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最後一抹琴音落下時,禮堂里一片寂靜，全場觀眾沉浸其中，安靜聆聽着。

燈光重新亮起,演奏者起身謝幕。

身後湧來呼嘯般的掌聲,裴清沅毫不在意，只是側眸看向身邊人：“今晚的狀態很好。”

季桐還陷在這支樂曲濃郁深邃的情感里沒有回神，連起初的緊張和忐忑都遺忘了，聽到宿主這樣說,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被宿主帶進情緒之後,完全忘記了之前背得滾瓜爛熟的標準姿勢，只用已成習慣的身體記憶按下一個個琴鍵。

宿主肯定發現了異樣,不然不會特意說他今晚狀態好。

季桐心裏警鈴大作。

他當即想觀察宿主的表情,又不敢把反應暴露得太明顯，只好用內置攝像機偷偷觀察。

結果剛好走進後台,有興奮的其他同學迎上來和他們聊天,裴清沅禮貌地回應,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趁這個時間，季桐立馬絞盡腦汁開始編造理由。

餘光里,今天被他們倆邀請來看元旦晚會的裴司祐也過來了，看他的表情，顯然很喜歡剛才那場表演。

“相當動人。”裴司祐笑道，“小季果然有天賦。”

有了。

季桐盡量使用一種略顯得意的語氣,在心裏對宿主道：“我突然想起來叔叔要來看,上次我跟他說我學過一點點，不能露餡,所以臨時換了一個比較笨的初學者模式,是不是很自然？”

這簡直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

“嗯。”裴清沅語氣如常,“很自然。”

很自然的理由，聽起來似乎挑不出什麼毛病。

可今晚季桐模仿初學者的時候，不再那麼僵硬，琴聲里有了技巧以外的情緒，那是不經意間的流露。

同樣的旋律，他用緘默悸動的愛去演繹，與之交織的另一段樂聲里，充盈着寂寞又熱切的盼望。

這分明是一支浪漫的曲子，底色卻被賦予了恬淡的孤獨，也因此有了更能打動人心的力量。

裴清沅曾經數次體會過相似的哀傷與孤獨。

在那個永遠蒼白的夢境降臨前。

他看見一直在碎碎念擔心自己穿白色不好看的季桐，隨手脫掉了西裝外套。

裴清沅忽然問：“你不喜歡白色嗎？”

季桐隨口道：“不是不喜歡，是覺得白色太單調了。”

一切雪白的東西里，只有蘑菇是可愛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矇混過關，開始放下戒備：“叔叔，小圓穿過白色西裝嗎？”

裴司祐察覺到他的意圖，含笑道：“小時候沒有，長大后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奇他穿起來是什麼樣子。”

季桐立刻轉頭看向裴清沅的黑色西裝，目光里寫滿了期待。

裴清沅配合地脫下外套，蓋到他身上，同時婉拒了遞迴來的白西裝：“我穿不上你的尺碼。”

季桐只比他矮一些，身形卻比他瘦許多，這會兒被包在寬大的黑色西裝里，更襯得膚色白皙到驚人的地步。

彷彿很少出門，很少無所顧忌地行走在日光下。

一個之前被他強行打消的猜測重新浮現在腦海里。

夢中的細節只是巧合嗎？

沒等季桐再開口，門外傳來一道誇張的聲音：“這是我們可以看的嗎？！”

園藝社的朋友們抱着兩束花來到後台，看見裴清沅給他蓋西裝的一幕，紛紛激動地亂叫。

“小桐你彈鋼琴的樣子好帥！！”

“我剛才在台下人都磕暈了嗚嗚嗚。”

“突然感覺不應該送蘑菇花的，應該送玫瑰對不對？”

季桐加入園藝社當天就說自己要種蘑菇，又常常被室友兼同桌裴清沅投喂鮮切果盒，所以園藝社的大家模仿網上流行的小熊花束和糖果花束，搞了個蘑菇與彩色水果混合在一起的食物花束。

看着精美彩紙里包裝的蘑菇和新鮮水果，季桐瞬間餓了。

“晚會結束以後一起去吃火鍋嗎？”季桐盯着懷裏白白胖胖的肥美蘑菇，感覺似乎聞見了香氣，“我想吃涮蘑菇。”

“我就知道你收到這束花的第一句話絕對是想吃！！我押中了！”

“要不我們先把水果洗了解解饞？”

在周圍響起的笑聲里，裴清沅同樣看向那些小小的、柔軟的蘑菇。

他想起夢中那個小心翼翼伸手去觸碰蘑菇傘蓋的陌生少年。

裴清沅的手正落在季桐的手臂上，隔着襯衫與西服的布料，季桐察覺到一絲極輕的壓迫感，有些詫異地回眸看過來，順便問他：“等下去吃火鍋好不好？叫上歐陽他們。”

