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兄弟兩個無言了好一陣,胤祥才低頭去撿地上的酒杯,原先酒杯里的酒液還沒喝完,這會兒糊了一手,他嘆了口氣:“我感覺我這段日子恍恍惚惚的,好像白過了。”
胤禛說:“你年紀小,這些事兒還不明白,正常。”
不說別的,他今年年近三十了,從小在額娘和姨媽的熏陶下才能保持清醒,年紀小的時候確實期待過皇阿瑪的疼愛,後來年紀大了,慢慢就清醒了,強求不來的東西,他也不強求了。
只是胤祥不明白:“皇阿瑪就那麼狠心?他之前還叫我看着太子,我那時候還真的以為只是看着……”
胤禛拍了拍他的胳膊:“看着,和看着,一聲和四聲的區別,裏頭能做的文章可不一樣。”他想了想,還是問胤祥,“你往後打算怎麼著?”
胤祥搖頭說不知道。
其實他也很迷茫,太子倒台了,他心裏頭說不出高興,也沒法說不高興,當初太子耽誤了章佳氏的病情,他恨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滿心的茫然,竟然毫無驚喜和高興,只感覺到了一陣害怕,和兔死狐悲的惘然。
胤禛很能明白他的感受:“哥哥給你出個主意,你如今不必去想皇阿瑪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跟着做,再看看這件事帶來了什麼樣的結果,其他的全都不需要考慮,時間長了,你自個兒就能明白了。”
胤祥半信半疑:“那我現在呢?該怎麼辦?”
太子被放出來了,索額圖卻被賜死了,他是皇阿瑪分給太子的人,該怎麼辦?該做什麼?他完全都不知道。
胤禛說:“什麼都不用做,光看着就好了。”
他自個兒也是這樣的,什麼都不必做,現在做什麼都是錯的。
胤祥想了想,扭頭就跑去和康熙告了假:“皇阿瑪,兒臣的側福晉要生了,這是兒子頭一個孩子,兒子想守着看一看。”
康熙看他一眼,沒說什麼,點頭同意了。
這一次太子黨的清算持續了很久,所有曾經黨附索額圖的人被挨個處理,除了那些實在不能動的人。康熙如今也沒有廢太子的打算,還想着扶持着他繼續和直郡王打擂台,所以並沒有完全一棒打死。
雲秀這段日子很少進宮,雲佩也不會無緣無故就叫雲秀進宮,都想着安靜獃著,別叫這一場風雨刮到了自己的頭上。
不過也沉默不了多久,胤禎今年,年前已經娶了側福晉舒舒覺羅氏,馬上就要成親,之前定下的福晉是完顏氏,為了這個福晉的人選,胤禎還不滿過。
因為完顏氏父親這一支雖然隸屬滿洲勛貴,但是到了完顏氏父親的時候,他已經屬於庶出的那一脈了,並不是嫡系。
他的想法和其他的哥哥差不多,那就是向自己的皇阿瑪看齊,架空福晉,寵愛側福晉,但是他也不想自己娶個身份夠不上別人的福晉,之前的幾個哥哥們的嫡福晉別的不說,都是世家嫡系,怎麼輪到他了就成了庶出了。
他和雲秀抱怨過,當天就被雲秀揍了一頓:“你要是嫌棄人家,這輩子都別娶福晉了,打一輩子光棍算了!誰慣出來的你的臭毛病,天天和別人攀比?”這話她早就想和胤禎說了,之前說過兩次,但是他一直沒有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的。
如果他只是單純的愛和別人比較如那還好一些,但是他如今這樣子,滿心裏和人比,已經錯過了許多東西了。就比如完顏氏,她雖然是庶出,但是她爹自個兒夠爭氣的,能靠着自己當上高官,這樣的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孩兒,還能差到哪裏去?
胤禎被罵了一回以後徹底不說話了。
他知道雲秀的脾氣,要不是真心疼愛,她才不會說那麼多,更不會管他,可人和人的性子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好脾氣,生下來不爭也不搶,可他不是,他從一生下來就有一種不公平的感覺——憑什麼晚生的是他?憑什麼他書讀得那麼好、騎射功夫也好,而封貝勒和郡王的時候就沒有輪到他?
十三哥明明也只比他大兩歲,他也已經開始給太子做事了,而他自己還是個光頭阿哥,每日裏無所事事。
他覺得不高興。
雲秀聽完他說的話,特別冷靜的問了一句:“那你想怎麼著?”
