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遲來深情比草賤
王敬一驚,聽起來,桃葉這好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他不熟悉採薇的聲音,也不知來報信的人是誰,以為只是梅香榭一個與桃葉關係要好的姑娘罷了。
來不及多想,王敬已經在採薇的引路中,奔赴梅香榭。
入夜後的都城要比白日安靜許多,然而一旦走近梅香榭,總能遠遠就聽得到人聲鼎沸。
因為桃葉閉門了數月又突然見客,梅香榭迎來了近期最熱鬧的一晚,許多桃葉的昔日常客得到風聲,都紛紛趕來,擠得梅香榭大廳內都站不下了,只得聚攏在門外。
又有些遊手好閒的吃瓜群眾,聽說梅香榭一向自命清高的桃葉姑娘竟然大放厥詞要留宿男客,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在最外面圍觀了一層又一層,幾乎把大街都給堵了。
王敬和採薇來到這條街上,遠聞得一片喝彩之聲,像是哪個男客自告奮勇,喊了聲:“我來吃。”
然後四周一片嘩然。
王敬拄着拐,又往前走了幾步,很快聽到了嘔吐聲。
旁觀的看客相互嬉笑着議論:“沒想到才貌雙全的桃姑娘,廚藝竟這麼差,怎麼吃一個吐一個?”
王敬聽了,便知道,在這之前試吃的客人不少,只是每一個都難以下咽。
不必說,那並非桃葉下廚所做,而是來自於鬼王餐廳的飯菜。
前方人多,採薇生怕王敬摔倒,便扶住了王敬,儘可能地推開別的客人、替他開路。
此種行路方式,想讓人不注意都難,那些官宦子弟,都認出了王敬:
“這不是王駙馬?”
“好大一股腥味兒,好像他衣服上有血……”
“果真是血!還沒幹呢!”
有人不慎觸碰到了王敬的衣袖,感到驚詫又噁心,連連後退。
近處的人聽到,也都避之不及,於是給王敬騰出一條可以拄拐行走的窄窄小道。
採薇就攙扶着王敬從這窄道進了梅香榭。
梅香榭大廳正中間的舞台,平時都是舞姬們跳舞供客人們娛樂的地方,這日卻擺滿了盤盤碗碗。
在盤碗的最裏面,桃葉斜坐在那兒,胳膊肘支撐在一個食盒上,衣裙就散在舞台上。
她濃妝艷抹,青絲披落,衣衫輕薄,一雙杏眼覷着每一個來尋她的客人,眼波流轉,笑容妖嬈,似勾魂一般。那半卧半坐的姿態更是千嬌百媚,活脫脫是青樓花魁的模樣,萬種風情盡生。
由於沈慧今晚沒在這兒,別的人也不好約束桃葉,只能任由放肆,把個舞台變成了餐枱。
“還有人要來吃么?怎麼都不好好吃呢?”桃葉眼瞼下搭,在暖色的微光中,臉腮如新月生暈,問着、輕嘆着,一顰一笑都動人心魄。
“桃姑娘,這菜……這菜的味道實在有點怪,你讓我吃一兩口也就罷了,要全部吃完……那實在是吃不下……”那客人嘔吐了一陣之後,又趕忙向桃葉解釋。
桃葉揚起如削蔥根般的手指,輕輕挑起那人的下巴,朱唇微啟:“吃不下……說明你還是不夠愛我……”
王敬雖看不到眼前究竟是怎麼個景象,但從桃葉的聲音中也聽得出她的態度有多麼輕浮。
他踉蹌着走過去,手杖觸及舞台而停步,伸手摸到了桃葉的胳膊,便猛地用力抓緊了那手臂:“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駙馬爺?”桃葉抬頭,目光掠過王敬,也看到了採薇,便明白是採薇把王敬找來的。
她微微一笑,推開了王敬的手,故作出滿不在意的樣子:“我這兒正招新郎呢,駙馬爺若是沒甚要緊事,還請不要耽誤人家的時間,後面排隊等着嘗菜的人還多着呢。”
說罷,桃葉又高喊:“下一個!”
王敬聽到這些話,恨得牙痒痒,他也看不到隊伍在哪、排隊的有多少人,只是橫眉怒目地扭頭朝外面問:“下一個是誰?還有誰在排隊?”
下一個要輪到的人,先見到一個個嘗過菜的人都吐了出來,已有了些猶豫,又見王敬這位新得勢的國丈這樣帶着怒氣發問,哪還敢走過去?
“既然沒人排隊,那就輪到我了。”王敬說著,就抓起距離他最近的一盤菜,也不管那是什麼,張口就吃。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看着,王敬將那些旁人都吃不下的飯菜塞進自己口中,每吃完一盤,就將盤子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聽到盤子碎裂的聲音,桃葉不由得氣上心頭,她不明白,王敬憑什麼在她面前摔東西,又有什麼資格在這兒撒氣。
就這樣吃一份、摔一個,不大一會兒,台上都空了,地上被摔出了一地碎片。
看着一地碎瓷片,想起王敬白天說得那些話,桃葉不知不覺積攢了滿腔怒火:“一個沒有味覺的人,就算吃得下去,也算不得贏。”
撂下這句話,桃葉站起,甩開明黃色的百褶裙,轉身奔向二樓。
王敬跟着腳步聲,也尾隨上樓去,在桃葉房門口追上了桃葉。
底下的客人們都仰頭看着,只見桃葉一進房門就立刻關門,卻被王敬強行推門進去,然後“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門內會發生些什麼?看客們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
門是被王敬給關上的,他回身便厲聲質問:“誰准你這樣作踐自己?你是逼着我非來不可是不是?”