於是他的手指緊了緊，又驀地鬆開，斂起那些無意間傾瀉出來的情緒，平靜道：“好。”

在這個充滿節日氣氛的校園裏，季桐和同學朋友們一起跨了年，又結伴去吃凌晨的火鍋。

猜到今天會玩得很晚，他可是特意“睡”到下午才起來的。

一路上，解決了鋼琴危機的季桐笑得格外開心，隨着前行的步子，晃動的深藍蘑菇圍巾下時不時露出項鏈末端的金色鑰匙，在深夜裏熠熠發亮，猶如他澄凈的眼眸。

晚會結束后大家去寢室換了衣服，穿上禦寒的冬裝，其中歐陽宇脫掉的演出服是讓人最懷念的。

“歐陽，我現在已經看不習慣你穿正常衣服的樣子了，你天生就是為長袍大褂而生的。”

“……別跟我提這四個字，我再也不會說相聲了！”

“別啊！”立刻有人模仿今晚相聲里的橋段，“你不說了怎麼行，求求你了，損我一句吧。”

歐陽宇尷尬得想鑽入地心：“啊啊啊啊離我遠點！快忘掉快忘掉！”

同伴笑得像公雞打鳴：“我不走，除非你損我一句。”

“……”歐陽宇目光獃滯，對着虛空懺悔，“章運我錯了章運。”

季桐笑到發抖，圍巾都鬆鬆垮垮地散開了，還是走在旁邊的裴清沅發現的。

絨絨的毛線繞過脖頸，季桐總算停住了笑，他望進宿主的眼眸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和點點的星光。

所以他湊近了宿主，小聲道：“新年快樂。”

空氣里隨着話語漾開淡淡的白霧，裴清沅的耳畔被呼吸拂得發熱，沉默片刻后，他也輕聲道：“新年快樂。”

他想，季桐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只可能否認。

那些細微的相似之處，暫時無法構成確切的證據，僅僅是一個讓他不願接受又忍不住懷疑的猜測。

他替季桐將圍巾攏好，指尖擦過那把被體溫捂熱的金色鑰匙，微微停頓中，想起那份尚未送出的禮物，裴清沅的眸光便隱隱閃爍起來。

總有一天，他會找到真正的答案。

元旦過後，很快迎來了期末周和寒假。

到了學期末，各種社團活動逐漸減少，各年級的學生們都在忙着備考。

季桐和裴清沅面對期末考毫無壓力，主要在為了備戰RS杯而忙碌。

這段充實的日子裏，有一件讓季桐很高興的事。

糖豆機械人在上市后第一批用戶的反饋下，口碑漸漸發酵，賣得不錯，深受年輕人和小朋友的喜愛。

這之中還有個插曲，那幅以糖豆機械人為靈感的塗鴉在外網上火起來之後，儘管有國人提到了這款產品，但有不少國外的科技公司藉機推廣自家的產品，這幅塗鴉被套到各種款式的機械人上打廣告。

直到裴司祐用發佈畫作的賬號專門澄清，許多外國網友才知道這個模樣古怪的糖豆機械人真的存在，帶動了鄧抒本來沒抱什麼期望的海外銷量。

而等國內網友看到這幅火遍外網的塗鴉時，它卻被跟一家叫Zart的國外新興科技公司聯繫在一起，說是這家公司的產品宣傳圖，非常驚艷，一時間又引發許多國外的月亮比較圓的感慨。

因為最早在海外傳播期間就有不少國外公司蹭熱度，沒法判斷究竟是這家公司有意為之，抑或是外網上的錯誤信息被人當真后搬了過來。

總之鄧抒在通過裴清沅徵得了裴司祐同意后，及時將這幅塗鴉掛在官網上，與自家的糖豆機械人關聯在一起，因此引發了一波討論。

事後，季桐把一則講述這幅知名塗鴉被不斷冒用的報道發給了章運同學，無比期待他的回復。

章運發來一串省略號，又輸入了半天，最終還是如他所料地回了一句。

[章運：沒有真本事，就知道搞營銷炒作這一套，垃圾=_=！]

[季桐：罵得好！]

喜悅之餘，也有一件讓季桐心情悵然的事。

隨着新年的到來，裴明鴻龐大的商業版圖不動聲色地換了血，外界資本注入，悄然化解危機后，管理層變動，股東更替。

這家在本地知名度極高的金融集團屢次登上報紙財經專欄，其中在頭版登載大幅照片的那天，是裴明鴻宣佈辭職，同時由獨生子裴言擔任集團總裁。

江源大學裏一時議論紛紛，裴言仍在就讀的金融學院成了全校師生關注的焦點。

雖然這所名校里有不少能力出眾的富二代，但在校期間便徹底接手家族事業的學生很罕見。

看到新聞的那一刻，季桐和裴清沅默契地對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季桐將一本封存得很好的日記交給沈奕銘，托他轉交給裴言，比起他們倆，沈奕銘和裴言的關係相對熟一些，偶爾會有往來。

