知道這房子賣得多便宜，真是吐血價啊......”
她說了聲電梯下來了我要上去了，就喀喀喀地跑進電梯，還從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縫裏伸出頭來大聲說：“龐投資，哪天我們聊聊。”
她沒來得及沒問我今天來這裏幹什麼。人就是這樣，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了，也就顧不上別人的日子了。
這時老費打來電話，說時間都過了你怎麼還不來。我要嚇唬嚇唬他，說剛才一家中介公司帶了客戶來約我去看房，就是善律師他們看過的那套。老費急了，說別理他們，善律師他們才是誠心要買，你快來簽協議吧。
協議簽得比想像的要順利。房子賣了一百六十萬，正好是一年前我買它的總價。表面看來不虧不賺，但要算上銀行貸款還付利息就虧了。這是我炒房生涯中首筆吃虧買賣，儘管吃虧不大，心裏還是一直在嘰嘰喎喎，不過退一步想就好受多了，比起白投資的吐血價算不了什麼，甚至還談不上是跳樓價割肉價。
協議書里補充的兩款附加條件倒是讓我耿耿於懷，第一款是雙方三個月後過戶。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我才能拿到全部房款，因為善律師的未婚老丈人要先賣掉他們現在正住着的房子，拿了錢后才能到我這裏買房。第二款是明天起善律師他們就可以進入新房開始裝修，以便他們在三個月內一旦賣了老房就可以立即入住新房。
沒辦法，看來現在的確是買方市場。這協議簽得不能算是喪權辱格，反而是我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成果。身陷困境，有人解難就該謝天謝地了。儘管今天只拿到購房定金十六萬，但那畢竟是白花花的十六萬，明天至少又可以為我的股市添磚加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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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啼笑是非
老費那裏又傳來喜訊，今天下午有位律師要看房。
我提前半小時趕到。一路上足下生風，恨路不長。
上次那套房子賣得及時也賣得痛快，可愛的海歸，還有可愛的老費......我提醒自己不能太過得意，好象以前自己沒賣過房子似的，現在賣房僅一套就氣壯如牛，要是再賣個三套五套的，那還不氣壯山河？
春暖花開，正是看房的絕佳季節。站在近四十平米的露天大陽台上，舉目望去，房子就是風景，小區就是名勝。房子啊房子，只有你才是硬道理！
買房，已經成為現代人一生中人人渴望的頭等大事。無論有錢無錢，無論老人小人，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已婚未婚，誰都想圓買房之夢。要買房先看房。前幾年的中國大地，一項前無古人同時也幾乎是後無來者的浩大工程就已開始，這就是人民大眾的看房運動。為吸引買房人，開發商絞盡腦汁，不僅優惠讓利，提供看房專車，還管茶管飯。無論平時還是周末，售樓處裡外人歡馬叫，彩旗招展。哨聲一響，看房專車喇叭齊鳴，滿車滿車的看房人就浩浩蕩蕩開往已建小區或在建工地......
這套別墅就是我兩年前隨看房大軍周遊的成果。
這是高級專家院，是省里為了表彰也是為了留住和吸引那些各行各業的傑出人才，專門修建的高檔住宅小區。小區面積大房子少，據說小區是由德國請來的專家規劃設計，這可以從今天已經建成的歐式景觀得到佐證。網球場，游泳池，下沉式廣場，蓮花噴水池，木質葡萄架長廊......站在屋頂花園，整個專家院的風貌一覽無餘。小區依山而建，幾十幢別墅歪歪扭扭地躺在山體坡地上，顯得十分自然隨意。院內又依地形劃分為幾片區域。被竹林淹沒的叫翠竹園，在玉蘭樹下時隱時現的叫玉蘭庭，依着湖柳緩緩飄揚的叫柳波居。院內綠化堪稱一絕，各種花木撒在一片又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上，一年四季總有紅着的花綠着的葉。好多樹木我叫不出名字，當然那些移栽過來的高大香樟樹還是認得的。最讓人感到舒服的，就是山腳下的那個鴨蛋形天然湖泊了。水從山裏流下來聚集在湖中，溢過攔水壩又淌進外面的小溪，溪水帶着蝌蚪帶着魚苗帶着小蟹，最後都彙集到長江里去了......
