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歸鄉3
種蘇一行人幾日後於黃昏之時抵達錄州。
錄州與長安一樣也實行宵禁,黃昏向來正是熱鬧之際,今日卻熱鬧的有些過分。
種蘇之事如今已天下皆知,其故鄉更不用說,而天子駕臨之事也已提早通知過錄州官署,這幾個月以來錄州上下人人皆等着這一日。
種蘇想過回鄉可能遇到的狀況,然則其盛況還是遠遠超乎意料之外。
幾乎萬人空巷,全都涌到街頭,爭相一睹聖上天顏,以及未來皇后容姿。
開玩笑,錄州離長安十萬八千里,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出過州界,更遑論上長安,得見天子,此時不看何時看?
如今國內太平,錄州官署這段時間門裏加強訓練與裝備,朝廷更特意提前撥了官員與軍士前來相助部署,鄰縣各衙門也主動表示隨時聽候調遣,是以錄州可謂戒備森嚴,安全無虞。
錄州知府曾向上頭請示過是否要戒嚴,上頭的意思是不必,便沒有肅清百姓,准予百姓們湧上街頭,一窺聖顏。
如此舉動看在百姓眼中,何嘗不是皇帝對皇后的一種寵整似暇的看種蘇。
“你緊張什麼?”李妄道,“若該緊張,也當是我。”
種蘇笑了起來。
李妄伸出手,種蘇手掌放進他手心中,與他十指相扣,他手心一如既往的溫暖,帶着些許溫柔的力度,種蘇一顆心瞬時安定下來。
李妄垂首,輕啄了下種蘇的唇。
“走吧。”
車簾掀開,李妄先下得車來,而後伸出手,牽着種蘇下車。
喧雜的街頭登時一靜,錄州知府率領部署,街頭百姓齊齊拜伏,山呼萬歲,千歲。
“平身。”李妄開口道,帶着種天生的天威,但比之長安朝堂上時,卻要沉緩些許。
李妄未着龍袍,只一身常服,從前他深居宮中,太過低調,民間門幾乎連副他的真實畫像都沒有,如今算是第一次主動而真切的向世人現出真顏。
種蘇清楚的聽見民眾間門傳來抽氣聲,心中不由好笑,知道從此關於一國之君的“傳說”又將增添新的內容了。
種蘇的出現更迎來山海般的歡呼,此時種蘇反而不緊張了,以得體大方而發自真心的笑容做出回應。
李妄未在外多停留,與種蘇並肩,進入種家宅院,先行接見了錄州知府等人。
原先的知州府在王家倒塌后早已撤換相關人員,如今的知府是個能力出眾的中年官員,短短几月,已將錄州管理的比之從前更井然有序,呈欣欣向榮之勢。
“辛苦了。”
李妄簡單說了兩句,令其與其他官員們過兩日再過來述職,賞賜了些,便將人打發走了。
“爹!娘!”
待外人一走,種蘇馬上就要撲向種父種母。
種父種母雖是種家宅院主人,先前人太多,直到此時方有單獨見禮的機會。李妄坐在正廳主位上,先以天子身份受了這禮,之後起身,親自將兩人扶起,神情溫和。
“還需叨擾些時日,日後不必多禮。”
李妄又說:“朕字允直,兩位平時喚朕字即可。”
“豈敢豈敢。”種父種母忙道。
種父略有點大腹便便,卻身形高大,十分具有男子氣概,額頭寬闊飽滿端正,依稀可見年輕時幾分英俊,如今面上時時掛着笑,顯得敦厚和氣。
種母則是十足十的美人,雖妝容清淡,卻難掩麗色,種蘇種瑞的相貌明顯多半繼承於她,她亦十分覺,當真人在家中坐,莫名成了皇親國戚國丈大人……如今見了真人,仍猶在夢中一般,相當不真實。
種蘇一行人舟車勞頓,顧不上寒暄,先行安頓住處。
種家原本三進的宅子,因家中人口僕役都不算多,後面一進平日裏幾乎閑置,此番全都重新拾掇一番,知州府更特地遣人過來幫忙修葺擺置,整個宅院煥然一新。
僕役們安置馬匹與行李,上下忙成一片。
李妄此行所帶行李中,有兩車是備給種父種母的見面禮,按李妄的意思,當然遠遠不夠,但路途遙遠,只得暫且如此。
數量不夠,質量來湊,李妄親自把關,所選皆是價值連城,無可挑剔的東西。種家曾被罰了上千兩白銀,與之一比,也不值一提了。
“陛下說,這些不算聘禮,聘禮日後另算。”譚笑笑笑眯眯的說。
安頓好住處,稍事休息,待吃過晚飯,預備歇下時,已至深夜。
種蘇一家人終於有了單獨說話的機會。
“爹,娘,讓你們擔心了。”
種父的書房中,種蘇眼眶微微發熱。
頭次離家這麼長時間門,數月未見,豈能不思念。種父種母拉着種蘇的手,也紅了眼睛。
“爹,娘,孩兒不孝。”種瑞跪在地上,磕頭請罪。
數月過去,對種瑞離家出走的憤怒已不如當初那麼強烈,但此際看見種瑞,卻仍舊氣不打一處來,種母忍了忍,仍沒忍住上前踢了種瑞一腳,又給了他一巴掌,而後狠狠捶打種瑞肩背。
“你這個孽子,你做的好事,累你妹妹獨自上京去做那麼危險的事……好在上天保佑,平安歸來了,倘若出了事,你如何交待,一輩子如何心安!”
