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 謝雙瑤的地獄月(3) 雞籠島.謝雙瑤……

636. 謝雙瑤的地獄月(3) 雞籠島.謝雙瑤……

要想掰扯明白這個問題,首先應該給解放戰爭和爭霸戰爭下一個定義,但似乎這兩個概念,迄今還沒有世界範圍內的明確共識,總之,至少在謝雙瑤這裏,她認為,是否是解放戰爭,還是要和生產力掛鈎——為解放被壓抑的生產力而發生的戰爭,可以被定義為解放戰爭,而在現有生產力框架下,並不抱着改變生產關係目的,只是為了擴大政權,統一、擴張國土而發生的戰爭,就可以認為是爭霸戰爭。

當然了,這僅僅是最重要的區分而已,還有一些如影隨形的細節,也算是跟隨着謝雙瑤這一代人成長起來的基本印象了:解放戰爭的道德標準往往是比較高的,至少要遵守《日內瓦戰俘公約》,同時,解放戰爭的目的是解放,戰爭只是手段而已,所以時常會出現對敵人的轉化,同時也伴隨了對新思想的傳播——但不像是宗教戰爭那樣,完全以信奉宗教的派別來甄選戰爭對象。總的說來,解放戰爭的底線要比爭霸戰爭高得多,這些標準雖然不能決定戰爭的性質,但卻也相當的重要。

至於爭霸戰爭,也不能說就是一種負面的戰爭,謝雙瑤可以隨意舉出許多比爭霸戰爭惡劣百倍的戰爭:劫掠戰爭,一方向另一方發動的,不以長久佔有為目的,而是劫掠糧食、錢財的戰爭;宗教戰爭,華夏倒是少有,但歐羅巴那塊老打,九次十字軍東征的歷史裏,寫滿了暴行與罪惡,還有對文物殘忍的摧殘,宗教戰爭的大背景下,往往伴隨着宗教象徵物的建立和毀滅,一座座教堂在信徒的愚昧和血淚之下建起,又在士兵們盲目揮下的兵器中毀滅。

除此以外,還有報復型戰爭:目的並非是為了佔有此處領土,甚至不是為了劫掠錢財糧食,而是為了盡量殺害敵方的所有有生力量,甚至包括了老弱婦孺——這也是區分本世代主流戰爭(義戰)與非主流戰爭(不義之戰)最重要的一點,是否把殺傷對象集中在敵軍身上。如果能夠做到僅殺傷敵軍——對自我身份有明確認識的敵人,往往以成年男子為多。同時並不屠戮非參戰者,不破壞當地生產,不擄掠百姓的口糧,並且對奪下來的地盤也能好好治理,那麼完全可以認為是一場打得很好的爭霸戰爭,甚至在某些時候會提升自己的風評,被認定為有爭奪天下的資格,並非是一般的流寇、反賊。

毋庸諱言,如今這個時代,最主流的戰爭就是爭霸戰爭,就像是敬州的一系列事件,死傷者眾多,但至少死者都是有戰鬥力的成年男子居多,而且表現出了對買活軍的一定敵意,可以被認為是買活軍的敵軍,那麼從現在的輿論來說,就根本不用考慮輿論控制這種事,去擔心百姓會譴責買活軍的手段不道德——

有什麼不道德的,兵者詭道也,只要是對敵軍出擊,而不是對百姓出手,手段再殘忍也是應當應分的事情,事後不去滋擾地方,能夠好好治理打下來的土地,那就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爭霸戰爭,非常的符合這個時代的主流。甚至更進一步的去想的話,有些人還會認為從這個角度來說,水攻大溪坳反而是值得稱讚的,因為這一事件把死傷者完全局限在了‘敵軍’身份上,而其餘村寨的策略中不可避免的有許多婦孺因此而死,其實是把戰爭的受害者範圍,從參與者身份擴大到了旁觀者、協助者身份上。

