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起淞滬
8月14日,下午16時21分,上海市江灣路。
齊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霧,用勃朗寧的槍口推了推頭盔下沿,眯着眼睛觀察着對面日軍陣地的動靜。
這條街道不久前還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景象,現在只剩下了兩旁被日軍炮火炸的支離破碎的房屋和遍地狼藉…一些在細雨中有幸沒有燒起來的房屋廢墟依稀可以辨認出曾經的灰瓦白牆,很典型的江南建築風格。
對面剛剛還槍聲大作的日軍陣地現在一片死寂,好像那些射擊精準的日軍士兵都不存在一樣。觀察了一會,實在看不出什麼的齊恆不得不縮回工事,取出一根皺巴巴的煙叼在嘴裏,抓緊時間享受一下這片刻的寧靜。
新任的一排長田小班在不遠處探頭探腦的看過來,齊恆招了招手,田小班貓着腰溜了過來,熟練的幫齊恆點上了火,自己也拿出一根點上。
田小班見齊恆盯着自己頭上隱隱有暗紅色滲出的紗布,晃了一下腦袋說到:“他娘的,還好老子戴了頭盔,不然腦殼都被炮彈皮掀掉了。”
田小班在團里是出了名的的老兵油子,上到團長下到新兵幾乎每個人都聽過他。
齊恆吐了口煙,搖搖頭沒有答話。他的眉頭還是緊緊皺着,眉宇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
齊恆是88師264旅527團二營六連的中尉副連長,現在負責指揮6連剩下的八十多號人接替三連進攻日軍陣地。
之前三連才上來一個多小時,就陣亡了快一半的士兵,連排軍官只剩下一個排長指揮着剩下半個連死釘在陣地上。
下午四點鐘團里下命令讓六連接替三連,可沒等齊恆他們完全進入陣地,日軍就是一陣炮火急襲。
當時連長正帶着一排在工事後面的街道上掩護三連撤出陣地,猛不丁被兩發炮彈砸進了人群里,等齊恆帶着人衝過去之後就看到一地支離破碎的屍體和躺在被鮮血碎肉染紅的泥漿之中哀嚎的傷員。
煙霧裏,一排的副排長田小班滿臉是血的坐在地上,腳蹬着地,一手一個拖着被炸成兩截的一排長往工事的方向挪動。連長也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衛生兵看着連長還有些氣息,趕忙叫了幾個人抬着連長送去後邊的醫院。
這兩發炮彈讓六連開戰前就損失了十二號人,包括一排長在內七人陣亡,上尉連長等五人重傷。齊恆暫時代理連長指揮戰鬥,一排排長由田小班代理。
4點多時,齊恆指揮二排和一排一個班向江灣路方向的敵軍進攻,這差不多是六連一半的兵力了。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奮勇狂呼,衝鋒前進。
齊恆握着勃朗寧貓着腰,貼在路旁一家綢緞鋪半片沒有被炸倒的大門旁向日軍陣地連連射擊,日軍憑着工事,集中機槍火力,頑強抵抗。時間不長,齊恆身邊就接連倒下了五個戰士,他們身上的綠色軍裝沾滿了污泥和血跡,已經很難辨認出原本的顏色。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死拼,六連才進佔到八字橋以東的陣地。一個一百三十人的滿編步兵連只剩下八十二人。
日軍擁有數量不少的輕重機槍,還有擲彈筒,中國軍隊每次衝鋒都會招致一陣猛烈射擊,導致大量的傷亡。而日軍單兵的射擊也極其精準,遠不是缺乏射擊訓練的中國士兵所能比的。
雖然88師是中央軍三個完全編成的德械調整師之一,但士兵素質還是遠遠不足。僅第一次衝鋒就讓二排損失過半,很多士兵進攻時稍加瞄準甚至不瞄準就直接開槍,絕大多數子彈都打到了掩體上。但日軍幾乎每一次射擊都會命中一名中國士兵,一些衝鋒的士兵被打翻在地,無助地抱着傷口哀嚎,但更多的士兵被三八式步槍直接擊中了要害,或者被日軍咆哮的機槍擊中,喉嚨里嘶吼着的衝殺聲戛然而止,就那麼直挺挺的栽倒在他們用生命奮力保護的土地上。進攻失利加上慘重的傷亡讓整個陣地充斥着悲傷和憤懣。
下午五點半,在多次進攻后,527團進攻稍緩,三營7連和8連被加強到6連的進攻隊列里,由三營副統一指揮。
陣地上佈置了近三百五十名官兵,這讓之前6連略顯低迷的士氣一振。齊恆從陣亡的士兵身邊撿起一支還能使用的七九步槍,坐在一旁默默擦着槍。
8連的徐連長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齊恆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黃旅長已經帶着指揮部前移了,別的團打的都很不錯,連着幹掉了日本人好幾個據點,應該天黑前就能拿下愛國女子大學。我們527團也不能落後,現在老哥幾個的人都上來了,張營副打算來一次總攻,一次拿下前面的陣地。齊老弟你們堅持了這麼久,可要再加把勁,搶他個頭功回去,請老哥我喝酒啊。”