“阿蘇自小未出過遠門,眼下別人看着風光,還不知這一路走來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怕……你就是這麼疼你妹妹的,啊!”
種母人前看着溫婉親和,實則家中最兇猛的反而是她,真的生氣時毫不手軟,她對着種瑞一陣拳打腳踢,拳拳到肉,只聽噼里啪啦,令人聞之色變。
種瑞老老實實跪着,一動不動,盡數承受下來。
種父在旁道:“打,使勁打!夫人小心你的手。”
種蘇知道雙親心中曾經的憤怒惶恐,以及這些時日來的擔憂更甚於任何人,需要發泄一番,便站於一旁,默不作聲。
直到過了片刻,方伸手相攔,道:“母親,都過去了,我們都回來了。”
“……是,都回來了。”種母停手,看看種瑞,生氣歸生氣,又何嘗不擔心同樣離家的種瑞呢。
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片刻。
“阿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跟陛下怎麼會……快,詳細說說。”
擦乾眼淚后,種母開口問道。
雖種蘇之前寫過信來,但信中無法具體分說,民間門倒是種種傳言,卻終究不知真假。
種蘇喝了口茶,從上京第一日起,將長安發生的事,一一說來。
這麼一說,才發現那數月間門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當時置身其中,每一次都驚心動魄,驚險萬分,很是提心弔膽,前路未卜。但如今再度回想起來,只覺猶如精妙的戲本般,雖跌宕起伏,卻十分有趣,當是人生一段奇妙之旅。
種父種母只聽的目瞪口呆,時而驚詫捂住心口,萬萬沒想到,諸事發展完全不在當初預設之中,居然發生了那麼多事。
“可憐我阿蘇,這受了多少嚇,擔驚受怕的……”
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打種瑞,種瑞當下一聲不敢吭,任雙親打罵。
“所幸老天保佑,終是平安無事。”不僅平安無事,結局也是萬萬沒想到。種母看着種蘇,問道:“阿蘇,你是真心愿意嫁給陛下嗎?”
皇權天下的朝代,入選後宮哪怕為妃仍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更何況是做皇后?種蘇知道雙親是真心擔憂她,怕她是因冒名之事為保全家人性命而不得已為之。
“知女莫若母,”種蘇笑道,“我是什麼樣的性子爹娘不知道么?是不是真心,爹娘自然看得出來。”
眼神與神態騙不了人,種母種父看着種蘇面上一如既往的笑容,略略放心。
“只是,這做皇后……”種母道,“非我們妄自菲薄,事實如此,我們不過商賈之家,小門小戶的,冷不丁讓你去做皇后,只怕日後有的受累,受憋。皇宮不比別的地方……”
種蘇坐在張小凳子上,偎在種母膝前,說:“陛下同我說過,皇后只是一個名號,我真正的身份,是他的妻。”所以不要有任何負擔。
種母聽明白了,略略動容:“陛下這麼說的?”
