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字條
兩個人互生悶氣,最後還是越鰣先撐不住。
皎皎側躺着身子背對他,他黯然坐在床邊,想着皎皎不久前看他的眼神,沉默許久后,終究還是頹然低頭,把玉年探聽到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他先說芸娘的情況。
皎皎起初是躺着閉着眼的,可是聽着聽着,人就又坐起來。
鼻子酸酸的。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皎皎就從沒和芸娘分開過。在意外發生前,她甚至以為她會和芸娘永遠在一起,永遠不會離散。
沒錢沒權沒關係,做一輩子沒出息的賣糕女也很好,每次和芸娘說著不成親,要和她一直在一起的話也是認真的。
皎皎所有的勇氣、所有的堅持都是來自芸娘。在那段她初到這個陌生世界的彷徨歲月里,是芸娘把她抱在懷裏,保護着她長大的。
皎皎可以沒有一切,卻不能沒有她娘。
從很小的時候,皎皎就明白,為了芸娘她可以死的。死不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可是若保護芸娘需要她的命,她也可以死的。
也是從很小的時候,皎皎明白,芸娘對她也是一樣的想法。如果能保護皎皎,芸娘也是願意死的。
在去祈水郡前,她們一直過得很不安穩。
一個美貌的女子要帶着一個幾歲大的女孩過日子,當然是很不容易的。她們一起逃過戰亂,一起睡過牛棚,一起被人販子追,但最坎坷的時候,只要她往芸娘懷裏一撲,芸娘拍着她的背哄她,日子好像也沒那麼難過。
那時候的笑都是滿足的。
現在呢?過得快樂嗎?
一點也不。
可以穿錦衣華服,可以吃珍饈美味,沒人會像長樂巷的頑劣兒童那樣罵她野種,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抓到戰場上,每日都想着會不會活到明天。
可是皎皎一點都不快樂。
沒有芸娘陪在身邊,她整日活得跟個孤魂野鬼似的。白日人多熱鬧的時候還好,晚上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屋裏的時候才難熬,眼睛一閉,腦海里全是過去十多年的剪影。
皎皎不能沒有芸娘。
沒有芸娘,她在這個世界上活着的意義就沒有了。這本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世界,她和這個世界唯一的紐帶,只有一個芸娘。
多年之後,再次聽到芸娘的消息,皎皎淚如雨下。
想着那樣溫柔那樣好的芸娘正在遙遠的魏國的宮殿裏孤零零地等着她,等着她去見她,皎皎就難過得停不下淚來。
她那樣一個人,一輩子所有的出格、所有的努力,全都是為了皎皎。在皎皎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也才是個二十不到的年輕女人。
沒有親人、又沒來處,穿着名貴的絲綢衣裳,頭髮散亂地抱着皎皎,獨自在山間逃跑。好多次被地上的枯枝或石頭絆倒,她摔得腿上手上都是血,卻把皎皎緊緊抱在懷裏,沒讓皎皎受到一點傷。
這樣愛皎皎的芸娘,這幾年晚上沒法抱着皎皎睡覺,她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她甚至不知道皎皎還有沒有活着。
皎皎從未在越鰣面前哭成這個樣子。在他的印象里,皎皎再怎麼哭都是安靜的,不會像現在這樣哭得抽噎不止,喉嚨不時發出嗚咽。
其實沒那麼好看的,狼狽又難堪,但是越鰣看着,眼裏的淚也跟着下來了。
“皎皎,你別哭。”他找不到東西去給皎皎擦眼淚,於是便想去拿袖子給皎皎擦淚,“我……我不是故意想瞞着你的。我本來是想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把你娘接來長潁后再告訴你的。”
那要是一直沒法把她娘接來長潁,他是不是就要隱瞞她一輩子?
皎皎冷笑一聲,揮開他的手,問他:“荊南枝過得怎麼樣?”
越鰣被她甩開手,面上閃過一絲受傷。
他本來覺得自己的做法沒錯,現在見着皎皎的眼淚,才覺得自己原先是低估了皎皎她娘和那個叫荊南枝的將軍在皎皎心裏的地位,也低估了皎皎對這兩人消息的看重程度。
其實心裏還是憋得慌,但越鰣看着皎皎面上的淚,還是把荊南枝的消息說了出來。
說荊南枝現在是鄭國的將軍,備受鄭王看重。
說荊南枝其實也在找她,行軍每到一處,都在派人問皎皎的消息。
有些事情越鰣不想說,但他也不想皎皎和他徹底生分,對他失望,因此到底不敢隱瞞,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出於一些彆扭的心思,越鰣說完這些后,還加了一句:“……玉年派出去的探子說,他其實是雍陽荊家的人。現在他去了鄭地,為鄭王作戰,抵禦燕人,荊家不少人便出來說他是不肖子孫,不忠不信,沒有廉恥。”
皎皎卻是想到了幽平郡里寫滿了一張張紙的八字,怔住。
從“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到荊家人口中的“不忠不信,沒有廉恥”,這段路,這短短几年,他到底是怎麼走的?
想起逃亡過程中被牽手時看到的他的背影,想起她一聲聲喊他名字時聽到的一聲聲耐心的應答,再想起分別前他說的“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幾年間積累的所有的愧疚一齊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