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

異常

符行川沒回宿舍,他在緊急事態處理部扯了張摺疊床,湊合躺下。這會兒整個部門的精英都在,大家習慣這位“第一鬼將”的作風,個個見怪不怪。

還是工作要緊。

不小的房間擠了接近一百人,室溫都升了幾度。識安對着裝沒有硬性要求,員工們亂七八糟穿什麼的都有。小部分人坐在工位上,屏氣凝神地盯着電腦顯示屏。大部分人站在前排,眼睛緊緊黏着屏幕牆。

人們低聲交談,嗡嗡細語如同海浪,緩慢沖刷整個空間。

遮光簾緊閉,室內一時分不清白天黑夜。牆上數十個屏幕換了內容,畫面里是不同角度的餐廳景象。

在場所有人都認得那個餐廳。

那是小圓樓的獨立餐廳。眼下小圓樓里沒幾位訪客,正午剛過,餐廳內陽光充足,桃木桌椅擺得整整齊齊。

監控畫面的主角是兩個年輕人。

準確地說,開始只有坐在窗邊的鐘成說。獨立餐廳提供點菜服務,選好了會由食堂後勤送來。識安集團的食堂水準可謂出類拔萃,可惜某人不知道珍惜。

鍾成說面前擱着碗白米粥,附加兩個煮雞蛋,一盤蒜蓉青菜,外加一碟沒澆醬汁的熟牛肉片。他吃相斯文,細嚼慢咽,手機被他規規矩矩擺在不遠處,屏幕始終是休眠狀態。

餐廳裝了很大的落地窗,頂上吹着中央空調,靠窗的位置不算熱。燦爛的陽光將鍾成說整個裹住,配上面前的寡淡午餐,這人無害得像只食草動物。

然而這份安寧沒持續多久,就被無名氏打破了。

無名氏似乎並不疲憊。和在休息室睡了一上午的鐘成說不同,問詢結束后,他第一時間來到了餐廳。

無名氏一亮相,部門內的低語聲頓時響了不少。好在無名氏選的吃食無比正常——此人選了一份鹹蛋黃獅子頭,一份蜂蜜芥末炸雞,外加一大碗金燦燦的蛋炒飯。

一托盤飯菜看着誘人又膩得慌,風格比鍾成說更像“當代年輕人”。

更別說,這人雙眼閃閃發亮,滿臉好奇與期待,朝氣蓬勃到令人髮指。他相當自然地坐去鍾成說對面,渾身散發出友好的氣息。

要不是那張臉太出色,眾人簡直要去核查失蹤的銷售人員。

鍾成說停下筷子,瞧了無名氏一會兒:“有人跟我說了大概狀況。抱歉,昨晚是我情急亂說,我其實不認識你。”

他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語氣比起急着撇清關係,更像陳述事實。

“相逢就是緣分,反正我誰都不記得,認識不認識無所謂。”無名氏戳着碗裏的飯,“我就是好奇——這種狀況,咱們什麼時候能走啊?”

“不清楚,我從沒遇到過……”

鍾成說話到一半,呆板的默認鈴聲響了起來。

監控室內,其中一個顯示屏立刻變換畫面,拉近鍾成說的手機屏幕。所有人都看得到,來電寫了“鐘有德”三個大字。

餐廳沒死角也沒陽台,鍾成說四下看了圈,決定老實待在座位上。他接起手機,拋給無名氏一個歉意的眼神。

“喂,爸?”

手機那邊傳出個男聲,急火火丟來一大串問題。老人口音略重,語速極快。眾人聽得半懂不懂,但能聽出真切的關心與擔憂。

鍾成說的回話好懂很多:“午飯正在吃,識安伙食不錯。別擔心,沒什麼大事,讓媽別著急。”

“是的,我還在識安,只是輔助調查……嗯,我一定好好配合……知道了,知道了。晚飯不用等我。”

“家裏人?”見鍾成說掛斷通話,無名氏往嘴裏塞了塊炸雞,滿足地眯起眼。

鍾成說點點頭:“你呢,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沒那麼誇張,你看,我還記得怎麼用筷子。這個挺好吃的,來一塊?……聽你剛才的口氣,你對這裏挺熟?”

鍾成說瞧向炸雞,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他凝固幾秒,拒絕了這份“賄賂”,但還是答得很客氣:“我前幾天剛拿到這裏藥物研發部的offer,唔,工作機會。”

“哦……”無名氏垂下眼。

“不必緊張,事情應該沒你想得嚴重。識安不算官方機構,它只是偶爾接些輔助鑒定。”

“藥物研發?輔助鑒定?”

