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千手觀音
莫要說今日來觀禮的大臣們,就連太子司修,也是頭一次看到他的新娘是什麼模樣。
因為有蓋頭的遮掩,王玉今日是沒有蒙面紗的。
在這個晴朗無風的日子,未入洞房、蓋頭已落下,王玉哪裏會料得到?
她明知,為免今日婚禮不順,王敬一早便派人入宮告知司姚長公主即將接回王家之事。
而且,王敬生怕孟氏母女再出么蛾子,故意說明要等宴席結束才能將司姚接回王家,就是為了讓她們今日不得不安分。
可是,王玉沒想到,她竟然還是出了丑,在這萬眾矚目的太極殿上,比王家後院宴請堂客的那個場面更糟。
她似乎感到了無數不友善的目光,她甚至隱隱聽到了遠處的笑聲、誹謗聲,她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錯覺,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快要被這些聲音炸裂了。
芄蘭趕緊撿起落地的紅蓋頭,跪下雙手奉給王玉:“奴婢該死,太子妃恕罪。”
王玉的手顫顫巍巍,雖接過了蓋頭,可雙手卻打顫得怎麼都蒙不上。
“如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司修的聲音很大,他抓住王玉的手,隨手拿過紅蓋頭,丟在了地上。
他環視一周,用極其鋒利的目光掃過殿前兩側佇立的每一個人:“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在笑?有話想說的,不妨到我面前來講,我洗耳恭聽。”
聽到太子這樣說,在場的哪個人還敢小聲議論?也不敢再發笑,連抬頭看都不敢看了。
司修又扶住王玉的手,注視着王玉的眼睛,鄭重地說:“娘子,受了傷,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該感到羞恥的,是那個惡意給你傷口的殘暴之徒。”
王玉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她忍不住,淚水滑落,無聲無息。
多年以來,她一直自苦着自己的不幸,卻在後來的某一天發現,原來她是如此幸運。
大殿上,站在孟氏身後的司姚,比方才更加臉紅了。
司修又將目光對準跪在地上的芄蘭,冷冷道了聲:“無用之人,立刻滾出宮去。”
芄蘭愣愣跪着,滿宮皆知,太子司修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此之前,從沒斥責過任何人,好像任何錯誤在他那裏都可以被原諒。
“你不知道什麼是「滾」出去嗎?還是想讓我在大喜的日子賜你杖斃?”司修的聲音,比方才更嚴厲了。
“奴婢遵命。”芄蘭是真的有點怕了,只好按照司修的話去做。
在眾目睽睽之下,芄蘭沿着方才走進來的路,蜷着身子,一圈一圈地滾了出去。
人人皆知,這是韓夫人的貼身婢女。司修第一次懲罰宮人,卻是用這種丟人現眼的方式,無疑是在打韓夫人的臉。
站在群臣之中的陳濟,也注視着這一幕,不禁皺眉。他有些疑心,他先前以為司修軟弱無能,才鼎力將其扶上太子之位……如今看來,他該不會是給自己製造了個麻煩吧?
韓夫人坐在司元身側,卻不敢吭聲,也不去看外頭,就拉長着臉,悶悶坐着。
司元輕輕一笑,看了韓夫人一眼:“夫人是在不高興嗎?”
韓夫人強顏陪笑,答道:“臣妾是在羞愧,竟教出來這樣的奴婢,給太子添堵。還請官家責罰。”
“朕要是為此罰了你,豈不是更該懲處那個給太子妃臉上刺字的「殘暴之徒」?”司元挑了挑眉,笑得很詭異。
韓夫人默不作聲,司姚焦躁不安得頭上都快要冒汗了。
“夫人雖然教人無方,可卻讓大家看清楚了,太子……是個合格的太子。大喜之日,責罰……還是免了吧。”司元言笑晏晏,轉頭看向孟氏:“母后您說是吧?”
