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關於小王子的一切(七)
“給你,米迦。”樗螢道。
她又改了稱呼,得寸進尺地親昵起來,齒間銜糖似的銜着他的名字,在白夜裏發酵,發酵,傳到耳朵里,怎麼聽都甜津津的。
花在米迦爾手心靜靜躺着,是很溫柔的東西。
他還是個少年,卻跟溫柔的東西無緣已久。手裏要麼握劍,要麼掐着別人的脖子,都很冷硬絕望。
樗螢看見米迦爾握了握手指。
他眼裏有着跟年齡不相匹配的涼薄,收攏五指時有一種摧毀一切的狠勁兒,要當著她的面把她不合時宜的好感和花一起捏碎。
可一轉眼,這樣不留後路的敵意就消散了。
米迦爾看着樗螢姣美的臉,垂眸,用另一隻手將持花的手蓋住,小小的玫瑰攏在掌心。
他的手背隨後一沉,樗螢身子朝他這兒一歪,很自然地將腦袋枕在他手上,清香的發散了他滿懷。
米迦爾僵硬得像一座風乾多年的雕像,往後抽手,冷聲道:“起來。”
他真不好招惹,無論作為血族還是作為米迦爾本身,那麼可怕的怪物“約翰四騎士”說切就切,跟切菜一樣,料理細胳膊細腿的樗螢也就動動手指的事。
但樗螢不怕他,抓住他的袖口:“你別動,我好睏。”
她眨眼速度逐漸減慢,延遲的困意上來了,小小聲道:“原來我半夜夢醒為了和你相遇。”
樗螢的眼睛彎成個月牙:“真好。”
米迦爾一直不應,她也不需要他回應,自顧自閉目睡去,十分安心。
迷迷糊糊中,樗螢感應到米迦爾輕輕的動作。
他把手往外抽開,她順勢枕在他腿上。他的手落在她肩頭,往外推了一下,不很用力,這一下沒把她推動,他就又不動了。
感受到這裏,樗螢已沉沉入夢。
米迦爾把手放在樗螢脖子上。
少女的脖頸纖細、修長,像最出挑的小天鵝頸,輕輕一折就會斷。
他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會來看她,或許是因為桑古奈姆的每一天都很漫長,除了出發和復命他沒有別的行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又或許只是想弄明白,她為什麼對他那樣。
既不是恐懼的逃離,也不是憤怒的排斥,她好像天生信賴他,也天生喜愛他。
她好奇怪。
米迦爾看着樗螢,他的眸光沉沉的。樗螢安睡着,體溫熨帖,他的懷裏暖暖的。
寬大的白披風如同羽翼,包覆住了他和她。一時間世界變得很大,只有他們兩個在這裏靜止。
米迦爾那還有些青澀的喉結滾了滾,到底把手放了下來。
樗螢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好好地在床上,還給蓋好了被子。
她忽然心情很好,打個滾兒,趴在被窩裏唱歌,聽得旁邊有人問:“什麼事情這麼開心?”
聲音是好聽的,只是聲音的主人可惡。
樗螢抬頭,循聲望去,見費里德臨窗翻書,就坐在她昨晚坐的位子。
始祖大人不說話的時候人模人樣,從臉到身體有許多可欣賞之處,一說話狗模狗樣,非常欠揍。
樗螢坐起來,水眸圓睜:“你好討厭,偷進人家房間,還偷看人家睡覺。”
費里德泰然自若:“怎麼不見你對雷奈有意見?”
雷奈站在她床邊等她醒來那次,她還乖乖管人家叫哥哥,區別對待。
“雷奈不像你天天想着咬我。”樗螢道。
費里德笑眯眯:“你以為他沒想過咬你?”