第一次帶老費來看房時，老費對我說，這麼好的房子是捨不得賣呀。我說若不是家裏人口少居住起來太浪費，那真是不會賣的。別看老費身子不靈活，可腦子反應極快。他立即就問我家裏幾口人。我說就我一人。老費說，現在最時髦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單身生活，鑽石王老五，做夢都想體驗一回。
四年前我就認識老費。
那天我在房地產網上漫無目地地瀏覽，無意中獲悉到一條剛發佈的最新售房消息。房子面積不算太大，八十平方米。看看房價不貴，就打個電話同賣主取得了聯繫。賣主說你是第一個打來電話的人，價格還可優惠。我說謝謝就問起房子的情況，她說她馬上要出國同老公團圓，趕緊把這套小房便宜一點賣掉走人。二十分鐘后我們在賣主的房子裏見了面。房子在四樓，兩室兩廳。看了房，我說我帶着銀行存摺，現在就可以到房產局辦理過戶手續，賣主說她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類事情，最好還是找一家中介公司來幫助辦理。我不想多花幾千元中介費，就說不用了我知道怎樣辦。賣主說中介費她來出，隨即打了電話。不一會兒中介公司的人來了，是個胖子，一趟四樓爬上來進到屋裏，就坐在那裏不說話只喝水，足足喘了十分鐘的粗氣還沒有見他完全平息。這人就是老費。老費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他悄悄對我說的。他說，這房你買得值。交易完成後，老費私下操作只收了賣主一半的中介費。所謂私下操作，就是背着他的中介公司將中介費暗自獨吞。三個月後，行情見漲。我在房地產網上發佈信息要把這套房子賣掉。這回是老費在第一時間同我取得聯繫。“龐總，”他說，“你行啊，才三個月你的房價就漲了七八萬......”老費說要幫我找買主。幾天後老費就真的找來買主，交易再次順利完成。這回老費又如法炮製同買主大搞雙贏：買主省下了四千元，而他私下收取了買主一半的中介費。
有人敲門，一定是看房的來了。開門卻只見老費一人，還搖頭晃腦地唱着什麼，走近了就聽出是越劇。
我說：“老費行啊，一口越劇唱得有板有眼。”
老費說：“越劇好聽，但是難唱，你要把它的味道唱出來就更難了。比如說，越劇‘碧玉簪’里老太太的那段唱腔有兩句唱詞：心肝肉寶貝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咦，你知道吧，這個肉啊她不唱肉，而是把肉唱成‘瘤’......”
我以前看過“碧玉簪”，寧波上海那邊的人說話就這個味。
“要唱出來那味道就更足了......”老費來勁了，說著又十分投入地唱起來。曲調唱得異怪，有些娘娘腔，還把那個“瘤”字單獨剔出來，咬牙切齒地唱得格外清楚，“心肝瘤，寶貝瘤，手心手背都是瘤......”
我說，心上長瘤，肝上長瘤，寶貝疙瘩上長瘤，手心手背都長瘤，這人還有用嗎？
看房人沒來，就只得先和老費閑扯。我提醒老費這套房子的原主人譚教授就是寧波人。那天我把最後一筆房款交給譚教授后，她說要慶祝一下，就一邊伸手在挎包里摸索，一邊對我說：“來，胖總啊......”現在的人都這樣，不管你是不是“總”都要把你叫成“總”，姓啥就啥“總”，只是姓“隋”的姓“甘”的姓“皮”的姓“傅”的那些人有些委屈，他們會被人叫成“水腫”“肝腫”“皮腫”“浮腫”。我習慣了別人叫我“龐總”，但還不習慣叫我“胖總”。“胖總啊，吃只豬肝。”譚教授好客氣。我想她房子賣得高興了，把鹵豬肝鹵豬踢什麼的都帶來了，準備好好地搞個現場慶祝，沒準還有易拉罐啤酒甚至精裝XO呢。我咽着口水看見譚夫人最後從包里拿出兩個桔子，才知道豬肝就是桔柑。
口音問題，情有可原，而老費的錯別字就讓人不堪忍受了。有一次他盯着我的身後看，誇我身材好，說尤其是“殿部”不錯。我知道他是把“臀”讀成了“殿”。我有些不爽，好好一隻屁股就被你糟蹋了，再加上如此遭人背後觀看，我很是冒火，就不客氣地說：對不起，我的屁股下面沒墊什麼“墊布”，如果你大小便失禁，倒是建議你趁早墊上......