“嗯,它還有硬件開發、軟件研發之類的項目,業務挺雜。識安和不少醫院有合作。既然他們願意接手,不會放着你不管。”

無名氏沉默片刻,洒脫一笑:“反正都這樣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這句話說得格外真心實意,有耳朵的都能聽出來。

說罷,兩個人繼續各吃各的。監控室內沒有響起警報聲,剛才的對話里,兩人仍舊沒說謊。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場陌生人間的短暫閑聊。

工作人員們並未因此放鬆警惕。見狀況平淡,不少人下意識轉過臉,看向一個人——

熟睡的符行川身邊,站着個瘦長臉的中年男人。

他顴骨很高,嚴肅的表情里混了幾分神經質。配上皺巴巴的灰西服,此人活脫脫一位學生噩夢中的教導主任。他的手指長且乾瘦,無名指上套了枚顯眼婚戒。

緊急事態處理部的另一位部長,李念教授。

儘管屋裏很擠,李教授身邊還是空出了一圈兒“真空地帶”。

李念本人不以為意,他看向符行川的助理之一:“之前的問詢,符行川沒找出破綻?”

男助理一個激靈:“報告,沒有!那兩人情緒平穩、思路清晰,身體指標、周身煞氣濃度都正常。”

“其他相關案子?”

“都沒有進展。說實話,那兩位是狀態最正常的關係者。”

“正常。”李念咀嚼了會兒這個詞,“不提無名氏,這位鍾成說就不算‘正常’。”

“昨晚符部長對他進行過測謊問詢。”

“我看過,‘說了實話’並不意味着‘沒有保留’。符行川擅長作戰,看人還差點事。”

李教授轉向男助理,見對方一臉茫然,他不客氣地嘖了聲。

“刨去‘照顧父母’的說法。鍾成說不顧導師挽留,以極其優異的成績畢業。畢業后,他用了兩年隻身周遊全國,去的全是偏僻三線城市。”

“回到海谷市后,此人找了份與資質不符、卻能接觸到我們的工作。昨夜疑似凶煞破封,鍾成說‘剛好’深夜冒雨外出,撞見來路不明的無名氏……別忘了,海谷市明面上不起眼,它可是全國唯一養了活凶煞的地方。”

李念嘴上說著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瞪向屏幕牆。

“鍾成說的可疑程度提一級,把剛才的疑點鏈條加進去,就說是我的指示。另外,無名氏口音不太對,轉音帶着鞏朝時期古語的特點,把這項描述加進問詢資料。”

“明白!”

“現在放大28號監視器,拍攝無名氏的虹膜,待會兒我拿給趙博看。”李教授抱起雙臂,面色陰沉依舊。

“虹膜?”

“我沒見過那種顏色。”李教授用一種非常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

助理沒敢多嘴去問。他迅速調整隱藏攝像頭,單獨切出一個屏幕,開始高精度拍攝無名氏的虹膜。

隱藏在餐廳角落的一個攝像頭轉動起來,它歪頭似的扭了扭——從這個角度,它能拍到無名氏的面孔正面。

屏幕畫面中,最開始是無名氏帶着笑意的臉,隨後放大到雙眼,再然後只剩下一隻巨大的眼睛。它佔滿了55寸顯示屏,細節清晰可見。

無名氏瞳孔渾圓漆黑,虹膜上有着層層蛛網似的皺褶。他的虹膜顏色不是普通的棕,更像乾涸的血色。這顏色打眼看不算異常,一旦放大觀察,越瞧紅意越重。

李教授唔了聲,向前踱了半步。

他的皮鞋在地板上磕出輕輕一聲響。

就在同一瞬,屏幕中的巨大瞳孔一縮。緊接着,屏幕畫面出現高頻閃爍,畫面內容扭曲成一團團彩色顆粒。顯示屏內部發出不祥的滋滋低響,空氣中隱隱出現焦糊味。

短暫的“故障”過後,整個房間鴉雀無聲——

多角度拍攝的餐廳消失了。

一整面牆壁上,所有畫面全切成了那隻赭紅色眼瞳。

那些畫面並非完全一致。

每一塊屏幕上,巨眼的轉動幅度都有不小的差別。彷彿面前的牆變成了活物,透過屏幕長出滿牆眼睛。幾十個眼瞳像是看得見他們似的,極具壓迫感的目光由四面八方而來,統統鎖住一個焦點——

