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弄巧成拙
鳳儀宮。
“娘娘,內務司總管過來說公主生辰宴的單子改好了。”女官將內務司送來的單子呈上。
鄭皇后翻開看過,見上面果然如公主吩咐的那般,肥膩大菜只保留一二,剩下的都是時鮮果蔬,冷熱飲子。
冷飲子旁還用秀美小楷細緻標記了,殿下年少,勿呈。
鄭皇后對女官道,“我看這單子改的不錯,你帶着內務司總管到母后那裏,給阿烺看看可還合她心意。若再有哪裏添減,直接吩咐內務司即刻改了。”
女官斂衽一禮,下去做事。
不多時,女官回宮復命,“公主看過,也說改的不錯,就按這次的單子辦了。”
鄭皇后笑了笑,問,“阿烺的生辰禮可備好了?”
女官着宮人取來一份禮單,解釋說,“今年生辰禮后,公主就要正式讀書了。奴婢在去歲例上添了些筆墨。”
禮單上既有適合小女孩兒的珠花首飾,也有內務司精製的宮裝衣料,另有筆墨新書,十分齊全。“這就很好。”
女官十分猶豫,“娘娘,以往的例,公主在正式讀書前,中宮必會賜下一卷顯德皇后親書的《貞烈傳》,以示對公主的愛重。”
鄭皇后眉尖一蹙,揚手止道,“母后並不喜《貞烈傳》這樣的書。”
女官在宮中多年,對此自然也有所察覺。她為難的是,“□□皇帝十五女,酈嘉公主便因性情不大溫順,一直未得顯德皇后賜下此書,最終只尚一三品將軍。遠在邊塞,數年不得還朝。先帝在位時,順柔長公主因掌摑駙馬,便被先帝收回了所賜《貞烈傳》,封號也從寧平二字,改封順柔。長公主淪為皇室笑柄,鬱郁數年,也是近年才好了些。”
榮烺深得鄭太后鍾愛,太後娘娘喜不喜此書,皇室貴族卻皆以能得中宮所賜此書為榮。
即便是鄭皇后當年閨中時,彼時還是皇后的鄭太后,也曾給娘家侄女賜下此書。
只是……
六月陽光,下午依舊熾熱。
穿窗而過,灑下一片明亮,正落在臨窗書案上。
案上壘着滿滿的書,被光線拉出悠長的影子。
閨中時,鄭皇后並不是姐妹中最出眾的,論相貌,她不及庶出的三妹。論才學,她不及長姐。
長姐的《貞烈傳》讀的最好,性情也最為柔順,於帝都素有賢名。
及至陛下到了大婚親政的年紀,人人都說,母后囑意的中宮人選是長姐。待聖旨頒下時,鄭皇后猶記得闔家驚掉下巴的模樣,她自己也懷疑是不是聖旨擬錯了,或是她的耳朵出現問題。
可這是不可能的事。
聖旨如何會出錯!
她的耳朵也沒出問題。
她就這樣的懵懂的進宮做了皇后。
她的《貞烈傳》讀的也不好,雖自幼學過,也僅止於能背誦罷了。
那樣薄薄的一卷書,故事即無聊又無趣,文采亦尋常。許多貴女註釋都能寫個三五本,引申出許多精妙奧義。
很長一段時間,鄭皇后都不解,為什麼姑媽會選她為陛下中宮?她小時候還能打破小姑媽家表兄的頭。
因這事,年長議親,門當戶對的人家就有些艱難。
那會兒,鄭皇后都做好下嫁的心裏準備。
誰知,姑媽點名叫她做皇后。
鄭皇后對女官道,“這些年,宮中談《貞烈傳》的人漸漸少了。母后也沒有再特別將此書賜給哪家貴女。不必準備。”
若事事按《貞烈傳》所言,即便尊貴如母后,亦不能掌朝政批奏章!
