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船商的自救
“買活軍到底要不要來動羊城——怎麼絲毫動靜都沒有,坊間卻又有傳說著要來打?敬州那裏已經一塌糊塗了,難道買地就沒想着來羊城看一眼嗎?”
敬州大亂,潮州、汕州淪陷,此事在羊城當然不可能只有劉阿弟、張朋兩人關心,除了‘老病不視事’的總督府之外,羊城內各大衙門也都是人心惶惶,有點兒不知所措:說來也是怨怪買活軍,一向是說話算話的,幾年下來,大家都習慣了他們的信用,對於和議也就越發信任了。
朝廷也是基於對和議的信任,才將羊城、廣府道的人事進行調整,可天有不測風雲,才調整到一半,新官還沒站穩腳跟呢,就出了謝六姐遇刺的新聞,這下可好,買活軍大舉入侵廣府道時,羊城這裏許多官員都還沒到任,被堵在半路上了,現在城裏的局面不上不下的,想要出兵匡扶潮州一帶吧,沒有那麼多人手,軍備都不充足,可要是坐以待斃,那說出去也太蠢了些,哪有敵人的船隊在家門口撒野還不聞不問的道理?
要開府庫備戰的話,知府現在還沒到任,做主開庫房的人,不必說那就是要對賬目負責了,倘若虧空補不上,他得倒賠出去——當然了,要是會做賬,那此事也不難解決,就把賬做到備戰里唄。
但現在最微妙的地方在於,沒人知道府庫的虧空到底有多少,也沒人知道買活軍到底來不來,這一仗打不打,要是買活軍真來了,那一切好說,最後不管如何都能做出賬來,可要是買活軍最後沒有來呢?開了庫房,虧空又極多,多到無法用預防守城的開銷來遮蔽過去呢?
沒有人想為已經去職的知府接爛攤子——彌補虧空是上一任主官的活計,現在知府還被羈押在京城大理寺,等着此處盤點賬目,點算虧空呢,他的管家倒是沒走,還在羊城主持產業:默認的規矩,在交賬之前,若將虧空釐清補上了,可以不予治罪,因此管家要等新知府來接印時,變賣產業,用這筆錢填賬贖罪,幫助主人脫身出來。若是此時有個二百五,搶先開了庫房,那管家可要笑死了——如此,豈不是幫先知府省了一大筆錢?
因為沒人想做羊牯,所以府庫是開不得的,羊城這裏的防務因此也顯得捉襟見肘,羊城將軍府這裏,如今也是坐蠟:新到任的庄將軍,不得不組織人手抵抗,這是他身為守軍的責任,但他初來乍到,除了親兵之外,能依靠的本地軍官極少不說,由於新知府沒到任,沒人能開府庫,上一任羊城將軍留下的武庫物資又不充足,他不守城吧,那是他的責任,他要守城,錢從哪裏來呢?
這樣的困境,是擺在眼前的,而且上司也並不能及時給予幫助:很多人以為王總督‘老病’只是託詞,是不願介入到如今的亂象中來。但庄將軍是曉得的,王總督的確病了——他有瘧疾,這是多年的老病根了,這幾日不巧重新發病起來,而且病情很兇險,的確已經無法理事,且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
王總督不出頭,他要錢就只能給朝廷寫奏章——本來還能向臨近的省道求援,但福建道已經是買活軍的了,說實話,庄將軍寫給京城的奏章,他都很懷疑能否傳回京城,他寫了好幾份,分頭送出去,走的是不同的線路:
陸路經閩北上,多少年的老線路了,但現在閩西動亂,可能驛站會被封鎖。
至於海路,也很難說,買活軍在海上佈下的幾個子,可以說是完全卡住了廣府道,羊城港出去的船隻,根本一點主動性沒有,若是買地不許羊城港船隻北上,他們甚至很難找到私港靠岸補給!
?計算下來,也就只有從江陰往北面繞路去的線路,稍微有些希望了,不過這一來,奏章必定是要四五個月才能承交御覽,至於何時再有迴音,完全‘莫宰羊’,庄將軍知道朝廷是指望不得的了,眼下局面還得自己設法,對於買活軍的動向,也就自然十分關注了。
這一日剛去了港口,親自點算了戰船數量,又視察了水師,勉勵了一番,這才回到將軍府內,又招來心腹小廝問道,“我們來此半年,平日也讓爾等賣力結交買地的朋友,他們如今是怎麼說的?”
一時又着急道,“唉!打還是不打,怎地不給個章程!若是說要打,好歹也派幾艘戰船來,若不然,我等如何有徵船出巡的借口呢?”
此時在堂內的,都是這將軍的心腹人,聞言也並不訝異,他一貫信用的謀主黃師爺捻須道,“東翁稍安勿躁——今日,城中倒是有了些新鮮消息,先我等去點算船廠時,與孩兒們結交奉承的一個小船主,叫劉阿弟的,今日來將軍府塞銀子想要見老夫,倒是帶來了一樁新鮮事。”
“哦?說來聽聽。”庄將軍一時也是起興了,忙把茶杯放下,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又道,“若是來求情不讓征船的話,先生還是少說。”
黃師爺笑道,“非也、非也,東翁心事,我盡知的,如何會傳些這樣的話來?此人竟也真不是為了求情來的——恰恰相反,他是來獻船的!”
“哦?”
自從將軍府開始點算民船,府門處便是絡繹不絕的訪客,多數船東都是來塞錢說情的,花小錢買平安的態勢,庄將軍對此都有些厭煩了——城中其餘衙門,也不乏有人去走動關係,但各同僚都是裝聾作啞,這是為何?因為庄將軍開不了府庫,軍備不足,就只能從城中大戶這裏下手,徵用他們含水手在內的民船,否則打起來的時候船隻不足,戰敗的責任誰來承擔?