死者五千算多嗎?如果在爭霸戰爭中一點兒也不算多,甚至還是殺得少了,在熱.兵器成為主流,戰爭進入新的世代之前,冷.兵器世代的戰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盡量地殺傷敵方的有生力量,其原因非常的簡單,謝雙瑤沉浸到這個時代后沒多久就完全明白了:冷.兵器對戰力的加成還是比較有限的,比如說,假如空手士兵的戰力是100,持械后他的戰力最多翻到200、300——但很難超過1000。不管是用弓箭還是用長槍,一個人的體力最多也就殺死十個敵人就差不多了,體力、武器都會因此磨損,這算是一個極限,大部分時候一次作戰,一個士兵能殺死兩個敵人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

如此一來,這個國家的戰力總和,就可以簡單地計算為士兵總數+兵器總數,士兵總數提供的戰力可佔到成甚至一半,這是個很可觀的數字了。不論是消滅器械還是消滅士兵,都可以對這個國家的戰力進行削減。等到了熱.兵器時代,設空手士兵戰力為100的話,武器的戰力,可能會爆到幾萬,甚至更過火的,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

若是這樣的話,殺死敵人有生力量,對於總體戰力的削減已經是無關緊要了,這也是為何冷.兵器時代從來沒有人喊着‘不殺俘’,到了近現代,殺俘才會成為一種醜聞,對於已經沒有作戰能力的俘虜來說,殺不殺影響已經不太大了,戰勝方也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把戰俘維持在自己的控制下,直到戰爭結束。

但是在冷.兵器時代,戰爭是沒有這種退出機制的,俘虜被釋放回去后,沒有多久就可以捲土重來,想要運送回去當做奴隸,對糧草的消耗也是極高,很多時候想要結束戰爭就要儘可能的殺人,殺死對方軍隊的有生力量,一個將領的評價必須立足於當時的社會生產力水平,雖然這句話里的詞彙是新的,但道理其實並不新奇,無非實事求是而已。

就像是白起,他曾坑殺趙國降卒40萬人,在後世來看這簡直是驚世駭俗的殘忍,但這是因為他特別滅絕人性,以殺戮為樂嗎?並非如此,而是在當時如果不殺俘,勝仗就等於是白打,甚至秦軍還可能因缺糧嘩變,導致此戰由勝轉敗,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從多年來的歷史主流評價來看,白起與趙國之戰仍然還屬於爭霸戰爭的範疇,他的行動是可接受的——這40萬至少都是敵軍,秦取勝之後,也的確正規治理了被攻下的土地。

雖然那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但從戰國至今,在買地之外的地方,生產力的發展並沒有達到質變,爭霸之戰依然是如今天下主流的戰爭形式,那麼,如果用爭霸戰爭的標準去衡量買活軍在敬州引發的一系列事件,那最該得到褒揚的是馬千戶,馬千戶出色地運用權術,讓該死的人都死了,至於他們是怎麼死的,死時是清醒還是糊塗,這完全是下一代生產力的問題,在爭霸戰爭里追問這些都屬於矯情的——這是戰爭,不是過家家,戰爭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殺死敵人,不波及婦孺已經是心慈手軟的表現了。

但謝雙瑤能就這樣若無其事地接受嗎?主流評價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感受嗎?事實也並非如此簡單,在買地成長起來的金逢春,對於大溪坳事件就表現出了明顯的不適,因為她多少算是下一代生產力里成長起來的吏目了,或者說至少下一代生產力已經開始浸染她的精神世界,而曹蛟龍也表達了對這種戰爭的本能不適——爭霸戰爭或許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但這不意味着大家就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它,主流有時候並非代表大多數人的喜好,只代表了大部分人在生產限制情況下的博弈平衡。

這種博弈平衡體現在戰爭上,就是如今的底線了——正當的戰爭,是一場被局限在交戰雙方中的遊戲,只要對遊戲以外的百姓沒有傷害,遊戲內發生什麼事,並不予以限制。所以,馬千戶的行為可以說符合主流,還在底線之上——但畢竟還是反人性的,總是會讓人不那麼愉快,熟悉戰爭的人往往會感到一種無奈,那就是雖然不喜歡,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一般人往往會視為是人生的無奈,但在謝雙瑤來看這主要還是因為生產力的不足,底線這個東西,總是會隨着生產力不斷提高的。