女官微微躬身,繼續稟道,“娘娘,徐國公過逝,徐府守孝三年。先時給公主挑的伴讀,恐怕得空出一位了。還有大殿下的伴讀,也要補一位。”
“傍晚給母后請安時,再問母后的意思吧。”不論皇子伴讀還是公主伴讀,都有鄭氏子女一份,即便再有空缺,也不會是鄭家的孩子。至於是誰家孩子補上,鄭皇后是不會插手的。
鄭皇后倒是去書房挑了一套自己少時常讀的書,添在給公主的生辰禮內。
傍晚到萬壽宮請安,鄭皇后未見榮晟帝,徐貴妃因身上不好,打發宮人到鳳儀宮提前請了假。
鄭太后留鄭皇后一道用晚膳,用膳時,鄭皇后說了皇子公主伴讀的事。
鄭太后道,“酈嘉公主多年不曾還朝,論年紀輩份,她也是咱們皇家獨一份了。我有意請她來帝都住些日子,家裏孩子帶過來,我也見見。”
鄭皇后聞弦歌知雅意,立刻道,“酈嘉公主與駙馬這些年都是在嘉寧關,我記得她家長子大前年來帝都述職,母后也親自見了,給了賞賜。酈嘉公主一直在封地,帝都公主府用的就少。母后,是不是先着內務司修繕一下公主府。”
鄭太后頜首,“你想的很周到,就這麼辦吧。”
榮烺用膳素來是與鄭太后一起,她已經聽出來,徐家表姐空出的伴讀位,祖母有意挑酈嘉公主的後輩補上。
榮烺是第一次聽說這位酈嘉公主,喝口湯,榮烺想,一會兒得讓林媽媽給她講講酈嘉公主的事。要不是這次聽祖母、母后提及,她都不知道皇家還有這樣一位公主哪。
第二天早上,鄭皇后帶着妃嬪來萬壽宮,請過安后陪鄭太后說會兒話。待鄭晟帝下朝回稟朝政,鄭皇后便帶着妃嬪們退下了。
榮烺覺着父皇神色不是很好,穿着明黃的龍袍都有一種很暗淡的感覺。
她給父皇請過安,同祖母說一聲,就去麟趾宮給母妃請安了。父皇聽她說要去麟趾宮,倒是叮囑一句,“好好陪你母妃說說話。”
“是,父皇。”榮烺年紀小,什麼時候都是神采熠熠的,她還小大人似的反過來叮囑一句,“父皇你也好好陪皇祖母說話哦。”
榮晟帝被她這話逗笑,“去吧。”
榮烺見父親笑了,也彎起唇角,帶着林司儀一行人往麟趾宮去了。
麟趾宮內。
李嬤嬤提前讓人準備好奶食點心,榮烺一來便端了上來。榮烺已經用過早膳,並不餓,“我用過膳了,母妃早膳用的什麼?有沒有好一點?”
徐貴妃依舊難掩憔悴,身上衣裳亦是素淡,對比榮烺身上華麗衣裙,愈發顯得凄楚可憐。“我沒事,你早膳都用了哪些?”
“喝了一碗蟠桃粥,兩塊棗糕,今天的蒸軟羊不錯,我吃了一塊。”
徐貴妃點頭,“可見進得香。”
“母妃你早上用的什麼?”榮烺也很關心母親。
李嬤嬤代為回答,“娘娘在憂心公主的生辰宴,只用了一碗清淡米粥。”
“這不用擔心啊,內務司擬的單子我都看過了,挺好的。”榮烺說。
李嬤嬤驚訝,“公主怎麼看到內務司的單子了?”
“祖母讓我看看,可有要調整的地方,我就看了唄。”榮烺覺着,內務司當差還算機靈,改的挺快挺好,挺合她心意。
“公主可還合心意?”
“不錯。”
“公主素來得太後娘娘喜歡,想來內務司是不敢弄鬼的。可公主生辰宴是大事,娘娘三五月前就開始操持,只擔心他們不肯盡心哪。”李嬤嬤悵然道。
榮烺年少,只以為母親是擔心她的生辰禮,脆脆的說,“一樣樣的都在單子上擬好的,內務司怎麼會不盡心呢?”
“公主不知,這裏頭門道多着呢。便是同等位份,同樣該得的東西,也不見得都一樣。”
榮烺從未受過虧待,誰敢虧待她啊!所以,她沒往自己身上想,而是問,“內務司是沒把母妃該得的例給母妃嗎?還是給的次一等的?若有這事,我去跟祖母說!”
榮烺沉下臉。
“不是。”李嬤嬤心下大慰,想着到底是親生母女,公主是絕不會看娘娘受委屈的。公主雖則年少,未必不能在太後跟前說上話。
李嬤嬤道,“娘娘的意思,公主的生辰宴,還是得咱們自己人盯着才好。”
榮烺更不明白了,“不是一直是母妃為我主持的么?”
