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被遺忘的角落
一輛渾身漆黑的嶄新小轎車在車流中急速穿梭,余章戴着黑色連衣帽坐在後座。
他埋着頭,彎着腰,手插腰包,偏頭看向車窗外,眼神深邃落寞,就好像瞳孔裏面藏着一隻正處在冬眠期的瞌睡蟲,透着與世隔絕的孤獨感。
最高的大廈上掛着巨大的暗金色鐘錶,秒針緩緩轉動,與分針時針重疊在一起垂落在最下方。
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車流洶湧澎湃地如同洪水猛獸般,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閃着五彩六色的光。每一條行人道上都人煙稠密,天邊掛着一道殷紅如血的晚霞。
駕駛位上凝神注視的中年男人是余章的父親,他有一頭烏潤蓬鬆的短髮,鬍子刮地很乾凈,是望子成龍有限責任公司管理層的高級職工,收入中上等,經常忙地昏天黑地,就連在家都時常西裝革履,穿着亮地可以反光的手工皮鞋。
他的電話似乎永遠打不完,就連開車也戴着黑色藍牙耳機,嘴裏不停絮叨着:“王總嗎?你看上次那個方案……小李!讓你辦的事情怎麼還沒辦完?今天晚上十二點之前你要是還不能把它發到我的郵箱裏,明天就別來上班了!”
副駕駛上的女人是余章的母親,她戴着黑色方框眼鏡,烏黑亮麗的長發披肩,穿着黑色職業裝,是名嚴厲的大學教授,學生缺勤一次期末總評扣五十分那種,因此她的課從來都是座無虛席。但她似乎是在課堂上講話多了,所以平時總是寡言少語。
余章從幼兒園開始就上的全托,周末小朋友們都回家了,只剩他一個人在學校里坐在鞦韆上盪啊盪,摔倒之後磨得一手都是血也沒人知道。
最開始他也哭,因為別的小朋友一哭就有糖吃,可是後來他就不哭了,因為知道哭也沒有糖吃,只會被老師罵“你可是男子漢,男子漢怎麼能哭呢?打碎了牙就咽進肚子裏,別整天就只知道哭,沒出息!”
前方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亮起,男人踩下剎車,無言,似乎是打不完的電話終於打完了。
緊跟着,女人偏頭對着男人說:“老公,你知道嗎,余章最近寫了篇作文發表在青年時代報刊上了呢,老師還打電話誇他來着,說余章是那種特別努力學習的同學,將來肯定能有大出息。”
男人不屑一顧,“他現在才初二,能看出什麼?他那老師的老公在我手底下幹活,就想着法討好我,給他老公升職加薪呢。那作文肯定是老師幫着他修改的,說不定百分之九十都是老師寫的。初一他一直都是年級第一,可最近呢?成績直線下降,如果繼續下去,將來沒準就是工地一員。”
男人之所以能在公司混到管理層,雖然努力的因素不可忽視,但不可否認,他高中都沒讀完就綴學,言語直接而又粗獷。
“你別當著孩子面說這些話啊,多打擊自信,余章,告訴媽媽你作文寫的什麼?媽媽幫你參謀參謀。”
余章好似沒聽到她說話一般,於是女人拿出教師的威嚴吼道:“余章!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媽媽問你話為什麼不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余章才緩緩抬起頭。
此時紅燈變綠燈,男人輕輕踩下油門,車身抖動着響起低鳴聲緩緩發動,昏黃色的路燈光芒透過車窗照亮了余章毫無表情的死魚臉,照亮的時間只是一瞬。
他緩緩開口,嘴唇抖動的弧度極小,聲音有氣無力,“不知道,老師幫我寫的。”
男人接話,語氣像是中了五百萬彩票那般,“你看!我說什麼?他這年齡的小屁孩怎麼可能寫出多牛的文章?十有八九背後都是代寫,或者在百度上搜索‘中學生五百字優秀作文’,然後稍加修改一番就是自己的了。”
“有父親這麼說兒子的嗎?你不會說話就閉嘴!”女人偏頭看着男人,抬起左手推了推眼鏡,表情兇惡地像是美國恐怖電影中一口氣可以吞下十個人的食人魔。
男人嗤笑一聲,“呵呵,在學校你罵人沒罵夠是嗎?罵到我頭上來了,有哪個媳婦敢這麼跟老公說話?!他是誰的種你心裏沒點數是嗎?”
女人聞言越加激動,“你什麼意思?當初你不知道是嗎?是你非要跟我在一起的!怎麼,後悔了?停車!讓我跟余章下車!”
男人沉默,他的確是愛她昏了頭。當初她的富二代男友玩完她,丟下一張銀行卡就跑了,她不得不挺着肚子偷偷去醫院打胎。
這時男人突然覺得自己追到女神的機會終於來了,於是沒頭沒腦地買了一大束玫瑰花就跑去跟人表白,拍着胸脯對她說,“孩子別打了,生下來,我養!”
當時女人感動的不得了,簡直淚流滿面。她很後悔以前拒絕他,不過現在也不算遲,她覺得自己遇到了真愛,於是就接下了玫瑰花。
之後兩人火速領了結婚證,舉辦了一場無比盛大的婚禮。男方父母不知道女人肚子的孩子不是自己兒子的,給了女方八十萬的彩禮,又寵溺地對她說:“他要是敢負你,告訴我們,非得打爛他的屁股不可。”
現在男人後悔了,他後悔當初沒有讓她打掉這個孩子。他以為自己能愛余章,可一看到他那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臉時就怎麼也愛不起來,甚至時常會莫名其妙的發脾氣砸東西。
男人心想這對母子顏值真是高啊,挺好的,可是和我這個醜男人有什麼關係?憑什麼我要每天累死累活的掙錢,回家后這對母子還沒一個人有好臉色的,難道還要我哄不成?!
女人當初也是女神級別的人物,被萬人追捧,怎麼可能會忍受他對自己發脾氣?
之前他們也吵過大大小小很多次架,女人提過離婚,可男人這時就會將余章搬出來,說他都長這麼大了,我們離婚沒啥,可是為人父母,也要多為孩子考慮考慮不是?
“你聽到沒有?我叫你停車!停車!”女人很沒風度的大吼着。車窗外吹進的強風使她的長發飄起,車速之高讓她後背緊貼在靠座上不能動彈,鼻樑上的黑色方框眼鏡微斜。
現在男人知道搬出余章也沒用了,不知道怎麼想的,他無視她,不但不停車反倒加速狠狠踩下油門,違背交通規則在無盡的車流中拐來拐去。
“瘋了,你瘋了!你就是個神經病!這次你說什麼都沒用了,回去我一定要跟你離婚!”女人緊緊抓住安全帶,“沒了你,還有一萬個好男人等着我,你呢?沒了我和余章,你就是個低價值的男人,廢物!窮屌絲!”
嗡~~砰!!
余章猛然從夢中醒來,睜大雙眼,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耳鳴聲緩緩消停了些。
又是一個死寂的夜晚,他能看清令人自閉的小房間裏黑暗的角落,卻看不清自己。
余章及眉的長發濕潤粘稠成一團,臉色慘白。他掀開被子,如提線木偶般起身走到窗前,緩緩拉開窗帘,璀璨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繁華喧囂的城市盡入他的眼瞳,滿天大大小小的星辰忽明忽滅。
他如萬星璀璨的銀河系中的一顆不太引人注目的星星,點綴着夜空把世間的永恆盡收眼底。也許只有夜的黑靜,才能反襯星光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