這時老費的手機響了。聽見老費在說遺憾什麼的，預感今天看房情況有變。果然老費放下手機，灰着臉對我說看房的今天來不了了。
正在沮喪時，老費的一句話卻再掀波瀾。他說：“還是律師呢，我覺得那傢伙沒有誠心，當初我就看出他的破腚了。”
我聽着好笑。好個破腚！他一定是又把破綻的“綻”讀成“腚”了。
我說：“破腚就是破屁股，人家的破屁股有什麼看頭？”
老費搞不懂破綻、破腚與破屁股三者之間的關係，說他才看過一本武俠小說，裏面有一夥武藝高強的匪徒圍攻一個大俠，講到精彩處，還繪聲繪色地為我背誦了幾句：“大俠見勢不妙，虛晃一槍，賣個破腚，轉身就走。”
我笑得鼻涕眼淚滿臉飛，說老費呀，賣什麼都行，可千萬別賣破屁股......
2.來者不善
老費來電話說今天有一個小型看房團要來看房，還特彆強調說看房團領銜的就是上次那位失約的律師。
實際上，在律師失約的第二天老費就帶來一對退休老兩口來看過房子。老頭姓詹，老費叫他“老詹頭”。看老詹頭很喜歡這一稱呼，我也叫他“老詹頭”。老兩口一來就說對不起，又說昨天他們的未婚女婿是忙着給人打官司才來不了的。老兩口屬於先遣部隊的火力偵察，他們走馬觀花，探探虛實。問他們為什麼要買這麼大的房子，老人說他們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加一個外孫，逢年過節，共享天倫。今天第二次又來，已經表明他們對房子有興趣了。
看房就是這樣，看房人要麼不來，要麼來了也只是看看。他們乘興而來也乘興而去，但就是死活不買。有時他們對房子讚不絕口，聽上去就像是馬上要交給你買房定金似的。這就是經驗：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讚美不絕口時，多半沒戲；相反，當看房人對你的房子挑肥揀瘦時，戲就來了。前者是隨意看看，他們的讚揚是對你陪着看房的辛苦表示謝意；後者是真心想買，他們的挑剔是為以後打壓房價置下籌碼。我的原則是：不要對每撥看房人都抱有希望，但每次都要像真正買房人那樣對待他們。
“龐總！”老費的聲音。回頭一看，一行十來人正從前面房子拐角處魚灌而出。老費走在前頭，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男女老少，上次來的老兩口走在隊伍的後面。呵，祖孫三代，好大一家子，可能再加上幾個前來出謀劃策的親戚朋友，確實稱得上是一個小型團體。我向團體所有成員一一問好。
還沒走近跟前，老費就從他身旁扯出那個顯眼的男人開始介紹：
“這是善律師，老爹老媽的二女婿。”置大女婿不顧而要率先隆重推出二女婿，後者在詹老先生家族中的地位就顯而易見了。
“這是龐總。”
我們相互寒喧。
“你好，乘龍快婿兼大律師。”
“呵，大律師早已名正言順，只是乘龍快婿尚未獲得上崗資格。”
哦，是未婚女婿。我說：“此時正是未婚女婿的機會，好好表現，爭取早日轉正並獲得操作證書。”
善律師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寫着：一貫律師事務所，資深律師，法學博士。
“龐總大名......”遲遲不見我反贈名片，善律師問到。
不容我張嘴，老費搶先回答，聲音分外清脆:“龐光!”