這是他秉公而行的無奈之舉,誰反對,誰就要為他解決開府庫這個問題,在王總督鬧瘧疾的當下,城中誰也沒有這個身份出來打包票,因此庄將軍的意圖實際上已經得到了同僚們的默認,這官司就是打到金鑾殿他都不怕的。不過,庄將軍也是沒想到,大家都是想着不給船的時候,還真有傻子‘深明大義’,當真是要把如今市麵價都哄抬到了三千兩左右的大貨船,心甘情願地獻出來給朝廷徵用?
“這是出門被椰子砸到頭了吧!”
他甚至開起了很有廣府道特色的玩笑,眾人也都捧場地大笑了起來——雖然羊城這裏其實並沒有幾顆椰子,但黃師爺也是賠笑了一會兒,才道,“東翁有所不知,這劉阿弟的消息十分靈通,據他所說,他手下的船匠如今都在傳說——真老母教的老神仙,長須仙老,正在羊城這裏開壇講道……他們已經去聽了兩次講道,信徒眾多。他是怕買活軍一知道消息就要來取羊城,到時候他船廠里的木頭都保不住了,是以寧可獻上一艘貨船,也希望能保住羊城不失啊!”
“什麼?!”庄將軍聽到這裏,也是神色驟變,剛捻起來的涼果都有些拿不穩了,咕嚕嚕滾落在地,“真老母教的人,還——還真在羊城?”
黃師爺的臉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少許,頷首道,“他走後,老夫也遣人去向其餘船東打聽——這話不假,船匠多是吃水上飯的,信仰羅教者眾多,紅花綠葉白蓮藕,羅教白蓮是一家……船匠之中已經傳開了,長須仙老就在羊城,已經開壇講道,號召兒郎們和買活軍拼了……這會兒已有好幾家船東想要回鄉下避禍——東翁放心,我這裏也放話了,人走可以,船走那不行!”
長須仙老就在羊城,還開壇講道了!怪不得這是敢於行刺謝六姐的魔教呢,真是膽大包天,買活軍在外頭滿世界的緝拿,甚至不惜兵發三省,他還在這裏講道!這要不是此事和羊城安危息息相關,庄將軍都得豎起大拇指,贊一聲漢子!
然則,既然他現在羊城,且已經傳出消息,那對羊城的官吏來說,這就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了,長須仙老不但在羊城,還如此高調,也就意味着羊城勢必面臨買活軍無敵水師的壓力——羊城是港口,買活軍打羊城就如同打泉州一樣,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大船開來,炮轟城門即可,只要把羊城水師趕跑或者全殲,餘下陸上的力量不可能抵禦買活軍的進攻,而按照常理來說,庄將軍不是殉城就得狼狽逃命,事後被朝廷問罪,結局也是可以想見的黯淡。
“這……看來是必須打了啊……”庄將軍的眉毛也微微皺了起來,伸手又去摸涼果了,“不想打,都不行了……”
“現在想不打,也不是沒有辦法——若是捉到了那長須仙老,提前遞交給買活軍,或許還是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將一場兵災化於無形的。”
黃師爺也欠了欠身,安然回應,不過,他的語氣細聽起來確實有些古怪——這樣的一個壞消息,黃師爺既然早知道了,其實應該立刻將劉阿弟留下,請庄將軍回府細問才對,彙報這消息時,神色也應該更為凝重、嚴肅,甚至深藏着隱隱悲痛,畢竟這對才上任的庄將軍來說,絕對是個極壞的消息,可這會兒,說到‘可以不打’,他反而有點可有可無、漫不經心的樣子,不免給人一種感覺,那就是……
“是啊,若是搶先把消息按下,不讓買地立刻知曉,又在買地知道之前,把人拿住了送去,或許還是可以不打的。”
庄將軍的語氣也有些古怪了,嘴角一下下的翹着,牽着鬍鬚上翹反而有幾分滑稽,他和師爺對視片刻,忽地相於大笑,竟都是歡悅中透着慶幸,兩人甚至還學着城裏的新風氣,互相碰了碰茶杯,一飲而盡,頗有些彈冠相慶的味道。
“還好啊,黃老,當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要是,要是咱們還想着把這勞什子將軍長長久久地坐下去——現在又是何等滋味?哈哈,還是黃老英明,若不是傾家蕩產,謀了這個職位,如今我們還如何有這個翻本的機會?”
“正所謂風物長宜放眼量,東翁原便是鑽了牛角尖了,肯用老夫此計,如今豈不是天地皆寬,東翁可還記得老夫所言?這三五年內,廣府必有戰事,屆時便是東翁金蟬脫殼、逍遙海外的機會——”
庄將軍哈哈大笑,百忙中還記得提了一句,“自還有黃老和兄弟們。”
“不錯,不錯!”滿花廳七八個人也都跟着笑了起來,面上都是竊喜之色,齊聲讚頌道,“黃老果然料事如神,真乃我們莊家軍第一白羽扇也!”
當下,這幫人互相讚頌,又期盼前景,都是喜之不禁,似乎簡直盼着打仗已是許久,這荒謬的一幕,足足上演了盞茶功夫,庄將軍才是止住了笑聲,又自感慨道,“說來還真多虧了庄**那賤人,若不是她心毒,斷了我等投靠買地之路,倒也下不得這個決心——”
提到庄**,廳中人人都有憎恨之色,都道,“這毒婦遲早有她的報應!”
庄將軍也是哼道,“她如今在買地,倒是得了意了,今日捐五千,明日捐五萬,還不都是老子的血汗錢,這錢怎麼來的,她不曉得么?真把自己當什麼體面人了?此仇不報非君子,今日既有了出路,來日等脫換了身份,我等必留下後手,把她給好生收拾了,方才稱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