胤禎哽住了,半晌才低着頭,拿腳尖碾着地上的草:“我想跟着四哥辦事。”
雲秀說:“你能保證在外頭不惹事么?能保證,我就幫你去求你四哥。”
胤禎狠狠點了頭。
於是,雲秀就把胤禎領到了胤禛跟前:“如今要是跟他說你不許出去也沒有用,他鐵了心的想要出去,還不如給他找點事情做。”外頭亂得很,與其讓胤禎沒頭沒腦地亂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情,所以還不如讓他忙起來。
顯然胤禛也很同意這個做法:“只不過我提前跟你說好了,你可別嫌棄我給你找的差事累,你如今資歷輕,真要給你找個特別輕省的活,人家會說閑話,你自己做着也沒什麼意思。”
胤禎這會兒還能說什麼?當然是連連答應下來了。
沒多久,胤禛就把他塞到了工部去——今年初初定下來要修建承德避暑山莊,工部如今很缺人做事,他也不會讓胤禎自己去搬磚頭木材,而是叫他去看着修建的工程進度怎麼樣。
這活兒說輕不輕,畢竟這會兒還沒徹底入秋,頭頂上太陽還掛着,每天出一趟門能熱出一身的汗,光這麼曬在太陽底下也能要人的命。
說重也算不上很重,畢竟胤禎一個皇子阿哥去監工,公佈的那些人也不會閑着沒事讓他親自去動手是不是?平常時候也只要坐在樹蔭底下罷了。
他的想法是好的,胤禎年紀小,還沒有吃過苦,就這麼個不輕不重的活,作為他頭一個差事,多少也能歷練一點兒,也讓他長長記性,別什麼事兒都想着摻和一腳。
於是沒多久,胤禎就包袱款款去了承德避暑山莊的修建地。
他人還沒到的時候心裏頭就已經想好了,自己總要讓那些人看看自己的能耐,把他們管得服服帖帖的,結果人到了以後,每天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他從小金尊玉貴地長大,承德這地方方圓幾百里都沒個人煙,攏共能見着的就只有工匠們,這就沒人跟他說話。
他每天憋得和個啞巴似的,後來開始和小包工頭說話,但是人家哪裏能懂他一個阿哥的煩惱?天天都想着拍他的馬屁,從他這裏撈油水和好處,胤禎打小被額娘和姨媽教育着,對這樣的人最是不耐煩,說不上兩句話的就要趕人走。
沒人說話也就算了,還無聊,還得跟着這群人一塊兒吃飯,吃的也是大鍋飯,這樣從小就一直吃美食的胤禎最受不了,大白菜都是水煮的,擱點鹽就完事了,還有其餘的炒菜,唯一沾的葷腥也就只有豬肉片,一碗裏頭都不一定能翻得到一片肉。
胤禎委屈。當初他剛來的時候,膳房問過他要要不要單獨給他開小灶,他當時狠狠拒絕了,說自己是來吃苦的,不是來享福的,歸根到底還是心裏頭好勝心太強,不肯在哥哥們面前露了怯,也不想讓額娘他們對自己失望,所以咬着牙想要忍一忍。
如今吃着食不下咽的飯菜,頭頂是能把人曬化的太陽,眼前又是一片廢墟,胤禎深深自閉了。
雲秀在府裏頭的時候還有點擔心胤禎:“他可從來沒有吃過苦,這會兒猛不丁兒地去了那邊,不會哭着回來吧?”
慶復安慰她:“他一個阿哥,要是不想吃苦,誰還能逼着他不成?不說別的,往年這樣的監工不少,也大多都是官宦子弟去鍍金的,去了以後能呆在屋子裏,屋裏頭還有水果冰盆,哪裏就能熱到他呢?”
要是胤禎知道有這待遇,他都能哭死。
到了年根底下,衙門裏頭要封印,承德避暑山莊那邊也要暫且停工了,等到開了年的時候再動土,胤禎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他還沒建牙開府,進宮又麻煩,所以是直奔胤禛府上的,那會兒雲秀正和四福晉六福晉聊天說話,就聽說十四回來了,胤禛還沒在府里,只能雲秀出去招呼他,結果一出門,她就驚呆了——以前的胤禎可是個白凈的小子,他繼承姐姐的容貌更多一些,略微有一點兒秀氣,如今站在她跟前的人別說秀氣了,臉再黑上兩度,都快和包公一樣了。
胤禎還咧開牙朝她笑,一笑,兩排白晃晃的牙齒格外顯眼:“姨媽。”
雲秀先叫人帶着他去洗澡換衣裳,等人出來躺在院子裏晾頭髮的時候,她忍不住問:“你怎麼晒成這個樣子了?”
胤禎躺在躺椅上兩眼放空——“姨媽,我好苦啊!”