就像是上古殷商時期,那時候吃人肉的花樣還多到因此創造了不少漢字呢,比如說脯——這個詞最早的意思就是風乾的人肉,哪怕是糖前後,吃人肉充軍糧的事情還時不時能聽聞,甚至有黃巢那樣用人肉來流水線生產軍糧的軍隊,但到了現在,哪怕沒有買活軍,很顯然大多數軍隊沒被逼到那份上也不會把人肉視為正當的軍糧來源。

道德標準的改變,就是因為上古時代到現在,至少農業技術、種子質量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畝產量還是有所提高的——畝產量就是道德的底褲,畝產量有多高,底褲就能拉到多高。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道德,這東西實際上就是在現有生產力條件下,大家對於現實和幻想的一種妥協。

那麼,謝雙瑤這裏就不得不思忖起來了:如果買地的畝產量和敏地沒有明顯差別,那她就根本沒有得選,只能去打爭霸戰爭的,這和她是否擁有港口金手指無關,一座港口在爭霸天下中能起到的作用很大,卻倘若不能提高低層生產力,又遠遠沒有大到能讓人追求奢侈道德的地步,謝雙瑤只能隨波逐流。

但,現在的問題是,買地的畝產量已經提上去了,可她好像還是窮得打不起解放戰爭,並且進入了一個怪圈——她不擴張,周圍的環境就會倒逼她擴張,因為人人都想要買地的先進生產力,甚至如果她不擴張,還是在現有的領土境內玩微操,點教育積攢人才,外溢生產力就會幫助敵人變得更強大,更難拿下,比如閩西就是很好的例子,畝產量提上去了,宗族還吸着生產力的血,變得更強大起來,結果是閩西生產力雖然有所發展,但盤踞其上的老舊勢力還是穩如泰山,讓謝雙瑤成了殫精竭慮給宗族打工的大冤種——從這個角度來說,嚴厲處理閩西宗族一點問題都沒有,不處理她念頭怎麼通達?班是白加的嗎?

但如果她擴張呢,就會立刻因為人力資源的窘迫,而不得不別無選擇地去打爭霸戰爭。就像是敬州之戰,除了水攻大溪坳並不符合謝雙瑤以及金逢春等老活死人的胃口,似乎說起來站不住腳之外,其實其餘使者在各縣治實施的手段也一樣是站不住腳的,他們多通過挑撥、分化的策略,以設立罪寨為名,讓人數眾多的大寨火併,削弱地方勢力,促成村寨主動分家遷徙——設立罪寨難道是什麼很光榮的事情嗎?對於被設立的罪寨來說,豈不也是飛來橫禍?大多數村寨壓根沒有敬拜真老母教,卻還要背這個黑鍋,說出去買地難道很堂皇嗎?

但是,這種手段的責任,是完全由使者們來背負嗎?這肯定是不合理的,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句話並不是空話,使者們為何要採用這樣的策略?因為他們就一個兩個人,要去收服一座縣,而且多是新兵,只能從過往人生經驗中尋找手段,那無非就是這些——其實就算是金逢春去可能也是這些,最多她不會同意馬千戶水攻大溪坳,然後敬州州城的收復就宣告失敗,買活軍再費手腳罷了。

那麼,為何參謀部要只派一兩人去做使者呢?因為主持此戰的將軍胡紅只在這個方向撥給了這些兵力,兵力是嚴重不足的,而敵人是漫山遍野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想要多快好省的打下敬州那就只能這麼來。而胡紅為什麼只肯撥給這些兵力呢?肯定是因為她手裏資源也不多,因為謝雙瑤就只能挪出這些人來給她,胡紅還要挪出人手去打汕州、潮州,她也只能給這些了。

因果鏈條是非常明確的,責任不容推卸,選擇看似是一線使者做出,但其實只是假象,從一步步框條件開始,這一切的發生就幾乎成為一種必然了。敬州之戰,實際上就是典型的爭霸戰爭,它的底線沒有低於時代的底線,但肯定比解放戰爭的底線要低得多,還局限在‘盡量殺傷有生力量’的老框子裏,會有水攻大溪坳、挑撥村寨火併等等事件,也就不足為奇了。