都不是好人,五十步笑百步,樗螢溜下床,拿梳子梳頭髮,見費里德還坐在那裏看她。
他今天好像很閑的樣子,她下床活動以後,他就不看書了,慵倦地托着腮,像一個包場看錶演的紈絝。
樗螢可不想自己的生活被他當節目看,拿着衣服到隔間去換。
血族們的衣服大概有規定製式,穿來穿去就那麼幾身,樗螢的裙子卻不重樣。
費里德離經叛道的毛病發作在樗螢這裏,不僅允許她穿得跟血族一樣,後來還給她做了好幾款裙子。
該說不說,他眼光還是不錯,選的裙子都很對她審美。
樗螢洗漱完換了衣服,敞着清透白凈的小臉兒,看也不看費里德,要出去吃她難吃的早飯。
手還沒碰到門,就被費里德從身後抱了起來。
偷襲是壞習慣,第七始祖宿疾難醫,而且一次比一次發作得霸道,樗螢躲都來不及躲,一愣之後,在他懷裏掙扎。
費里德面不改色,雙臂卻箍得鐵一般,他向來矇著親善的狐狸皮,一出手卻暴露了他根植心底的惡劣本性。
樗螢的掙扎對於他來說貓撓癢似的。
費里德不是很懂,明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麼樗螢回回還要反抗。
樗螢也不懂明知道她要反抗,費里德還捉她幹嘛,莫名其妙。
她掙扎得專心,沒注意費里德已經開了門走出外頭,聽見個男聲悠悠道:“我說什麼來着?她果然很討厭你。”
樗螢抬頭,紅黑髮色的克羅利站在那兒看着他們,血瞳里跳動着淡淡的笑意。
數日不見,第十三始祖還是這麼英姿勃發、胸肌遼闊,人高馬大地往那兒一戳,很能頂天立地的樣子。
被真相了一下,費里德無所謂,話里依舊意興盎然,對克羅利道:“她當然不喜歡我,但難道會喜歡你?”
他低頭來看樗螢,溫溫柔柔地:“把你送給克羅利養,怎麼樣?”
“不要。”樗螢道。她哪個都不要。
費里德就是跟她反着來,她越說不要,他越手一伸,把她往克羅利懷裏送。
猛獸合圍,樗螢覺得自己好慘。
但克羅利伸出手來,肩胛那一道束帶下波濤洶湧,她看了覺得這抹男色上佳,凄慘之情頓時減少很多。
樗螢順從地坐在了克羅利手臂上,往他領口裏看一眼,再往他臉上看一眼,覺得可以忍受一下。
克羅利悅然,大笑出聲:“那我把你帶回名古屋去了。”他轉向費里德,“你看,她願意。”
和費里德不一樣,克羅利並不長住桑古奈姆,要不是費里德召喚,他不會閑得發慌特地坐飛機從據點名古屋飛到女王所在的都市來,還要跟女王胡咧咧一堆借口。
不過嘛,克羅利託了托懷裏輕盈柔軟的少女,心想,來這一趟,倒不無收穫。
適逢樗螢耐心耗盡,就着他上托的動作順勢往外竄,他不像費里德,沒有強硬阻攔,讓她逃了開去。
樗螢願意不願意,費里德都不會放她走。
她也不是很有所謂,滿心裏只有牌和米迦爾,可是自從那一晚之後,米迦爾再也沒來過。
米迦爾不來,受累的是雷奈。
樗螢已經對公館的伙食絕望,不再因為要好吃的來糾纏他,改成為米迦爾糾纏他。
雷奈一踏進公館,就看見樗螢坐在檯子上等着。
檯子本來是放裝飾品的,具體放什麼沒人記得了,因為樗螢老愛在那裏坐,每每把東西挪走,最後誰都不知道東西挪去了哪裏。
雷奈在門口站定。
血族牢牢佔據比人類更強的身體優勢,耐受性也是超強,他從一開始的努力無視樗螢,到現在習慣樗螢,其實沒有花太多時間。
“雷奈哥哥下班啦?”樗螢道。
他真可憐,從防衛隊下班又要到公館來上班,打兩份工,據她所知費里德並沒有因此給雷奈提高待遇,果然吸血鬼就是吸血鬼。
雷奈不咸不淡“嗯”了一聲,心知她的重點不會是自己,果然下一秒聽她問:“米迦爾也下班了嗎?”
“不知道。”雷奈道。
“怎麼不知道?”樗螢很驚奇,隨即很嫌棄,“你都不關心別人關心世界,只關心你自己。”
雷奈的太陽穴開始緊繃:“我為什麼要關心他,那個小鬼傲慢又討厭。”
樗螢想,米迦爾明明一點兒也不傲慢。他安靜地任由她貼近時,可愛得要死。
又聽雷奈道:“不要再問了,我不知道,也從不想去了解他。”
“那誰知道呢?”