他慢慢說了自己監工的那段日子,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他和那些工匠睡覺的地方離得近,工匠們晚上睡覺的時候呼嚕打得震天響,有時候他一宿一宿都睡不着。
沒多久就瘦了十幾斤,可他倔脾氣啊,覺得自己答應了四哥好好乾活,總不能灰溜溜的回去吧?那多丟人啊,更何他要是把這事兒丟下了,回頭四哥還得想辦法找個人替補去。
四哥在戶部,能把他弄到工部去已經是求了人欠了人情的,要是他就這麼罷工了,四哥不好做。
自己接下來的活,咬死了牙也得接着干。
雲秀邊聽邊在心裏頭笑,她倒也心疼十四,可誰叫十四自個兒把自己禍害成了這樣呢?更別說就這事兒,他還真學到了東西,知道了什麼叫做堅持。
她故意沒和十四說能一直在屋裏頭歇息,想着要真是避暑山莊建成了,好歹能讓他好好地長長記性。
沒多久,胤禛回來了,言簡意賅地誇了一句做得好。
就這樣,胤禎的尾巴尖也快翹起來了。
後頭就到了過年的時候,宮裏頭本來沒有露風聲說要怎麼辦,後頭臨近往年進宮的日子了,康熙才下令說是照舊。
雲秀早早兒地進了宮陪着姐姐,今年註定是個平靜又壓抑的年,面上看着平靜,底下卻是波濤洶湧,後宮眾人都小心翼翼的,就怕觸了霉頭,去年太子的事情餘威還在,僖嬪赫舍里氏去了以後都沒祭奠,草草停靈了,今年阿哥們齊聚一堂,按照慣例,太子也是要出場的,從索額圖死了以後太子就一直在讀書,還沒和康熙碰過面,如此過年就是不得不碰面的時候了,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情形。
如今後宮的這些人多多少少都生兒育女了,孩子們都在前頭,她們心裏頭擔心着,大宴就顯得有些敷衍,一句話說出去,半天才有人接。
前頭阿哥們那邊兒也是一樣的。
就算是年紀小被奶娘抱着的小十九都能看出來現場氣氛的凝重,都閉着嘴不說話。
直郡王笑眯眯地坐在位置上。如今索額圖已死,太子一黨最大的靠山已經沒了,而他卻已經在多年前納蘭明珠倒台以後順利接手了他的勢力,兩方比較起來,還是他更加有優勢一些,所以以後的位置怎麼樣,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
胤礽臉色淡淡的,坐着喝酒,他喝得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倒、又慢慢地往下咽,一杯酒喝了小半刻鐘,看着和別的阿哥們一點兒都不一樣。
直郡王人如其名,是個直脾氣,當即嘲笑胤礽:“太子怎麼喝個酒都這麼珍惜,難不成是怕以後喝不成了?”
底下偷偷觀察他們的阿哥們集體一靜。
等了有小半晌,太子才放下手裏的杯子,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往後我能不能喝得到這個酒不一定,不過孤倒是知道,直郡王如今是吃不着大福晉親手做的點心了。”
話一落,全場寂靜。
誠郡王胤祉默默低着頭不說話,胤禩挑了挑眉,胤禛嘖了一聲。
太子真是殺人誅心,他們這些兄弟們,誰不知道大哥和大福晉的關係最好最親近,大福晉拼了命地給大哥生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兒子,頻繁生育傷了身體,前兩年年紀輕輕就去了,那會兒大哥就和天塌了一樣,見着誰都要念叨一句大福晉親手做的點心最合他的胃口。
斯人已逝,大阿哥早就把這事兒深深藏在了心底,去年皇阿瑪想着不能讓他後院一直空着,又給他續娶了一位繼福晉。
如今直郡王拿太子的位置戳胤礽的心,胤礽反手就拿大福晉扎直郡王的心。
兩個人在上頭互相傷害,底下的弟弟們成了縮頭烏龜,誰也不敢插進去說兩句話。
好在這種沉默沒持續多久,很快就轉移了,胤祉領頭朝着太子敬了一杯酒,他是三哥,他敬了,底下的弟弟們也不能不上去敬,一時之間太子跟前熙熙攘攘,倒是直郡王跟前冷落了。
他悶不吭聲坐着,卻悄悄捻了一杯酒澆在了地上。
剛做完,胤禩已經走到他身邊了,喊了一聲大哥。
胤禔扯着嘴角朝他笑笑:“哥哥身邊也就只剩你了,你放心,以後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
胤禩低頭拱了拱手,眼裏閃着光。
胤禛遠遠坐着,把他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等了很久,胤禩都沒有到他身邊去,他連着喝了底七好幾杯的酒,整個人都暈乎了。
可是胤禩始終都沒來,沒有給他敬酒,也沒有叫他一聲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