種蘇點點頭。
“可這皇后之位終究不比尋常人家……”
“我明白,但事在人為,不會可以學,自有人教,古往今來也沒有規定皇后一定要是什麼模樣,我儘力而為便是。”種蘇溫聲道,“爹娘也不必擔心我受苦受累,王冠璀璨,而必承其重,女兒總要長大,總要面臨新的人生之階。就如爹娘當初一樣,還不是懵懂無知少年郎,一步步走來。”
種父讚賞的點點頭,種母握着種蘇的手,輕拍她柔軟手背,一時也無言。
“只是你跟陛下……陛下當真允了你,日後後宮唯你一人?”這才是種母最憂心的事。
倘若種蘇所嫁乃尋常人家,或還有商榷餘地,他們也可憑自家之財有所要求和幫襯,但如今對方是天子……
富貴榮華雖好,但作為父母與血親,最在意的還是種蘇真正的幸福,哪怕種蘇嫁給販夫走卒,只要兩人琴瑟和鳴,也好過一輩子與其他女子勾心鬥角,以獲聖心榮寵。
“天下男子總是多情又薄情,俗話說,寧信世上有鬼,別信男人的嘴,”種母憂心忡忡道,“陛下如今說的好好的,萬一以後……”
“哎,你這話我就不說好怕的。”
種蘇眼中帶着笑意,柔聲道:“蒙你們教導疼一生,好好生活。你們不要憂心,便相信我吧。”
種父種母久久不能言語。
半晌,種母道:“你長大了。”
“咦,女兒向來懂事。”種蘇依在種母膝頭,笑着道。種母噗嗤笑出來,摸摸種蘇的頭,好笑道:“你呀。”
月漸偏移,夜色愈深。
種蘇陪着種父種母,一家人又說了會兒話,方散了,與種瑞各自回房。
種父種母站在門口,目送一雙子女離開,種母輕輕嘆了口氣,面上仍有憂色。
“阿蘇說的沒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啊,別想太多了。”種父勸慰道。
“你倒心寬。”種母道。
“我是相信阿蘇嘛,這孩子自小心中有章程,又是她心之所喜,想來是沒有錯的。”種父感慨道,“這兩個孩子出去一趟,好像都長大了。”
從前天天在身邊,種蘇與種瑞頑皮嬉鬧,吵吵嚷嚷的,仍舊如同小孩心性一般,如今離家歸來,卻陡然發現,他們已不再是當初的小孩,不知不覺已經長大成人。
“我還記得當初他們出生,小小的兩團,如今居然已是嫁娶之齡,時間門當真匆匆,太快了。以後他們就有自己的家了……嗚,我,我捨不得。”
種父紅了眼睛,捂着嘴,扭過頭,高大的身形彎下,將腦袋埋在種母肩膀上,嗚咽起來。
兩人的貼身侍從見怪不怪,笑着去關上門。
“……如今家裏有其他人在,你收着點。”種母道。
“我難過,嗚嗚,夫人,讓我靠一靠。”種父抱着種母不撒手,種母一臉平靜與些許無奈,伸手熟練的拍拍種父的背。
種蘇已經走遠,院門緩緩關上,種母搖搖頭,目中仍有一點憂色。
翌日,種蘇在自己的閨房中醒來,看見熟悉的房間門,不由睜眼便笑起來,回家的感覺真好啊。
種家宅院外頭仍圍着不少人,雖昨日李妄在街頭已現過身,面見過眾人,但仍有沒見到的,以及周邊的居民源源不斷趕過來。
大康已許多年不曾出現過民間門皇后,如今錄州出來一個,簡直天大的喜事,且獨得皇帝盛寵,竟然親自駕臨錄州。來做什麼?哪怕沒有明說,這意思卻很明顯,明顯親自來提親了嘛!皇帝親自來提親,何等的榮耀!