孟氏也只好附和着一笑,稱讚道:“官家的兒女,自然是個個都好。韓夫人連日忙碌,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司元便順着孟氏的話,嘆道:“韓夫人近來的確辛苦,疏忽得恐怕也不止這一件。聽說對母后的安壽殿也有些照顧不周,朕還得多謝母后海涵呢。”
這些日子以來,後宮放出的宮人甚多,也又增添了新的宮人,安壽殿幾乎是被換了血,這些動作都是一點一點進行的,如溫水煮青蛙一般,孟氏總也沒有理由、也不太有機會提出異議,只能一笑而過。
於是大婚禮儀繼續。
太子妃被迎入太子的寢殿延明殿之後,壽宴在太極東堂展開。
司元在宴席主位落座,孟太后和韓夫人的席位分別在司元左右兩側,底下大臣及家眷分坐在兩邊,其中司蓉和陳濟坐了東邊首席,司姚和王敬坐了西邊首席,余者皆按位份就座。
眾人坐定,但聞得樂聲起,那樂聲和雅、清徹、深滿,如日光普照大地般輕柔,原來是佛界的梵音。
樂工們或站或坐,在君臣們的坐席對面,也是分於左右兩邊,呈扇葉形隊列。
隨着音樂的旋律漸入佳境,有舞姬從兩列樂工之間出現,每一個都雙手合掌在胸前,徐徐走出,如神聖莊嚴的觀音寶相。
大臣們都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納罕着舞姬們的衣着。
以往大小宴席,舞姬們必是仙袂飄飄、舞裙擺擺,而今日諸人所見的舞姬,竟穿得那麼緊緻,從頸肩到手臂、由腰及臀,衣裙牢牢貼住肌膚,秀出每個舞姬苗條的身形。
唯有裙子末梢如魚尾樣式散開,掩住舞姬們小巧的三寸金蓮。而衣裙上下全都綉着鱗片般的金甲,在陽光灑落的映射中熠熠生輝。
舞姬們由遠及近走來,每二十人成一列,共十二列,都到君臣面前停步。
一陣搖鈴聲從樂工們身後傳來,舞姬們開始舞動,她們手帶金甲,身穿金衣,每一列的二十人整齊如一,時而如雲雀翻飛,時而如雄鷹展翅,體態矯健,手袖輕揚,就好似從敦煌壁畫上走出來的飛天之神。
又一陣搖鈴聲響起,後方奏樂聲由柔美變得鏗鏘,十二列舞姬忽然合一,有無數個手從左邊伸出,轉眼間又好似受驚似的,一下子全部收回,無數個手又從右邊伸出,再次收回。
樂聲乍停,又乍起,為首的第一個舞姬雙手合掌,後邊舞姬的雙手從各個方向晃動着漸次伸出,如孔雀開屏一般,演繹的正是那無色無相的千手觀音。
此刻滿座訝然,唯有王敬那個瞎子渾然不覺。司元不禁為之鼓掌,於是兩邊掌聲雷動,使人振聾發聵。
再次有搖鈴聲傳來,舞姬們又舞步躍動,由一列分作四列,胳膊繼續優雅地旋轉着,仍是前後漸次展開、漸次收攏,前一分是鳳凰展翅,后一刻又成了百花綻放,漸漸從四列綻放為十二列,一會兒分散、一會兒聚攏,舞姿隨着旋律不斷變化,看得人眼花繚亂,就好像是變幻莫測的觀音尊者有無數分身降臨人間。
又是一陣搖鈴,所有舞姬全部分開,如花瓣一樣飄落,散到舞台各處,一齊舞動,身形妙曼、動作默契,腰肢扭動像清泉流水般柔和,舞步跳躍如海浪滔天般捲起。
結末,樂聲驟然收緊,節奏變得極快,搖鈴隨之加速搖起,舞姬們也快速聚攏成一個不規則的形狀。第一次搖鈴聲停,舞姬們集體擺成了一個「萬」字;
搖鈴又揮動,舞姬們又散開。第二次搖鈴聲停,舞姬們集體擺成了一個「壽」字;
搖鈴再次揮動,舞姬們再次散開。第三次搖鈴聲停,舞姬們集體擺成了一個「無」字;
搖鈴最後一次揮動,舞姬們最後一次散開。第四次搖鈴聲停,舞姬們集體擺成了一個「疆」字。
“好極了,原來祝壽的字,還可以這樣寫出來?”司元點頭稱讚,簡直嘆為觀止。
千手觀音舞畢,桃葉手持搖鈴從樂工們身後走出,與一眾樂工、舞姬集體叩拜司元等人。
眾大臣也都紛紛站起,舉杯共向司元敬酒,祝賀萬壽無疆。
司元忙叫平身,又吩咐重賞太樂署眾人。
韓夫人瞟了一眼桃葉,再看司元臉上滿意的笑容,淡淡笑問:“桃樂丞這麼能幹,官家何不納入後宮?想來會是個賢內助呢。”
“你又來了。”司元輕笑着,不以為意。
韓夫人這次臉色是真的很難看,那醋意絕不像是在做做樣子:“官家喜歡便是喜歡,又何必不承認呢?”
“朕只是覺得,好像從前並不了解她。別無他意。”司元笑着抿了一杯酒,又搖頭:“更何況,朕已經上了年紀,身體又是這樣,何必耽誤別人?她還年輕呢。”
“年輕么?”韓夫人冷冷一笑:“桃樂丞與臣妾是一個年紀,可算不得年輕了。”
“是嗎?”司元驚訝了一下,又看了桃葉一眼:“還真看不出來,朕一直以為她和蓉兒一般大呢。”
韓夫人沒有說話,但頓時渾身灼熱,好似瞬間能燃燒起來一樣。
正此時,太子司修帶着王玉從延明殿來,他們仍穿着喜服,專程來恭賀父親壽誕。
司元笑問:“怎麼這樣跑過來?你們大喜的日子,倒被朕的生辰耽誤了。”
“父皇的壽宴,兒臣豈能缺席?”司修說著,忙招呼王玉一同跪下拜壽。
司元命人另置一桌宴席,擺在韓夫人的桌子旁邊,讓司修和王玉就座。
君臣們且吃且看,只見太樂署的男樂工大多來到前面舞姬們身旁,每一男一女相對跳舞,一手彼此搭肩、抱腰,另一手相握,你退則我進、我退則你進,或兩人共同向左、向右邁步,走動幾步后,男子高舉一手,拉動着舞姬旋轉一圈。
司元看着十分有趣,便問:“桃樂丞,這又是什麼舞?”
桃葉忙行禮,笑答:“回官家,這叫交誼舞。在奴婢老家,若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辦壽宴,交誼舞是常有的。男人可以邀請自己心儀的姑娘一起跳舞,這舞簡單易學,跳起來又很熱鬧。”
“你老家……”司元低聲重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