“pangguang？”像是老費發射出去的聲音遇到了迴音壁，反射回來的卻是尖銳的童聲。一個男孩，十來歲，嘴裏一直念念有詞，看上去調皮聰明。
看來荒唐就要發生。我急忙轉移目標。“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善積，小名雞兒，公雞的雞。”原來是善律師的雞兒。雞兒本來低下的頭又昂了起來，滿臉好奇地說，“昨天老師剛給我們上的自然科學課，講人體，講心，講肺，還有肚臍眼，肛門也講，後來就講了膀胱。你叫膀胱？”
我只得承認：“是的，叫pangguang。但不是那個膀胱，是pangguang。”
“就是那個膀胱。老師說，膀胱用處可大了，可以儲存小便，可以排泄小便，還可以......”
“喂喂喂......知道知道知道......”我急忙向前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能再任其發揮。雞兒一貓腰跑開了。
“費伯伯，上次我聽說了你的名字，回到家裏想了好久都沒想清。你是叫肥蟲還是叫廢蟲還是叫蛔蟲？”
“叫費崇。什麼蟲？你是說蟲子的蟲？不對不對!”
“那是什麼蟲？”
“崇高的崇。”
“什麼Fei？廢物的廢？”
“不是不是，消費的費。”
“那還差不多。你這麼胖，胖得都有點走不動了，我還以為你叫肥蟲呢。可千萬別叫肥蟲。廢蟲呢也不能叫，廢蟲是沒有用的蟲，不好聽。蛔蟲就更糟了，它是肚子裏的害蟲，都不好，哈哈哈......”
“你這個小雞兒，看我不把你褲襠里的那條蟲子給掐掉......”老費張開雙臂，做出個老鷹抓小雞的動作，看上去倒像只大胖鵝。
眾人大笑。
“不好意思。”我只好自我解嘲。“姓龐，龐大的龐，單名叫光，金光的光。龐大的金光，簡稱龐光。”
一個惹事生非的名字，總是與雞兒麻雀之類相連。但我還是喜歡它。感謝老爹老媽當年的創意。
3.善者不來
一個小插曲，使氣氛輕鬆了許多。
此刻我才有了空隙來仔細打量身前的這位善大律師了。一眼上去，基本符合律師在我心中的固有形象。四十齣頭，超黃金時代。一米八差一點的個頭讓人嫉妒，得體的穿着顯示着律師的氣質與修養，只是那件白色短袖襯衫上的花色領帶有些爭議。八月的下午兩點，熱氣騰騰，赤身**都要汗流浹背。這種天氣在脖子上扎條領有多難受，嚴密封堵的衣領下面一定生出了許多痱子。儘管這種穿法讓人窒息，但整個形象還是給人以嚴謹與威懾。尤其有必要重點交代的是他的頭面：一絲不苟的小分頭和雅緻精巧的金邊眼鏡是我早已熟悉的，眼鏡後面的眼睛倒是一般，鼻子也無特別之處，只是嘴巴顯得突兀，上唇張揚，下唇含蓄，讓我想起華山西峰懸崖邊的一處著名絕景：鷂子翻身。
這就是老費堅持要看人家破屁股的大律師了。此前還有一重大疑惑此刻我也得出正解：該律師不幸也屬離異，如今他帶着自己十來歲的兒子重新入選未婚女婿。
怎樣看房，老費是專家。他帶着大家從第一層看起。
“這是大廳，四十平米左右，朝南。”老費如數家珍，好像他是房主。“陽台在外。注意，這裏是躍層，躍層之間還有一個錯層......”