即便之前沒有錄州知府的命令和叮囑,錄州百姓們也俱與榮有焉,是以雖然圍在種家外頭,卻皆自覺規整禮儀,遵規守矩,沒有任何喧囂吵鬧,只不時過來晃蕩一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能一窺天子與未來皇后容顏。
他們是大康的王與王后,一國之主,百姓們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很合理,知州見李妄並未下令趕人,便也任由百姓們來去,只加強守衛便好。
種父向來和氣生財,以誠相待,知道李妄與種蘇自不方便這般出面,便命人在家門前置了棚子,放些瓜果點心,任人自取,又給小孩們散點小錢,眾人都來沾沾喜氣與福氣,這樣一來所有人皆大歡喜。
從長安至錄州到底路途遙遠,種蘇等人長途跋涉,頭兩日便在家中休整。
種父種母起先還十分擔憂伺候不好,但無論小王爺李和,還是公主李琬,皆十分隨和,就連李妄,也顯得溫和,跟着來的譚笑笑等宮中侍從也皆和氣不拿架子,主動幫襯着料理日常飲食起居,這令種家上下都鬆了口氣。
種家宅院重新修葺了一番,很多地方種蘇都還不曾看過,待李妄睡好了,便領着他四下轉轉。
“這棵樹還在呢。”
種蘇指着棵筆直的楊樹讓李妄看,“看見這些刻痕沒?這是小時候我與我哥量身高刻上去的。”
從搬來錄州開始,種父便選了這麼棵樹,每月給他們兄妹二人量次身高,數年過去,樹榦上已刻滿長短不一的划痕。
“有兩年我比我哥哥長的快,他急了,便拚命吃飯,我吃一碗,他便吃兩碗,我吃兩碗,他便吃三碗。”童年的時光仍舊記憶如新,種蘇想起那些趣事,仍忍不住笑。
“有次我使壞,故意使勁吃,吃了四碗,他便吃,結果我們倆個都吃撐了,晚上肚子痛的不行,父親知道原委后,罰我倆在這樹下站了半日。”
李妄看着樹榦上的刻痕,薄唇微勾。
“這個池塘很能養魚,我們家很少在外頭買魚,都是每年父親丟些魚苗進去,一年四季便有魚吃——長的可好。”
“這個鳥窩還在吶——我跟我哥小時候爬樹掏蛋,我不慎摔下來,關鍵時刻他墊在底下接住我,為此摔斷了胳膊,我倒安然無恙。事後我們倆都挨了一頓板子,然後我做了他一個月的小奴隸——哎,那一個月簡直不堪回首。”
種蘇帶着李妄悠哉漫步,走過熟悉的家院,說著說著便笑起來。
“聽我說這些會不會覺得無聊啊?”種蘇側首看李妄。
“不會。”李妄說,“很有趣。”
這宅院自然比不得皇宮與高門深宅寬闊豪氣,但因是種蘇生長的地方,便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寬大的袖袍下兩人牽着手,李妄跟隨種蘇的步伐,走過此地的磚石階梯,看着院中的一草一木,隨着種蘇的述說,眼前幾乎能夠浮現種蘇小時候於這院中嬉鬧的畫面。
李妄很喜歡聽種蘇說這些往事,彷彿見到了她的童年一般,非但不無聊,反而充滿趣味,只要她願意說,他永遠聽不倦。
再過一日,李妄便開始陸續接見錄州和錄州周邊州縣的官員,種蘇也有自己要見的人,便趁這時出得門去。
從前的姐妹與小夥伴不曾主動前來打擾,種蘇回來了卻是一定要見一見的。
她的朋友有男有女,以前跟着種瑞,以及其他小姐妹,偶爾也會混着玩,如今到底身份不一樣——她怎麼也算有主之人,該避一避了。
“你真的不去么?”
出發前種蘇再次問道。
李妄抬眸看了種蘇一眼,沒說話。
“要麼跟我一起去吧,”種蘇道,“你去的話,便定個大些的地方,或者在家裏也行,叫上所有人一起,開個幾桌,讓他們也見見天子聖顏,與天子同坐——定都高興的很。”
種蘇笑着道:“也讓你見見我的朋友們——都算與我一起長大的,都是頂有趣的人。”
“罷了,”李妄淡淡道,“我是無趣之人,去了倒掃興。”
種蘇拖長尾音長長的“哦”了一聲,笑的不行。
“陛下要是不樂意,我便也不去了,”種蘇一本正經道,“天底下還有誰比陛下重要呢。”
李妄垂眸,手指輕撫了下眉心,幾分難得的無奈。他不算口拙之人,卻常在種蘇面前“無言以對”——種蘇深諳取悅他的技巧,往往只要一句話,便能夠輕易安撫他。
在旁人心中他是天底下最不能糊弄敷衍之人,然而在種蘇面前他卻是世間門最好哄的人。
“我去了你們反倒拘束,”李妄說,“我備了禮,讓譚笑笑跟着你一道過去,分給他們。”
種蘇雖不介意帶着李妄,但如李妄所說,他若真去了,想必所有人都玩不自在,種蘇便也不強求,只沒想到李妄還會特地給她朋友們備份禮品,不可謂不周到體貼。
房中無人,種蘇走過去,微微彎腰,貼了貼李妄面頰,“那陛下在家等我,我早點回來。”
說罷要起身,卻被李妄扣住腰肢,李妄坐在桌前,微微抬眸看種蘇。
“在外頭不要喝酒。”
種蘇點頭,道,“遵命,陛下。”
“早些回來。”
“是,陛下。”種蘇笑道。
李妄微微揚脖,扣着種蘇的腰,得到了一個輕吻,方放種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