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幾小時前,東京警視廳。
不大的會議室里人仰馬翻,亂作一片。
“Hagi!你冷靜一點!”
諸伏景光攔在面前,緊緊勒住萩原研二的腰。生怕一鬆手,好友就衝上去和自己的“幼馴染”同歸於盡。
人高馬大的伊達航從身後架住松田陣平的雙臂。阻止這個急性子衝上去給本就混亂的局勢添磚加瓦。
安室透站在幾步遠的位置,黑色緊身作戰服上還沾着幾道凝固乾涸的深色血污。是不久前抓捕姬野凌時蹭上的。時間緊迫,行動結束以後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換一身衣服。
安室透已經連軸轉了2天,超過48個小時沒有合一下眼了。
“放開他們吧,景,班長。”
諸伏景光聞言鬆手的剎那。
一記重拳夾着凌冽拳風落了下來,
安室透站在原地,沒有閃躲。
唯獨在這件事上,他是愧對萩原研二的。是他一意孤行,是他刻意隱瞞,如果揍他一頓,能讓hagi消氣,那讓他當人肉沙包都可以。
砰——!
指骨與皮肉劇烈相撞。
左臉頰傳來火辣辣的脹痛。
萩原研二甩了甩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這一拳落下他也不好受。
“你知道的,他是姬野凌。”
萩原研二這輩子都是瀟洒放蕩,遊刃有餘的。從未有一刻有過像現在這般狼狽的失態。
他喘着粗氣,眼眶一片赤紅,聲音嘶啞的像是從喉嚨里將這句話硬生生擠出來的一般。
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整件事情真的如zero所說,是由Julep頂替小凌的身份,混入了警視廳的行動就好了。
那樣事情就很簡單了。
那麼,無論Julep將小凌關在哪裏,萩原研二都會去救他出來。
然後將他抱在懷裏摸摸頭順順毛,說沒事了,我帶你回家。
可是那個人就是小凌。
不是被誰頂替了身份,不是誰的易容。
他就是萩原研二一直以來認識的,喜歡過的……
姬野凌。
慣用手是左手,食指有一小片槍繭。
聽人說話時會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微微歪頭。
開口說話前臉上會習慣性的先露出溫和笑意,因此給人一種脾氣很好的印象。
深色的琥珀瞳里像是藏着點點星光,明亮又溫暖。
………
這些過往相處時留下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被鐫刻的一清二楚。而正因為記得清楚,現在萩原研二才比任何人都更加明晰一個事實。
——姬野凌是黑衣組織的卧底。
“我說的對吧。”
萩原研二苦笑了一下。明明是問句,卻被他用一副肯定的語氣說了出來。
辦公室里霎時間安靜下來,幾道視線遊離不定的聚焦在他們二人身上。
萩原研二自始至終沒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牢牢盯着降谷零,彷彿藉此就能夠看清他的每一個微表情,每一絲肌肉的抽動,能從中看出任何否定的可能性。
幾秒鐘的時間卻漫長的彷彿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
終於,安室透近乎微不可見的輕輕點了一下頭算作回答。
被看穿了就算了。如果能隱瞞過去自然是好,但安室透本也沒有抱着一定能夠成功的想法。
那可是萩原研二,在他們五個人當中,最圓弧人緣最好的hagi。
在他們所有人都還帶着稜角,不知天高地厚而鋒芒畢露的時候,只有hagi已經提前學會了收起身上的刺,像一滴水一樣圓滑的遊走在人群之中。
嘩啦————
萩原研二聽到心裏有什麼東西隨着降谷零的回答徹底碎裂開來,分崩離析。
過往的一幕幕虛假的美好,被暴烈的撕扯掉籠罩住它的那層面紗,露出真實的,晶瑩的一地碎片。
過往並不美好,滿地殘渣,一片狼藉。
美好的是一幕幕碎片中折射出的萩原研二自己的那些不切實際的祈望。
心臟一陣陣細密不絕的抽痛,如海潮一般前仆後繼的湧來。那雙溫柔的紫灰色眼瞳在一剎那間黯淡下來,所有藏在裏面的星星都滅了。
萩原研二深深嘆了一口氣。向來挺拔的身軀不知不覺的彎了下來,面容在一剎那間顯露出濃重的疲態。
“zero。你可真是混蛋啊。”
安室透沒有吭聲,默認接受了這個說法。抬起手擦了擦被指骨擦破的左臉頰。即使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那裏現在肯定腫脹發青。落在他臉上的這一拳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卧底,卻隱瞞下來。”
“難道你以為告訴了我,我就會因為私人感情……”
萩原研二咬着牙說不下去了。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說的這些氣話有多麼可笑。
