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待野獸的少女(八)
樗螢軟乎乎的被子和軟乎乎的身子都擠到他身邊。
她把被子捲成一個卷,鑽進卷里包得嚴嚴實實,腦袋自動自覺地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樗螢心想果然沒錯,伊之助很暖和,冰塊貼上去,也會被他周身的熱乎氣融化。誰能抗拒一個暖乎乎的人形抱枕呢?
她滿足地輕嘆出聲,越發挨緊了伊之助。
她很滿意,伊之助卻不自在得很,整個人攤開呈現大字,肌肉僵硬,好似一塊化石,醞釀的睡意煙消雲散,他在野豬頭套里乾瞪眼,竭力忽略粘在身側這塊香香軟軟的棉花糖。
他不是個善於忍耐的性子,暗自下定決心:等她睡着的。她一睡着,他就把她扔回裏面去。
半晌過去,樗螢沒有動靜,淺淺的呼吸灑在他無遮無掩的皮表,陌生的悸動發了芽,長進他心裏,惡作劇一般擾亂他的心跳。
伊之助覺得時機到了,正要側轉身撈起樗螢,卻覺她突然一動,從被窩裏伸出手來,貼在他胸膛之上。
伊之助睡覺不摘豬頭,樗螢看不見臉,等了好一會兒見他沒動靜,反倒以為他睡了,悄悄感受着他身體裏那股牌的氣息。
氣息依然清晰強烈,但與收服【浮】牌時不同,這張牌並沒有被發現了便乖乖束手就擒的自覺,以伊之助為盾,遊走着不肯皈依。
「變回你原來的樣子……」樗螢以氣音道。
沒用。牌頑固地賴住了伊之助,非但不聽號令,還狡猾地收斂氣息,往伊之助四肢百骸沉去。
樗螢的手急忙順着牌潛伏方向下移,可惜晚了一步,牌的氣息已經微弱到不可找尋,更不要說收服。
她失望地撇下嘴角,卻隨即找到好玩的東西,被伊之助的腹肌吸引了注意。
她的手可不按在他腹肌上嗎,他睡覺也不放鬆身體,每塊腹肌都迸發著力量,摸一摸,手感很好。
健康強壯的身體,真是讓人羨慕。
樗螢正羨慕着,肌肉突然在她指下一動,她給唬一跳,驚奇不已正要探究,手腕卻被伊之助粗糙有力的手擒住。
「……你不睡覺,老是摸我肚子幹什麼!」伊之助惱怒地道。
樗螢卻沒有被抓包的羞愧,仰頭俏皮地道:「原來你裝睡啊。」
「我光明正大,為什麼要裝!」伊之助恨恨地把樗螢的手塞回被子裏。
被她指尖逡巡過的肚子好像觸電,麻麻的,又好像着火,熱熱的,總之就是很不舒服。
伊之助威脅樗螢:「你再不睡,我就把你丟回去。」
「想睡來着,但你沒有好好地哄我睡覺,所以我才睡不着。」樗螢道。
豈有此理,這還怪他了!
伊之助剛想破口大罵,樗螢的手又伸出來,捉了他的手放到被子上,示範性地帶着他輕拍三下。
「拍睡,你懂嗎?」樗螢道,「輕輕的,拍三下停一下,我喜歡這個節奏。」
「你做——」
伊之助那讓樗螢做夢去的話還沒說出口,卻見他不安分的老婆一下子乖起來,她指天發誓:「你拍拍,我很快就能睡着,我保證。」
伊之助手背青筋暴起。
天知道他付出多大的忍耐力,才忍着沒把樗螢一掌拍扁。
好在樗螢遵守諾言,伊之助動作生疏地隔着被子輕拍她單薄柔弱的脊背,拍三下停一下,再繼續輕拍三下,沒拍幾個循環,她就呼吸漸深地睡著了。
伊之助的眼皮也在這催眠的節奏里不知不覺沉重起來,他腦袋一偏睡死過去,忘了實現那個把樗螢丟開的決心。
該有的東西都有了,等到白天,樗螢也不要這要那了,伊之助恢復自由去外面野,山林深處不時響起野獸抱頭鼠竄的哀嚎。
養老婆太麻煩,果然還是跟動物摔跤更快活。
天色將晚,伊之助抱着豬頭興沖沖回家,回到山洞發現樗螢不在。
他出去找,憑藉天生敏銳的感官不多時在河邊找到樗螢,她正坐在石頭上洗一塊毛巾。
伊之助站在那裏看她。
他自小在山裏被野豬養大,獨來獨往,既無雙親,又無姊妹弟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玩到天黑也是自己回山洞裏坐着,從沒想過還有等人一起回家的時候。
他從此不是孤身一人。
腳踩棉花的感覺又來了,他狠狠甩了下頭,試圖把這種奇異感覺甩出腦子。
樗螢餘光捕捉到有個豬頭在旋轉,抬頭一看果然是伊之助,高興地沖他揮手:「過來呀。」
伊之助走過去,樗螢看着他「咦」一聲,拉住他的褲子要他蹲下。
「做什麼?」伊之助硬邦邦道。