終於說到要事上,李嬤嬤嘆口氣,“公主不知,昨日太後娘娘便讓皇後娘娘接掌宮務了。”
此時此刻,榮烺才算明白李嬤嬤是什麼意思。
她盯着李嬤嬤沒說話,李嬤嬤委婉的說,“娘娘並不是要跟皇後娘娘爭,就是公主的生辰宴,娘娘很不放心。”
榮烺是個聰明孩子,不是別人虛誇的那種聰明,她是真的聰明,宮裏人人知道公主殿下過目不忘。
不過,榮烺年紀小,再加上自幼受寵,她還有着孩童的率真,平日裏是很爽快的性情。就像剛剛以為母親受內務司委屈,她就會直接說,我去跟祖母說。
面對李嬤嬤的話,榮烺能模模糊糊感覺到裏面有更深的含義,囿於年紀見識,她一時說不出來。但直覺的,她沒有一口應下。
榮烺的視線從李嬤嬤的臉上移到母親臉上,她說,“外祖父剛過逝,母妃穿的也素淡,想來心裏是想為外祖父盡心的。我生辰再有五六天就到了,母妃看着那些慶賀之物,心裏能好受么?”
李嬤嬤在一畔道,“這不都是為了公主的生辰宴體體面面的么。”
徐貴妃亦是攬着榮烺的背說,“我的兒,當娘的人,有什麼比兒女事更重要的呢。”
母親的撫摸讓榮烺覺着舒服又親密,這是來自血緣的親近。她安慰母親,“母妃你就放心吧。母後娘娘也很盡心的,再說,我生辰宴一向是擺在祖母那裏,有祖母在,內務司難道敢弄鬼?”
“這是不可能的。”榮烺得出自己的結論。
自來她的東西,內務司都是挑頂頂好的送來,不敢有半點含糊。
所以,榮烺根本不認為她的生辰宴換了皇後主持就會受到怠慢。
看榮烺不開竅,徐貴妃有些急,一推榮烺,“不都說你聰明,你怎麼倒笨了!你是我生的,叫旁人得了勢,能有你好日子過么?”
榮烺叫推的身子一歪,母女間親密的接觸驟然分開,榮烺一瞬間覺着心裏很難過,可同時,母親的話砸進她耳朵里,她終於明白母親的意思。
母親並不是擔心她的生辰宴,而是不想讓皇后得勢,所以,母親要在皇后重掌宮務的時候,再搶回她生辰宴的主理權。
榮烺有一種被利用的憤怒。
鄭太后令林司儀瞞她,她都會直接同鄭太后說,以後不能讓林司儀瞞她,她不懂,會問祖母。
如今,她一直認為非常親近的母親竟然要利用她!
如果徐貴妃李嬤嬤直截了當的跟榮烺說這事,榮烺不見得會憤怒,她可能只覺着為難。畢竟,這不是她能管的事。
但徐李二人先是裝模作樣如何如何擔心她的生辰宴,最後才露出真面目。
這讓榮烺覺着感情受到欺騙!
原來先前的關心都是假的!裝的!騙她的!
榮烺小小的人生中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欺騙,她氣的渾身發抖,不待李嬤嬤上前安撫,榮烺已經尖叫起來,“林媽媽!林媽媽!”
被徐貴妃打發到隔間用茶的林司儀猛的起身,直衝到貴妃內室。徐貴妃正死命抱着榮烺試圖安撫,“你這孩子!怎麼了怎麼了!”
“娘娘,讓奴婢來吧。”林司儀上前,卻被李嬤嬤攔住,李嬤嬤笑着說,“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公主這是跟娘娘撒嬌呢。”
林司儀一把推李嬤嬤個趔趄,直接扣住徐貴妃的手腕,“貴妃娘娘,請放開公主。”
徐貴妃原就身嬌力薄,攔不住胡亂拍打的榮烺。榮烺一見林司儀,兩隻小手抓住林司儀的衣襟,大哭,“林媽媽!林媽媽!”
榮烺剛滿月就被送到萬壽宮由鄭太后撫養,鄭太后要管宮務朝政,更多時間,榮烺是由林司儀照顧。
林司儀自認沉穩淡定,此時被榮烺小小的雙手抱住,只覺大腦嗡的一聲,整顆心連氣帶疼,等她回神的時候,已經抱着榮烺走出麟趾宮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