他知道降谷零並不是這個意思。降谷零從來不會不相信他。他只是想要保護自己。
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話,或許就可以規避掉現在的痛苦。
這些萩原研二其實通通都知道。他只是……
只是……
短短一天時間,萩原研二的世界毫無預兆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深信的,他深愛的,他堅信不移的,他所憧憬的每一個未來……
全部支離破碎。
一起度過的過往,都不再值得被銘記懷念。
暢想過的未來也永遠不可能再抵達,成為了無法被撈起來的月亮。
萩原研二手中唯一還握有的,只剩下令人痛苦的現在。
而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做好失去這一切的任何準備。只能被動地被裹挾着,不停歇地向前走去。
………毫無還手之力。
萩原研二已經感覺不到被欺騙過後的憤怒,怒意已經被濃稠的失望所湮沒,徒留下心火燒盡后的冰冷餘燼。
他只是覺得疲憊和可笑。自己像是不自知的搞笑主角。賣力的表演,台下觀眾像是在看一出可笑的荒誕喜劇。
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在姬野凌心中究竟算什麼?他看向自己的時候,究竟又在想什麼?
萩原研二現在甚至沒有勇氣將這個問題問出口,也不想聽到任何答案。
在情場上無往不利,從無敗績的萩原研二。唯一一次動心,結局是輸的一敗塗地,丟盔卸甲。
一隻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眼前多出了一張純黑的ID卡,沒有常見身份證件上的證件照,只在卡片背面用激光簡陋刻印了降谷零這個名字。
“他現在在公安的特殊看守所里。因為級別被判定為特危,不能留在普通看守所里。”
“明天上午,對他的第一次提審就會開始,在那之前,你還有一點時間。”
沒有指名道姓,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都知道降谷零在說誰。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以為他看到我就會卸下心防?”
萩原研二看着遞到面前的這張卡,搖了搖頭自嘲的曬笑一聲,沒有接過。
“別天真了,你還沒有明白嗎?姬野凌他不在乎任何人,誰也不在乎!”
喃喃低語說到最後變成極力壓抑在喉嚨里的痛苦低吼。拳頭猛然砸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細密的血絲順着指骨的縫隙淌了下來。在白瓷磚上綻開一朵朵血花。
“從規矩上來說,我向上級申請獲取批准的時候,採用的是你剛才說的理由。”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安室透的語氣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波折。臉上的神情冷靜理智到無懈可擊。
可與之相反的,他落在萩原研二身上的目光中卻是柔和的。沖淡了他身上那股不近人情的漠然與銳利。
“但……”
“從我個人私心來說,我覺得你應該去見他一面。”
ID卡被安室透強硬的塞進了萩原研二的掌心中。安室透拽着萩原研二的肩膀把他從地上拔了起來,目光中暗含鼓勵。
萩原研二低頭看了看卡片,又抬頭看了看好友。薄薄一張卡片在手中轉了幾圈,嘴張張合合,終究沉默的閉上沒有退回去。
“在那之前,我還有些資料想讓你和景光看完。”
看着萩原研二收好卡片。降谷零伸出了手,身後杵在那裏半天的風見裕也有眼色的遞上一個黑色的公文箱。已經拆開過封條的公文箱上,CIA的白頭海雕與盾牌標誌一閃而過。
警校四人組看着這份明顯來自大洋彼岸的資料面面相覷。
偌大的公文箱裏只有薄薄一紙質文件。邊緣發黃,紙頁發薄幹脆,像是在博物館裏放久了的老古董。於是後續又被做了塑封處理,保證它們的壽命能夠持久一些。
安室透將它們平鋪在寬大的實木辦公桌上,一字排開。
萩原研二的瞳孔猛烈收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沓資料的第一頁就是一張遊客視角的偷拍照。
瘦削精悍的少年一身流線型的黑色機車裝,皮帶勾勒的細腰上掛着一把沉重的連鞘匕首。他懶洋洋的半倚在哈雷機車上,頭盔掛在車把手上。高扎的馬尾被風吹得歪在腦後。視線沒有看向畫面,而是側目看向一旁。
銀髮男人察覺到他的視線,指尖夾着煙扭頭與他對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匯聚相撞。
很多年前的數碼畫質,對焦不好,於是畫面邊緣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一個大概背景。