樗螢把濕噠噠的毛巾放在他手裏讓他擰乾,他雙手一用力,險些將毛巾擰成碎布。
「你今天跑出去幹些什麼,臉都弄髒了。」樗螢道。
她拈着毛巾的手湊到他臉上,輕柔細緻地將他摔跤碰髒的地方一一擦拭乾凈,動作專註認真,彷彿雕琢藝術品。
事實上也的確是藝術品。
等臟污之處盡數擦去,伊之助那張純凈美好的臉蛋就完完全全展露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麗,碧眸炯炯有神捉着她看,眼睛很大,重瞼的褶痕顯得十分秀氣。
樗螢真誠地道:「老公,你真是世界的寶藏呀。」
伊之助沉醉在她給他擦臉的動作里,這讓他想起幼時野豬媽媽溫柔的輕舐,安全感和依戀感頓生,直到聽見樗螢的話才回神,被她不加掩飾的讚賞惹得熱血上涌,嗵地一下成了紅燒豬頭。
「不過從你遇到我的那天起,你就只是我一個人的寶藏了。」樗螢道。
她這話好直接,說出也不覺害羞,效果如烈火烹油,伊之助的腦袋越發熱氣蒸騰。
他難以忍受這種火辣辣的感覺,惱得戴回豬頭,一把扛起樗螢,大踏步往山洞走:「不準說話!」
他的不準如同一紙空文,幾乎沒見樗螢有遵守的時候。
為了堵住樗螢的嘴,伊之助照她說的摘了果子碾爛,給她榨果汁喝,甜甜的果汁果然封住她的唇舌,一整個白天,她沒有再說些讓他輕飄飄的話。
然而到了晚上,果汁的安撫時效過了,她又開始氣他。
「為什麼不可以?昨晚都一起睡。」入夜時分,樗螢抱着被子坐在伊之助身旁,疑惑地問。
伊之助道:「昨天說了只有一個晚上!」
「對啊,昨天只有昨天晚上,今天只有今天晚上,明天只有明天晚上,白天我都不用你陪!」樗螢理直氣壯。
伊之助語塞,沒想到她跟他玩文字遊戲,他屬實吃了沒文化的虧,只能蠻橫地一票否決:「我說不許就不許!你躺火旁邊。」
「呼吸道受不了。」樗螢道。
她拉着他的手:「老公,我不光冷,還怕,孝治先生的老婆跟我說山裡晚上會有鬼。」
「我從來沒見過鬼。」伊之助道。
「她說得跟真的一樣,說鬼要吃人的,我這麼細皮嫩肉,一定很好吃。」樗螢道,「被鬼吃掉,伊之助就沒有老婆了噢?」
「……」
最終,伊之助還是做了樗螢的大熱水袋和拍睡機器,一回生二回熟,樗螢有了經驗,往被子裏鑽再挨着他的動作顯出兩分熟練來。
這以後,山大王伊之助再沒能擺脫晚上黏糊糊棉花糖黏身的命運,拍睡的次數越來越多,動作也越來越專業,獲得樗螢五星好評。
日子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樗螢漸漸習慣山居生活,附着在伊之助身上的庫洛牌卻始終取不出來,一來二去,她都佛了。
這天樗螢做夢夢到久久收不回牌被死神批評,正要反過來控訴他太坑,一個翻身醒來。
外頭的天幕還是深沉的灰藍色,透着一絲吝嗇的光亮,晝夜交替剛剛開始。
樗螢剛好有些餓,睡眼惺忪坐起,推着伊之助說要吃東西。
伊之助也餓了,雖然有些起床氣,還是出去拾柴火找食材。
樗螢坐起來換衣服梳頭,燃燒了一夜的火堆即將熄滅,冒出微弱的光,將她的影子照得很淺淡。
她梳理着頭髮,忽然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及近。有什麼東西以極快的速度行進着,一晃到了山洞外。
這動靜不是伊之助,倒像什麼動物,樗螢對差點被熊吃掉的經歷心有餘悸,警惕地轉頭向外看。
下一秒,她瞳孔猛烈收縮,手裏的梳子掉在了地上。
樗螢看見一個遠比熊可怕數倍、數十倍的生物。
那是一個在地上爬行前進的人,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折成蜘蛛腿的樣子,發紅的雙眼正盯着她,一邊流口水,一邊從嘴裏吐出蜥蜴般的長舌,尖牙如簇,桀桀怪笑。
「啊好漂亮……這麼漂亮的女人,好想吃……一定要從骨到皮全部吃掉……」那人道,「馬上就要吃,馬上就吃!」
他說著加快爬行速度,一晃已到山洞口,速度異於常人,紅眼睛放射出貪婪的光。
不,他不是人。
那副嗜血的形容,還有詭異的姿態,口中喃喃的可怕內容——
他就是傳說中會在夜裏出來吃人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