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殞
揚州城四方城門落鎖,整座內城都靜寂了下來,只有不受宵禁令限制的外城仍是一派燈火喧囂,與清冷寂寥的內城不一樣,此時此刻,外城東城香名鼎盛的四大衚衕,紙醉金迷的序幕才剛暖了個開場。不同於外城旁處那些個低等“窯子街”,末流樓店下處販夫走卒匯聚,東城四大衚衕是真正的銷金窟,能出入此間的莫不是豪商巨賈、文人權貴,俱是歡場上一擲千金的風流客。而今日這些歡場豪客,十之五六都湧向了東四衚衕最負盛名的留仙閣,只因今夜是留仙閣那位名滿揚州、色藝雙絕的月姑娘出閣之日。青樓女子,夜夜做新娘,又哪來的出閣之說,所謂出閣,實則是拍賣初夜,冠了個出閣的名頭,不過是風月場上把姑娘初夜賣出高價的一個手段,也是男人們爭排場顯身份的另一個戰場。奚明月露面,僅一歌一舞便將這場盛宴推上了高潮。前堂氣氛火熱,高喊着月姑娘的聲音不絕於耳。後台這邊,奚明月不覺風光,她在屋裏來回踱步,目光不時落在後台的小門處,一眼可知心神不寧。好一會兒,終於有個粉衣的丫鬟跑了進來,奚明月眼前一亮,忙迎了兩步,急道:“絮兒,他可來了?”那叫絮兒的丫鬟臉色蒼白,看向奚明月時,已是泫然欲泣了。“姑娘,劉公子他……”話音未落,二人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身環佩的女子自小門轉入,娉娉婷婷走向主僕二人。來人頸長肩削,柳葉眉,高鼻樑,一雙妙目顧盼神飛,行走間如風拂細柳,弱態伶仃,而今盈盈笑着,好不動人,正是留仙閣聲名僅次於奚明月的魏憐星。邀月摘星,是坊間對留仙雙姝的美稱,如此便可知二女在留仙閣地位如何了。絮兒見她,放在身側的指尖微微蜷了起來,邀月摘星,關係可並不如這詞兒那樣美好,青樓里的第一和第二,可從來不是能好到一塊去的關係,談不上你死我活,日常卻也沒少了鬥法,頭一份的尊榮優待,誰又不想要。魏憐星在奚明月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今日的奚明月,兩年了,初見驚艷,如今容光更盛。她自己原就是極美的了,偏偏,偏偏就多了個奚明月。魏憐星臉上笑意猶在,卻已不達眼底,她視線從奚明月額間艷紅的眉心墜上劃過,笑容忽然便艷麗地綻放了開來,那艷光中甚至沾染上了絲絲邪氣。“明月妹妹,你這是在等劉公子嗎?”“怎麼,憐星姐姐今日不用陪孟爺,倒有功夫找妹妹我閑話家常?”奚明月側頭看向魏憐星,笑語吟吟,滿城豪富奉之為天籟的一把好嗓音,入耳便醉人;一雙烏黑的眼瞳仿若九天仙泉中浸養萬年沾上了靈性的黑瑪瑙般,一顧盼間便能奪人心神,以至於同為女子的魏憐星都失神了一瞬。又是這副模樣,不管你有多少光芒,只要站在奚明月身側,便能瞬間失了色。魏憐星又想到她初來留仙閣那一日,幾個押解牙婆帶着各自手下的姑娘一起見媽媽,奚明月便是其中一個。媽媽那時的目光便落在奚明月臉上,挪不動了。“月宮中若當真有嫦娥仙子,生得怕不就是這個模樣?”她牽過奚明月,細細打量后,盈盈笑道:“我是這留仙閣媽媽,大家稱我一聲紅娘子,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兒了,告訴媽媽,多大了?”奚明月倔強,並不肯應聲,還是那領了她來的牙婆奉上身契,恭謹答道:“姓柳,單名一個漁,剛進了十五。”“柳漁,十五啊,可惜了,若能早個兩年就□□起來……”媽媽口中言着可惜,眼中卻全是灼灼的光。“入我留仙閣,前塵莫念,我本姓奚,今日是起你就隨了我的姓,姓奚,喚明月,可記下了?”奚明月紅着眼眶,頗不識得抬舉。饒是如此,隨媽媽的姓,那也只是奚明月一人的殊榮。而她,本姓魏,這憐星二字,卻是為了應星月的景兒,被媽媽賜下來的。眾星捧月,她魏憐星不過堪與奚明月作配而已。她眼波流轉,斂去了其中嫉恨不甘,笑與奚明月道:“妹妹出閣這樣的大日子,我自當來恭賀的,孟爺是有一陣不來了,妹妹不知,孟爺此番是陪着劉公子往江寧府去了,不過昨日已歸,還特特打發了人與我送了些從江寧府帶的好物件來。”說罷微抬了左手,右手拇指在腕間玉鐲上輕輕撫過,話風一轉,便入了正題。“倒是劉公子,聽聞在江寧府買了個姑娘帶回來,那姑娘半路上病了,這不,便要再多耽誤些時日才會回來了,你看看可是不巧,他那般心心念念着妹妹,如今卻錯過了妹妹出閣的大日子,怕妹妹心焦,姐姐特來與你說說。”魏憐星笑語溫言,聲若蜜糖,說出來的話卻字字句句都蝕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