第五大道的人潮碌碌,車來車往,川流不息。帝國大廈的尖塔插入雲層間,潔白海鷗振翅掠過時代廣場的巨幕廣告屏。無數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二人不發一言的對視。唇角勾起如出一轍的淡淡笑意。
正是黃昏,曼哈頓的日落璀璨耀眼,金橙色夕陽墜入高樓間。夜的墨藍與淡粉的霞溫柔交織在一起,彷彿肆意渲染暈開的水彩畫,編製出一場模糊而美好的不切實際。
這或許只是紐約某位攝像愛好者在某一天偶然看到的畫面。於是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相機將那個當下記錄了下來。
相片洗出來之後就被不經意的放在相冊的某個角落,漸漸遺忘。直到CIA在調查收集資料時帶走了它。
但有人會將那個瞬間記得。它被刻在了某些人的記憶中,在每一個日落的黃昏里,熠熠生輝,永遠不會像這張相片一樣褪色發舊。
萩原研二的胸口咯了一下,本就血肉模糊的心臟深處,像是又被人大力按壓進去了一粒小小的石子,悶悶的疼。
這張照片上是他不知道的姬野凌。16歲以後的姬野凌。意氣風發。
原來這才是他以後的樣子,是他真實的樣子。
不止是16歲往後………
其實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其實萩原研二都沒有參與。
他最肆意自在的那些時間……
都與萩原研二毫無關係,參與進入他生命中的另有其人。
而現在,萩原研二終於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黑衣組織成員,代號為GIN,國際罪犯通緝名單上名列前茅的殺手,FBI,MI6,還有我們日本公安……幾十個國家將他列入通緝名單,追捕多年,卻一無所獲。”
安室透食指點了點相片中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銀髮男人。
“他在20歲以前加入了黑衣組織,在此之前,他效命於蘇聯的特殊機構。”
安室透語氣平靜的投出了一顆驚天炸彈般的消息。面無表情的將它拉開引線,引爆在房間中。
“開什麼玩笑!”
松田陣平從椅子上躥了起來,指尖夾着的煙燒着手指掉落在地板上,濺起火星,被伊達航眼疾手快的猛跺幾腳踩滅。
“如果你需要更多證據,我們這裏也有,但今天這份資料的主角並不是關於他。”
沉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辦公室的房門被人打開,低沉的煙嗓突兀的加入了這場絕密談話。
“FBI?你來這裏幹什麼?這裏可是東京警視廳?”
看清來者面容和他身上制服標識的瞬間,散落在房間各處或坐或站的警校組露出防備的神色齊齊起身。面色不善。
赤井秀一的目光從人群中的安室透身上滑過,神情淡淡的點了下頭算作打招呼。很顯然,他們早就達成了協議。
“是警察廳批准的。FBI的人會加入我們之後的行動,協力合作。這是作為從他們手裏拿到這份資料的……代價。”
安室透的眉心已經下意識的蹙起。他略感頭痛的揉捏了兩下眉心。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看到FBI在他的國家的每一個角落礙眼的亂竄。
“琴酒,關於他的資料已經被清洗的差不多了。年紀,籍貫,出身這些全部都只是籠統的猜測。”
“既然這樣,你們又怎麼會有關於他們的資料?如何證明它的真實性?”
諸伏景光提出異議。在這個房間裏,他是除了降谷零之外,唯二與赤井秀一有過接觸的人。
“無法驗證,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留存着這些資料的地方,只剩下CIA了。”
赤井秀一挑了挑眉,看了回去。一副眾人如果沒有異議,他就繼續說下去的神情。
“上個世紀,我們雙方都在試圖挖掘更多關於對方國家的信息。琴酒效命的機構曾是我們遇到的最大阻力和敵人。關於它其中的一些成員,CIA有過詳盡的調查和記錄。”
赤井秀一沒有明說原因。但是屋子裏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都清楚雙方曾經除開明面上的針鋒相對,藏在陰影里開展的那些情報競爭又有多麼激烈和殘酷。
所以多年無法掌握琴酒的行蹤,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是從曾經世界上最好的情報機構出身的人。
“他們中的一些成員從小就在基地內部受訓長大,經歷過嚴苛的考驗,然後成為駐紮在各個國家的一把尖刀。”
“可以確定的是,從被選拔上那一刻起,這些成員的真實身份就已經在在這個世界上被宣告死亡了。”
“他們會拋棄名字,出身,籍貫,成為孑然一人,成為自己國家中不為所知的影子。”
“既然如你所說,他為什麼後來又會加入黑衣組織?”