聽出徐連長在半開玩笑的鼓勵自己,齊恆笑了一下,坐直了點,說:“我當初考軍校可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就想着要把日本人趕出我們的國土,我們之前丟了東三省,現在華北也打成了一片,仗還有得打呢,搶徐大哥功勞什麼的我可做不來啊。”
見齊恆振作了精神,徐連長轉移了話題:“當初你軍校畢業剛來264旅,黃旅長不是還想留你在旅部嗎,你怎麼非要來連隊裏呢,又苦又累不說,下面的老兵油子不好管吧。”
“我年輕嘛,老窩在旅部里看地圖我可待不住,還是和弟兄們在一起比較自在。老兵一開始是不好管,後來大家熟了也還不錯,不瞎折騰人家人家也不會跑來惹長官嘛。”齊恆答道,“徐大哥你不是總想宰我一頓嗎,等仗打完了我一定請你好好喝一頓。”
這個徐連長是徐州人,齊恆的江蘇老鄉,算是264旅資歷比較老的連長了,齊恆剛來264旅的時候在他手下當排長,徐連長比較照顧他,兩人關係不錯,平日裏就以兄弟相稱。後來齊恆升了6連副,徐連長還老打趣讓齊恆請喝酒,但是上海形勢緊急,部隊開拔準備作戰,徐連長這頓酒一直沒喝到。齊恆沒想到在戰場上徐連長還惦記着,不由得一樂。
這時田小班也湊了過來,嬉皮笑臉的問徐連長有沒有什麼好煙,被徐連長一腳踢了過去,搞得周圍幾個兵一陣鬨笑,大戰前的緊張氣氛消散了許多。
五點四十五分,各攻擊部隊準備就緒,聽說黃旅長親自上前線督戰,官兵們士氣大振,在各級軍官的帶領下向日本海軍陸戰隊的陣地發起猛攻。
進攻命令下達,一向油滑的田小班像換了個人一般,懷抱着仿捷克zb26輕機槍衝到一間倒塌的房屋旁,趴在血水裏,使用短點射沉穩地壓制着日軍機槍手,完全不顧身旁一具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屍體散發出的陣陣血腥味。
徐連長揮舞着毛瑟手槍,踩過血泊和泥水,邊沖邊高呼着“弟兄們跟我上!”。
齊恆壓下心緒,一個翻滾躲過一串日軍的機槍子彈,半跪在幾個堆疊在一起的沙袋和殘破的屍體邊,吐出嘴裏的灰土,深吸一口夾雜着血腥味,焦糊味和硝煙的空氣,用步槍仔細瞄準一個露出腦袋的日本士兵,扣動了扳機。
一枚7.92毫米的彈頭帶着強大的動能撞擊在日軍二等兵小野的左臉上,高速旋轉的金屬彈丸輕鬆地撕開了擋住它去路的人體組織,帶着一些血肉和骨碴從後腦鑽出,去勢不減地鑽入了另一名日軍士兵的脖頸。
一時間,震耳的槍炮聲,受傷者的哀叫聲,中國士兵的喊殺聲,夾雜着不同方言的髒話迴響在陣地上空。
日軍派出近百架飛機,連同陸海軍的大量炮兵對中國軍隊狂轟濫炸。中國軍隊的陣地被籠罩在一片火光和煙塵中,大地在顫抖。無數中國官兵單薄的身體被炸上天空,在金屬破片和衝擊波中被撕裂,攪碎,化成殘肢斷臂和血雨落回大地。
田小班身邊蹲着的供彈手被彈片擊中,整個脖頸只剩下一絲皮肉還連在身體上,血噴了田小班滿頭滿臉。
徐連長身前落下了一枚炮彈,他的身體像一個布娃娃一樣被拋上高空,又重重落在地上。
齊恆打死了六名日本兵,包括一個揮舞着指揮刀凶神惡煞的軍官。正當他蹲回掩體,剛剛給手裏的步槍壓上一發子彈,突然一陣無法阻擋的力量把他推出了掩體,丟向空中。他的步槍脫了手,齊恆努力的想抓住槍,卻發現伸出的手臂滿是鮮血,手中抓住的則是一截燒的焦黑的手臂。
在失去意識之前,齊恆眼裏最後一個瞬間是不斷放大的地面,地上躺滿了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屍體。
齊恆醒來的時候是8月15日凌晨四點四十三分,槍炮聲還沒有停。軍醫告訴齊恆他很幸運,只是被衝擊波震暈了,身上中了三塊彈片,都不嚴重,已經包紮好了,沒什麼大礙。齊恆掙扎着爬起來,不顧軍醫的阻攔離開戰地醫院,找到了自己的連隊。
他的部隊已經撤下去修整了,齊恆的一排長田小班還活着,在齊恆受傷昏迷的時候把他送下了戰場,然後代替他指揮着6連。
在駐地,6連不算重傷送進醫院的,只有48個活人,三個排長只剩下田小班一個。而田小班也沒有了往日的油滑,拉着臉告訴齊恆,之前旅部來過人,通知了軍委會已經下令停止進攻待命。
僅僅半天的戰鬥,他們527團就陣亡了7個連長,8連的徐連長受了重傷,好在是保住了一條命。全旅傷亡1000多人,黃旅長也殉國了。
聽完,齊恆摘掉頭盔,緩緩的坐了下去,望着夜空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