“聽說市裡有文件規定，買這裏房子的人要具備教授資格，否則房產局不予過戶。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文件。”有什麼問題事先申明清楚是我一貫原則。
“據我所知龐總當初買的這也是二手房，那麼當初龐總是教授嗎？”善律師提出的問題總是恰到好處。
“哦，是這樣。”老費搶着解釋：“龐總的這套房子當初是從大學教授手裏買來的，在房產局交易時根本就沒有提到什麼教授不教授。從我手頭賣出的房子多了，就這個小區也成交了好幾套，還真沒有為教授資格的帶來過什麼麻煩。龐總不是教授吧，還不是一樣在房產局過了戶，產權證土地證早已到手。”
“那是地方上的土政策。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一切市場化，商品化。買房還要什麼資格條件，與市場經濟背道而馳，太不合時宜。”善律師說著目光停在我臉上，不知是為他自己解釋還是為我打消顧慮，口氣很是堅定，“其實教授資格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現在就是大學的客座教授。”
“那就更沒問題，那就更沒問題。”老費看上去比我還高興。老費沒進過大學，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機會進大學。我有些疑惑，客座教授是算不上正式教授的。不過這已經不成問題了。首先，我們已將買房的資格問題進行了公開討論；第二，房子交易時房產局可能對買房資格並不要求；第三，即使有條件要求，看來善律師也能辦到。
房子沒有問題，小區環境沒有問題，買方的買房資格和買房誠意也沒有問題，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價了。這套房子我報價偏低，因為想早點出手。目前有關房市拐點論的喊聲不絕於耳，都說狼來了，我不信，但聽得多了，就多少有些心虛。
接下來又是砍價。雙方七嘴八舌你來我往，一時也沒有實質性進展。老費提議過兩天一起到他的中介公司去正式協商。
4.人各有智
看房后的第二天。
按老費的安排，下午要同善律師他們討論房價。老費說希望今天把協議簽下來。
其實我有些着急。現在四處風聲鶴唳，房市勢頭不妙。專家學者們說得對，房母娘娘說得對，老費也說得對，儘快出手，不留餘地。協議簽一份是一份，房子賣一套少一套，關鍵是房價，該讓則讓。
不過，我要堅守自己的底線，低於成本價堅決不賣。在即將舉行的房價討論與協議簽定過程中，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即對攔腰減半砍價者要迎頭痛擊，對喪失公平玩弄手腳者要堅決反對，對斤斤計較死磨爛泡者要嚴厲聲討，對心術不正缺乏誠意者要果斷放棄。總之，喪權辱格的不平等條約不能接受，這是從利益尤其從心理上無法接受的。歷史上那樣的條約不少，那是喪權辱國；今天我要是那樣不講原則地簽了，就是喪格辱人了。另外，同律師打交道，法律陷阱無處不在，更要小心謹慎。
老費所在的大紅房地產交易中介公司就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的四樓。走到那裏，看看時間才知道提前了近一個鐘頭。平時外出辦事我不遲到也不早到，屬於準時出席的那類，今天來得這樣早，看來自己是要錢心切呀。
走近老費辦公室，門虛掩着，正要推門進去，聽得裏面有人說話，“......他手裏房子好幾套，眼下急於出手，已經沉不住氣了，讓他先開口談價錢；你們不慌不忙，穩坐釣魚台，以不變應萬變......”這是老費。“我們要旁敲側擊，迂迴出動，重點圍繞‘三大談’展開，一是大談當前房地產界的險惡形勢，二是大談人心渙散房價走低，三是大談供大於求買方市場。等會兒以我為主，你們各司其職．．．．．．”這是善律師。“我密切配合，委屈當一回底層城鎮居民，準備吃國家的低保，買房的錢多一分也拿不出。”這是老詹頭。“我扮演下崗女工甘當特困戶，吃了上頓沒下頓，賣房的不能把買房的往死里逼。”這是老媽子。“那我幹嘛？要不要說這個學期的學費還欠着沒交？”喝，雞兒也在！
好嘛，正在召開預備會議。預備會議可以召開，但最好不要私下搞什麼陰謀詭計。討價還價，報價砍價，其實都很正常。其它都可以理解，就是你老費不應該這樣，你身為中介，維護買賣雙方才是你的本職，現在你倒是扶持一方打壓一方，完全喪失了職業道德。還有善律師，你有文化有身份，為了那點錢，竟然上煽動老人裝神弄鬼，下誤導孩子歪門邪道。好吧，就讓你們在這裏醞釀感情，體會角色，我先到別處轉轉再說，看誰沉不住氣。
5.吐血割肉
我從四樓下來，隨意亂竄。
房地產交易中心，我再熟悉不過。在炒房最為火爆的時候，我有時一天在這裏就要進出四五次。這是一幢宏大的建築，樓高三十八層，其氣勢與當初房地產的蓬勃發展完全相配。
走進一樓千米大廳，當中一面巨牆橫立，碩大的電子螢屏上信息翻滾，彩光閃爍。一字排開的八部電梯，像八張大嘴可以同時不停地吞噬和傾吐着人群。大廳左邊是交易洽談區，數十張圓桌整潔有序，那是人氣最旺的地方，平時不見人身只見人頭。大廳右邊是各類資訊機構，還有房地產法律諮詢，那裏也是人們扎堆的地方。
在以前火紅的日子裏，我的樁樁房產買賣都順風順水，到這來的主要工作就是填寫表格，排隊交易，收取房款。可是，今非昔比，風光不在，現在人氣差多了。
“龐投資......”