視線匯聚之處,站着剛剛上前半步的李教授。

看到他的那一刻,幾十隻眼睛微微彎起,無疑是在笑。

下一刻,所有屏幕同時熄滅,它們再次亮起時,數十個監控畫面恢復原先的模樣。還是那個陽光燦爛的餐廳,兩個年輕人安安靜靜吃飯,氣氛一派祥和。

讓人冷汗淋漓的“眼牆”徹底消失,如同從未出現過。

一切只發生在十秒內。

可怖的靜寂中,符行川一臉菜色地爬起床,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出事了?剛才有點不對頭……哎喲,李大教授來啦,快跟我說說。”

李念還站在原本的位置,半步未退。他眯起眼,認真觀察了會兒無名氏。約莫半分鐘工夫,他才將視線投向符行川。

“沒什麼大事,待會兒我會讓人跟進。”

李教授面不改色,掏出手機看了看。

“剛才精神衛生中心有進展,有病患聲稱目擊到了無名氏,報告剛發過來……符行川,這兩個年輕人有點東西。”

“嘿,不愧是老搭檔,我也這麼覺得。”

“放在眼皮子底下盯住?”

“嗯,放在眼皮子底下盯住。”

餐廳之中。

殷刃美滋滋地享用午餐。蛋黃獅子頭肥瘦正好,入口即化,滲出的湯水拌上炒飯,香得人找不到北。炸雞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鮮美的汁水瞬間滑過舌頭。吃慣了腥臊獸肉、祠堂冷食,鬼王大人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按理說“普通人類”該配點蔬菜,可他實在拒絕不了精製肉食的誘惑。

炒飯里的黃瓜丁應該算素菜,殷刃公正地想。

在他對面,鍾成說吃完了那頓清湯寡水。他雙手放下筷子,碗盤裏乾乾淨淨,桌上一點湯漬都沒有。一頓飯結束,他率先確認了下手機信息,接着目光掃向殷刃。

殷刃知道這張臉對凡人的吸引力,他繼續享受美味,假裝沒發現那道目光。

可鍾成說始終沒有移開視線。

他的眼神並不露骨,那雙眼裏沒有眼饞飯菜的食慾,也沒有驚艷或欣賞。鍾成說沉默地注視着殷刃,從那注視中,殷刃只品出些許疑惑。

難道剛才調戲識安的“小動作”被發現了?不該啊,自己做得相當隱蔽,這小子不是連怨簍都看不見嗎?

他可不是因為好玩才逗弄識安人員——殷刃得保證自己情況可疑,但沒有可疑過頭。這樣才能確保識安長期收留他,又不至於把他關起來。

這個節骨眼上,事情絕對不能出岔子。

“想再來點吃的?”殷刃掛起笑容,主動出擊,“看你一直瞧我……喏,雞肉還有一塊,要不你夾走吧。”

“不用。”鍾成說搖搖頭,“抱歉,我剛才只是覺得——”

殷刃屏住呼吸。

“——只是覺得你失去記憶,不知道餓了多久,這麼吃對胃不好。”鍾成說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打開隨身腰包。

“我這有健胃消食片,要嗎?”

殷刃:“……”

殷刃:“……來一片,謝謝。”

對方已經開始翻腰包了,他着實不好拒絕。

鍾成說拿出板未拆過的藥片。他折開藥板,伸手遞了兩片,殷刃自然地接過。沒有雨水潤濕,鍾成說的手指乾燥而溫暖。

不知有意無意,他的指尖劃過殷刃掌心,一觸即收。

鍾成說指甲修得短而圓潤,這一碰如同鳥喙輕輕擦過。只是普通到極點的碰觸,殷刃卻有種古怪的彆扭感——明明鍾成說對他毫無威脅,他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不過給了葯,鍾成說不再看殷刃。他拿起手機,目不轉睛地打起字。殷刃順勢一瞥,只瞧到手機頂部的“相親相愛一家人”。那兩片消食葯帶着山楂味道,貨真價實,同樣沒什麼稀奇。

至於那點微乎其微的彆扭感,早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興許只是自己多心,他想。

作者有話要說:我現在說這篇文是正常人(?)和正常人(?)談正常戀愛(?)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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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人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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