萩原研二皺起了眉,身為警察的榮譽讓他無法理解這種自甘墮落的行為。
“……因為他所效力的那個國家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的信仰早已泯滅了。”
安室透低聲替赤井秀一回答道。他沒有參與進這場對話,站在窗邊,視線越過闔上的藍色塑料百葉窗扉,落在樓下一片祥和的街道上。
正午的陽光熾烈,日光之下,一切陰霾都無所遁形。
很難想像,多年之前,有個年輕人也曾懷揣過與他們同樣堅定的信念與熱枕,行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頭。
然後他的理想,他的故土,他所堅信的,值得他為之而驕傲的,一夜之間,全部潰然崩塌,不復存在。
他曾距離他的故鄉無限接近,卻再也無法真正抵達。
從此以後,只能以流亡者的身份存活下去。
“蘇聯解體以後,他從CIA的視線中銷聲匿跡了幾年。再出現時,已經成為了黑衣組織的GIN。”
“當然這是后話,當時CIA判定他為死亡。這這也是我們直到現在才查閱到琴酒從前身份的原因,沒有人能將他和過去的那個人聯繫在一起。”
“再之後,又一年的12月25日,他從歐洲帶回來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
“——是姬野凌。”
萩原研二輕聲自語。
“姬野凌交給警視廳的口供上有提過位於意大利境內的一家療養院。那家療養院確實存在,但它的實際用途是組織的人體實驗室。”
安室透還未來得及阻攔,赤井秀一已經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資料,輕車熟路的翻至倒數幾頁的位置。
很顯然,在此之前,他已經瀏覽過這份資料多遍,直至倒背如流的程度。
“這是組織在紐約的實驗室,現在,此時此刻,大洋彼岸我的同事正在突襲進入這裏。”
“這樣的實驗室,組織在世界的各處還建有許多。每一所成立時的研究目的都不盡相同。”
富有衝擊力的血腥畫面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眾人眼前。內容是多看一眼就會吐出來的程度。
身穿束縛衣的人神情痛苦的被捆綁在手術台上,如同等待宰殺的家畜。手術燈冰冷刺眼的白光映照在他扭曲僵硬的面容上。透過不鏽鋼燈罩的反光,能看見綻開的大片血霧,與嗡鳴運轉的鋒利電鋸。
赤井秀一低下頭,叼上了煙,啪嗒一聲點燃。體貼的留給警校組一些時間,讓他們消化其中的內容。
萩原研二大腦頃刻之間一片茫然的空白。他感覺到自己唇齒在顫抖,發出不成腔調的問句,但耳邊一片嗡鳴,什麼都聽不見。
赤井秀一吐出一口白霧,轉頭打量了一下萩原研二。他還記得這名警官。在大阪他還以沖矢昴的身份活動時,獲得過他的幫助,看起來他和姬野凌的關係應該算是不錯。
赤井秀一冷綠色的眸子中,滑過一絲歉意的神色。接下來他要說的內容,對房間裏的兩個人來說,都有些過於殘忍。
“組織的實驗獵項目廣泛。大致都是以藥物為主,但姬野凌參與的那個實驗項目在組織中的保密等級為SSS級。他是特殊的,但我們至今還沒有清楚他參與的具體實驗項目。”
“只能單方面猜測組織對他進行的有可能是涉及大腦腦域的開發,所以他的嗅覺和聽力以及反應力都會比平常人更加敏銳。”
“與此同時,我們猜測這些從姬野凌小時候起就開展進行的實驗也給他留下了創傷和副作用……”
“這份資料中關於組織實驗,以及紐約實驗室所在地的內容,是不久前通過互聯網,傳送到了我的個人賬戶上。”
赤井秀一的音調驀然一沉,將資料翻到了最後一頁。
空白的紙張上,沒有任何內容,只有一個打印出來的電子簽名。
“Julep”五個花體字母大張旗鼓的佔據了整整一頁紙,標誌着送出這份資料的人的真實身份。
“姬野凌的實驗編號是000,他是獨一無二,最特殊的實驗體。“
“意味着他不可能有任何親人。“
赤井秀一抬起了眼,沉凝的目光從房間中眾人的臉上緩緩掃過,最後停在了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之間。
轟——最後一記重鎚隨着赤井秀一的話語,落在了鴉雀無聲一片死寂的辦公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