“我這樣不是正合你的意嗎?你不是叫我回屬於我的地方去嗎?我不努力完成任務,怎麼回去?”桃葉臉上帶着挖苦般的笑意,好像自己講得十分在理。
王敬只覺得這是強詞奪理,不禁再次指責:“完成任務就得是這種方式?你那同鄉是怎麼做到的?偏偏你就得出賣自己才行嗎?”
桃葉冷笑着,故意氣他:“我就要這樣!你在那麼多人面前把我說成青樓女子,那我就給你展示一下,什麼叫做「人盡可夫」。”
果然,聽了這兩句話,王敬頓時臉上青筋暴起,吼聲如雷:“我——不——許!”
“你是我什麼人啊?你有什麼資格不許?你配嗎?你……”
沒等桃葉宣洩完,王敬忽然抱住桃葉,吻她的嘴,讓她不能再說話。
桃葉心中五味雜陳,各種各樣的念頭衝進腦海,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她推開王敬,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王敬聽得懂這句話,但此刻,心中的火花已愈演愈烈,也顧不得賤不賤,他忍不住又一次抱住了桃葉。
桃葉不知自己何時已經淚眼模糊,她假裝清高的能力很差,無法一直將心愛之人拒於千里之外。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相擁越來越緊,他吻過她的眉眼、她的臉頰、她的唇邊,最後一把將她按倒在床榻上。
他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由王逸做主讓他們拜堂成親的夜晚。
桃葉的心情依然很複雜,她的眼角仍掛着淚痕,她還一直聽得到樓下的喧鬧聲。
直到外面大廳的燈光全部熄滅,萬籟寂靜,桃葉又一次伏在王敬肩上啼哭,低聲重複着一句話:“我恨你……我恨你……”
王敬沒有說話,他感覺到枕頭被淚水浸濕了,於是將桃葉抱得很緊很緊。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桃葉睡著了,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她又忽然醒了,感覺到處都是汗噠噠的,好像她就是被這汗氣弄醒的。
她伸手摸了王敬,如她所想,是王敬在出汗,前心後背都有好多汗,連頭上、胳膊上、腿上也是。
這麼一摸,把王敬也給摸醒了。
桃葉忙問:“你怎麼會出這麼多汗?”
“這幾個月……出虛汗越來越厲害了……”王敬吞吞吐吐着,稍稍與桃葉保持出一些距離。
桃葉早該猜得到,王敬的病一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發展。
“每一次我想靠近你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這副要死沒死的皮囊,只能拖累你。”王敬聲音低沉,慢慢側過臉,面對桃葉:“所以,我是真的希望你離開我,你懂嗎?”
“我不懂……”桃葉剛開口,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你如果不想拖累我,早該狠心做出決定……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個老姑娘,你卻對我說……請離開……”
王敬聽得出桃葉在哭,伸手抹去她的眼淚,自嘲着:“是啊,我這個人就是活得太糾結,拿不起、放不下,捨不得、又留不住,白白耽誤了你的青春。”
他輕輕嘆氣,仰望房梁,再次開口,是那般沮喪:“我並不願這樣,我很想全心全意和你共度餘生,可我的餘生有多長呢?如果我們就此在一起,你一定會面對我死的那天。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經歷與摯愛之人生離死別的場面,我能想像得出,到了那天,你該有多難過?我不願某天你為我傷心欲絕,寧可你從此無法得知我的消息……”
言至此處,王敬的眼淚也順着眼角滑落。
桃葉咬着手指,因為王敬看不到、但能聽得到,她不想哭得那麼大聲。
如死灰般沉寂的夜,只有呼吸聲和抽泣聲在空中飄蕩。
半晌,桃葉才慢慢控制住一點情緒,哽咽着好不容易道出一句話:“可是……你知不知道……離開了你,我現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談以後……”
聽到這樣的話,王敬的心幾乎都要融化了,更不知該如何抉擇剩餘不長的人生。
“我們一起離開京城好不好?我們去各地尋訪名醫好不好?”桃葉抓住王敬的手,懇求一般望着他:“我們還可以找三弟,他如今醫術一定精進了許多,或許還結交了許多五湖四海的醫者……”
王敬沉默着,靜靜感受着來自於桃葉手心的溫度。
他好想看看現在的桃葉是什麼模樣,他想一定很美、很美……但是,他看不到。
“就算治不好你,至少也能讓你多活幾年……”桃葉微微爬起來,眼淚啪嗒啪嗒落在王敬臉上:“以後……每一個能陪在你身邊的日子,都是上蒼給我的恩賜……無論有多久,我都知足……請你不要再放棄了,好嗎?”
來自於桃葉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刻進了王敬心裏,他感到心被雕刻得隱隱作痛,終於點了點頭,又一次讓唇邊湊近桃葉的臉頰,吻到了桃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