結果一樣是拿下了大量的土地,輿論上也不會有絲毫的反噬,爭霸戰爭的成本比起來肯定是要低得多,地盤的擴張也會比解放戰爭更簡單,似乎是一條很方便的捷徑,就像是臭豆腐,又臭又香,謝雙瑤對它也有本能的反感——她當然也不喜歡大溪坳這種幾乎是必然的伴生事件,但這種反感也還不至於越過她的理智,讓她把爭霸戰爭列為禁忌。

因為——實在是要記住,道德只能適應生產力,現階段全球絕大多數地區的生產力就只能打爭霸戰爭,甚至對很多地方來說爭霸戰爭已經是道德奢侈品了,比如說黃金地,那上頭正發生的是更邪惡的東西:種族滅絕戰爭,比起來爭霸戰爭簡直如同白蓮花一般清香了。

但是,必須列入考慮的是爭霸戰爭的副作用,這才是超越個人好惡,需要去審慎對待的東西,謝雙瑤在紙上寫下一條新的推導鏈:爭霸戰爭——領土急劇擴大——生產出大量未經轉化,從本地勢力直接投靠轉變來的既得利益者——同時治理人才極度匱乏——大規模啟用未經完全轉化的舊式人才——政權不可避免地被舊式文化侵染,超時代政策被架空,時代同化陷阱。

是的,這才是爭霸戰爭讓人猶豫之處,伴隨着地盤的快速擴大,必然會迎來人才資源的極度短缺,但如果放棄爭霸戰爭,或者只是非常有限的使用它呢?這條路線的短缺謝雙瑤剛才已經斟酌得很明白了:解放戰爭——積蓄力量在老領土進行徹底教育——周圍環境倒逼擴張,大量地區在無買活軍參與情況下自發易幟,半保守勢力完成第一輪對領土的生產力升級,產生新的利益鏈條,基礎更加牢固,改造更加束手束腳——還是時代同化陷阱。

時代同化陷阱!殊途同歸,這就是謝雙瑤正在面臨的最大問題!這遠遠不是處理一樁案子,調整一部分法制結構能夠來爭鋒的問題,是根本路線級數的問題,買活軍走到這一步,攤子漸大,彷彿已經吸引了這個時代的注意力,開始被漩渦捲入到了不可避免的同化節奏之中——一滴水只是一滴水,雖然濃墨重彩,但它落入大海之後,雖然可以短暫地為周圍的水體染色,隨着它逐漸的擴散,似乎最終也難免成為大海的一部分,再也瞧不出絲毫的不同。

謝雙瑤久久地凝視着這兩張紙,很快又把它們夾到了一個活頁夾里:這不是她第一次尋思這個問題了,寫下的隨筆都有厚厚一沓,她又把這些隨筆翻閱了一遍,在最後一頁紙上加了兩個問題:我們需要多久才能養成一批虔誠的信仰者?虔誠的信仰者能否超脫時代生產力而存在?

她很快在第二個問題下面畫了兩條線,加了標註——【應該是可以的,歷史證明過,可以跳級,但需要全球生產力的發展和國際環境的施壓……但無論如何應當是可以的,有國家能做得到過,但需要長時間門的補課……】

【在另一條世界線里,暗無天日的補課時間門進行了多少年,才迎來了跳級時刻?】

【我又需要多久?我來得及嗎?】

【不會玩脫了吧?】

她停下筆,久久地凝視着眼前的紙張,完全進入到了深沉的思緒里,很顯然,理想主義、完美主義的一面,和現實、精明而又審慎的一面,正在謝雙瑤身上進行強烈的拉扯,幾乎是一晃間門,午休時段悄然而過,伴隨着謝雙瑤設立的鬧鈴聲,她機靈了一下,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

“現在不能考慮這些了,得回到具體事務上來。”

她自言自語地說,拍了拍手幫助自己釐清思緒,在辦公桌上尋找文本,“半小時後有個會,嗯,剛才想到哪裏來着,好像有事兒沒完……對,法制,法制,得需要人來鑽研一下這東西——我的工作是找到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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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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