“你問誰都沒用,他一向獨來獨往。”
這倒是真的,從樗螢第一次見米迦爾開始,他就一直都是一個人,形單影隻,像離群索居的鶴。
樗螢沒從雷奈那兒聽到的,轉天倒從費里德那裏聽見。
克羅利快回名古屋去了,這兩天老來費里德的公館玩。
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雖然也有話好說,但費里德似乎惦記着樗螢在他和克羅利之間的區別對待,總會挑樗螢在的場合見克羅利。
像現在,樗螢坐在沙發上看桑古奈姆的地圖,費里德就坐在她身旁跟一桌之隔的克羅利說話。
貴族那麼多,偏偏他們兩個最臭味相投。
樗螢聽說克羅利原本是人類,受了費里德的初擁才變成吸血鬼,費里德是他的血父,所以兩個人關係特別好。
“他居然是你爸爸。”樗螢歪頭看着克羅利。
克羅利一笑,咧出兩顆尖牙,眸光卻沉下來:“唔,傳言未必全真,還是少聽點八卦比較好。”
費里德似乎曾經也是人類,他不主動講起過去,樗螢也沒有很想要聽。
她跟克羅利講話,費里德沒有尊重人家對話的公德心,伸手挑開她綁頭髮的絲帶,將除去手套的五指浸入她絲滑濃密的烏髮。
樗螢一把推開費里德的手,如此果決,不給面子,把克羅利看笑。
費里德沒有發作,狀似漫不經心:“說起來,米迦從人類變成血族也才四年呢。”
樗螢便終於專心看着他了。
他再玩她的頭髮,她還是毫不猶豫推開他,但眼睛沒離開他臉上。
見費里德似笑非笑閉嘴不言,樗螢放下地圖,側過身去面對着他:“大人,你講。”
費里德還是不說話。
樗螢伸出手去,軟綿綿地把他胳膊搡了一搡。
與此同時,到人類世界晃了一圈的雷奈隨都市護衛隊回到桑古奈姆。
他大概被樗螢纏魔怔了,在休息室換衣服,居然拿眼睛溜了一下米迦爾在哪裏。
米迦爾很好找,金汪汪的發像陽光一樣剔透。
他就是不合群,也不願意合群,一如既往沉默又快速地換上乾淨衣服,佩劍,大踏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啊米迦?”有隊員問。
米迦爾沒聽見一樣。得不到回答的隊員悻悻罵他。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變成血族又怎麼樣,骨子裏還是人類的劣根性。雷奈冷笑一下。
他正要收回視線,忽然瞥見米迦爾指間一抹異色,定睛看去,看見米迦爾手裏拈着一朵小小的紙玫瑰。
那頭,樗螢搡完費里德之後,終於聽見了想聽的故事。
跟米迦爾美好的樣貌不同,他的過去很不美好。
作為人類出生,卻從小被父母拋棄成了孤兒。後來病毒席捲,米迦爾隨孤兒院的其他孤兒一起被抓到桑古奈姆,實質是血族的小血包,會被定時抽取血液,吃住都很差。
這麼樣,還是成長起來了。
成長到尚青澀稚嫩的年紀,他被血族女王初擁,命運改變,成了吸血鬼。
“米迦很厲害,是女王陛下最得力的走狗呢。”費里德道。
樗螢道:“他自己主動要變成血族嗎?”
“哪裏。”費里德悠悠道,“當時他快死了,不變血族,就會變屍體。”
“為什麼快死了?”
“他從我這裏偷走地圖和槍,想帶着孤兒院的家人從桑古奈姆逃出去,被我抓到了。米迦當時還小,絕望的表情真的很可愛,長大以後總是板著臉,再也沒展露過那麼迷人的神色。”費里德頗為懷念。
樗螢聽得有些怔:“是你把他打得快死了?”
費里德道:“是啊。”
脫離護衛隊的米迦爾獨行在桑古奈姆無人的角落。
他總是挑暗處走,漫無目的,直到周圍沒有人類也沒有血族的聲息。
在這樣的自我放逐里,他會放鬆些。
今天的任務一切順利,米迦爾沒有受傷,接受了女王的血后他變得十分強大,不會輕易被人類和血族傷害。
然而他並不以此為幸,也感覺不到快樂,在一張乾淨的長椅躺了下來,就着燈光,聚攏藍色的視線,盯着手裏那枚紙玫瑰。
樗螢枕靠的溫度和觸感還留在膝上,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再去見她,這溫度和觸感卻揮之不去。
米迦爾同樣不知道,同一時空中,有人正在關心地探問他的過去。
“那他的家人呢?”樗螢問費里德。
費里德抬手撫了撫樗螢的臉,狹眸,惡意十足地道:“幾乎被我殺光了。”
他說完,等着樗螢的反應。
本以為她會義憤填膺,然而她除了眸光一顫,小臉倒很平靜。
費里德哼出意外的鼻音,正要再說點什麼逗逗她,突然虎口一痛,竟是樗螢毫無預兆地扭頭,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無人知曉處,米迦爾閉眼,將紙玫瑰放在唇上,輕輕銜住了樗螢給他的花。
真神奇,有輕柔的憐惜透過唇齒傳遞。
從她,到他。
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