有女人叫我，而且肯定是一個曾經與我炒房有關的女人。回頭一看，我笑了。
“哎呀，白投資嘛！”
女人四十五六歲，精瘦精瘦，個子不高，腳上永遠是一雙鞋跟超高的高跟鞋。
幾年前我們是在一次秋季商品房博覽會上認識的。當時大家正在哄搶一家被看好的房地產開發商的資料，我不願意讓人看出猴巴巴的樣子，就站在一旁等着看着。一個小巧女人從人堆擠出來，手裏抓着一疊剛得到的印刷資料。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從資料中抽出多餘的一份，走過來遞給我說，來，資源共享，我姓白，白拿的白。我說謝謝，我姓龐，龐大的龐。她說都是投資人，你就叫我白投資我叫你龐投資。我說好，簡單明了。後來知道她原來在市級機關工作，幾年前辭掉工作做專職炒房。我問過她，丟掉機關里養尊處優的鐵飯碗可不可惜？她說可惜啥，幹什麼都是為了賺錢，現在一年賺的錢等於在機關里干十年，連當處長的老公都想下海。她還說，她隔壁法律諮詢辦公室里的一個律師，早她一年辭職出來專門炒房，第一年就賺了一百萬。不過根據老費的情報，她的炒房業績遠不如房母娘娘。
“最近怎樣？房子都出手了？”我知道她在房地產上投資了很多錢。有一次在二樓辦理過戶手續，見她同時拿着三份填好的二手房買賣契約，看到我就抱怨說這次要貸款一百多萬了。這會兒才注意到她臉色有些憔悴。
“慘啰！市場蕭條。你想想，現在稅率上調這麼多，不是害人嗎。我才不傻呢，我現在賣房子，肯定要把這部分稅率加進我的房價里去。可房子總價一上去，大家都不買了，連老公現在都對我愛理不理。”
“那今天來......”
“過戶。昨天降價賣出一套，先弄點錢進來，不然每月的銀行還貸吃不消。龐投資呀，”她湊過來壓低聲音說，“現在是買方市場，你不知道這房子賣得多便宜，真是吐血價啊......”
她說了聲電梯下來了我要上去了，就喀喀喀地跑進電梯，還從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縫裏伸出頭來大聲說：“龐投資，哪天我們聊聊。”
她沒來得及沒問我今天來這裏幹什麼。人就是這樣，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了，也就顧不上別人的日子了。
這時老費打來電話，說時間都過了你怎麼還不來。我要嚇唬嚇唬他，說剛才一家中介公司帶了客戶來約我去看房，就是善律師他們看過的那套。老費急了，說別理他們，善律師他們才是誠心要買，你快來簽協議吧。
協議簽得比想像的要順利。房子賣了一百六十萬，正好是一年前我買它的總價。表面看來不虧不賺，但要算上銀行貸款還付利息就虧了。這是我炒房生涯中首筆吃虧買賣，儘管吃虧不大，心裏還是一直在嘰嘰喎喎，不過退一步想就好受多了，比起白投資的吐血價算不了什麼，甚至還談不上是跳樓價割肉價。
協議書里補充的兩款附加條件倒是讓我耿耿於懷，第一款是雙方三個月後過戶。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我才能拿到全部房款，因為善律師的未婚老丈人要先賣掉他們現在正住着的房子，拿了錢后才能到我這裏買房。第二款是明天起善律師他們就可以進入新房開始裝修，以便他們在三個月內一旦賣了老房就可以立即入住新房。
沒辦法，看來現在的確是買方市場。這協議簽得不能算是喪權辱格，反而是我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成果。身陷困境，有人解難就該謝天謝地了。儘管今天只拿到購房定金十六萬，但那畢竟是白花花的十六萬，明天至少又可以為我的股市添磚加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