季桐特意讓裴清沅寫了一張紙條放進袋子裏，說明這是裴言曾經遺忘在羅家的東西，沒有人翻開過。

最初依附於家庭態度的真假少爺糾葛徹底結束了，“少爺”都已長大成人。

都有了新的人生。

正式迎來寒假時，季桐最期待的就是去傅音音所在的世界旅行加過年。

根據最近對裴清沅的觀察，他覺得宿主可能根本沒有懷疑過他是不是人工智能這個問題，所有的相處方式跟以前一樣。

唯一一點變化，是他在家跟初代糖豆機械人小美對話的時候，宿主會聽得格外專註。

很正常，宿主現在每天都在研究機械人，即使放假了也絕不鬆懈，AI和AI對話的這種神奇場面當然會特別留心。

風平浪靜的日子一長，季桐越發鬆懈，漸漸覺得之前是他想太多，屬於自己嚇自己。

只要他小心一點，不再露出像鋼琴那樣的破綻，宿主肯定不會亂想的。

等到出發去異世界旅行的那一天，季桐已經完全卸下了心理負擔，只想快樂地欣賞一下傳說中的火葬修羅場。

那是別人的火葬場，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是絕對不會經歷火葬場的。

“出發嗎出發嗎？”

關好家裏的電器閘門，裴清沅最後看了一眼那盆被季桐搬進屋裏陰涼處的蘑菇盆栽，低聲道：“出發。”

傅音音專程來中轉站接他們，另一位客人方昊有過跨世界旅行經驗，可以自己過來。

辦完手續后，準備傳送前，她提醒道：“因為你們三個會經常出現在我和宿主身邊，而這幾天我們正在走重要劇情，所以世界規則對你們可能有一些比較嚴格的限制。”

季桐迫不及待想去新世界看看，不在意這些，以為無非是上次方昊來時那樣，要有合理的身份，不許影響劇情等等。

裴清沅倒是問了：“什麼限制？”

傅音音臉上劃過一絲促狹的笑容：“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世界傳送即刻開始，在鋪天蓋地湧來的眩暈感當中，季桐和裴清沅分別聽見一道冷冰冰的電子音：“請選擇默認形態或自由形態，如為後者，需在倒計時結束前，儘快完成外型重構，十，九……”

怪不得上回方昊落地后一臉痛苦地暈了半天，本來不暈車的季桐也有點暈了。

他和裴清沅全都沒精力理會倒計時，直接選擇了默認形態。

不過這個默認形態是什麼意思？

季桐稀里糊塗地想着，直到重新進入現實世界，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暈車般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傅音音選了一片荒無人煙的郊外地帶，所以映入兩人眼帘的是荒蕪雜草，褐色樹榦，和一條氣質清新的深藍牛仔長裙，以及一雙白色帆布鞋。

……等等，他的視野高度為什麼變得這麼低？

季桐一臉茫然地抬頭，看見了十四五歲模樣的傅音音，沒有平時的成熟韻味，素麵朝天，五官清麗。

初中生形態的傅音音笑起來，彎腰分別摸了摸兩位差不多大的小朋友的頭頂，語氣里充滿調侃：“很可愛哦。”

這熟悉的重回幼崽階段的感覺。

季桐震驚地看了眼自己比三歲半時期稍微變大一點的手掌，來不及感慨，瞬間扭頭，看向身邊的宿主。

他看見了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男孩，眉眼精緻，與長大后頗為相似，只是此刻裴清沅習慣性的冷漠表情里，難得帶上幾分不知所措。

和裴叔叔說的一樣，宿主小時候的臉蛋真的有一點嬰兒肥，沒有那麼圓，但看起來很好捏。

站在兩個表情宕機的小朋友前，大姐姐一邊笑一邊解釋：“因為這個世界裏的宿主跟不少男生都有錯綜複雜的感情線，修羅場嘛，所以不能出現有概率擾亂感情線的適齡男女。”

傅音音的身份是宿主正在讀初中的同母異父的妹妹，而她給這次來訪的季桐三人安排的合理身份，是由成績優異性格早慧的初中生妹妹做家教的三兄弟，父母臨時有事離開，所以委託姐妹倆幫忙照看幾天。

萬能的家教借口。

聽到這裏，季桐第一個反應過來，迅速想起自己未盡的心愿：“我要當哥哥！”

傅音音擺擺手，準備看戲：“這個無所謂，你們自己決定吧。”

裴清沅尚在消化眼前發生的一切，聞言，先下意識比較自己和季桐的身高：“但我比你……”

季桐迅速堵住了這句沒說完的話，不由分說地伸手掐住幼年版宿主的臉，笑眯眯道：“弟弟的臉好軟。”

掐完一下，再來一下，還伴着歡快的聲音：“軟軟！”

裴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