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
窗外日已上高天,巽風打着哈欠從珠簾后晃出來,客棧里三三兩兩差不多坐滿了客人。
“喲,小老闆,這都快午時了,你可算出來了。”
陸小鳳早坐在白玉台前給自己倒酒,端着酒杯一飲而盡。
“嚯,今天這麼多人。”巽風隨口道,“什麼都要我做,我招人幹嘛?”
林平之肩上搭着一塊布,正端着放着幾碟點心的食案朝着一桌青年男女走去,放下后他迴轉身來,道了一聲:“要是還要老闆親自動手,那要我等來作甚?”
史連城端着另一位客人要的花茶,跟在他後面笑吟吟道:“可不是。”
陸小鳳連連拱手:“得得,陸小鳳說錯話了。不過,王憐花那廝去哪兒了?”
巽風坐到自己的躺椅上:“他?大概在哪個地方收鬼罷。”
陸小鳳摸摸鼻頭:“其實我是想問,前些日子江湖上傳王憐花跑去日月神教黑木崖這事,小老闆你知道嗎?”
巽風道:“黑木崖?噢,是東方不敗請他傳授梳妝技巧。”
“噗——”
陸小鳳沒忍住,口裏美酒盡數噴了出來,好在他記得調轉方向,沒讓光潔明亮的白玉台和對面的巽風遭殃。
“請、請教什麼?”
“梳妝技巧啊。”巽風嫌棄地揮揮手,“你這麼驚訝作甚,你們不是說王憐花易容天下無雙,那這種事找他不是術業有專攻么?”
“問題不是這個。”
陸小鳳欲言又止,問題難道不是那可是東方不敗啊,日月神教上任的那位心狠手辣的新教主東方不敗啊!
怎麼想一代梟雄會向另一個小魔頭請教這種事情很詭異吧?
“這有什麼問題,東方不敗還是上門來請王小花的呢,算王小花機靈,接外快還記得提醒我開往生池。”巽風輕哼一聲,“不過他抽到的那根簪子倒是挺有意思,隔壁醫學比較完善的地方都做不到那麼自由轉變。”
陸小鳳:“......”謝謝,小老闆您可閉嘴吧,我陸小鳳雖然好奇心旺盛,卻也不想知道這種秘密。
他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猜到了什麼。
巽風低頭,隨手打開那本記名的冊子看了看,正瞧見翻開的那一頁上娟秀字跡——“朱七七”。
咦,這名字有點眼熟。
巽風沒有在意,往後面翻了下,看到下一頁是“白飛飛”。
哇,這不是王小花他那個姐姐嗎。
順帶朱七七他也想起來了,這姑娘的氣運比王小花還要強一些。
他一抬頭,正好看見名冊上的兩個姑娘面對面坐在靠窗的那方桌上說著什麼,神態親昵愉悅。
聽起來是過來找王小花和沈浪的。
可真不巧,王小花這一次沒個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連帶沈浪也暫時回不來。
除了這倆以外,林平之剛剛去送的那一桌......巽風眨了眨眼,在名冊上翻到了他們的名字——蕭十一郎、沈璧君、連城璧、風四娘。
可以,難怪他覺得今天往生池裏的蓮花開得格外好看,一個天命之子加三個氣運之子,這波是他們團建嗎?
只是......
巽風擰着眉頭,手指敲着寫着“連城璧”名字的那一頁。
半晌,他在心裏喚道:“林平之。”
穿着相似玄色短衫的青年正在廚房裏幫忙,忽而聽到耳畔傳來自家老闆的聲音:“我記得酒窖還有兩壇杜康,給連城璧送去,就說是有人請客,不必說是誰。”
林平之一愣,旋即露出微笑,在心底回應道:“好的老闆。”
不少先例證明,老闆做事肯定由他的用意,他也不必問緣由。
陸小鳳又倒了幾杯酒,環視客棧一圈后感慨道:“小老闆,你這客棧里真是彙集了天下一等一的鐘靈毓秀美人兒。”
平素客棧只有史連城和史賓娘兩位姑娘加上林平之常駐,他們三位已經是尋常難見的好顏色,更不必說時不時會過來晃悠的王憐花。今日這裏可來了幾位人間絕色,餘下的那也是春蘭秋菊華濃麗顏。
有些人只是坐在那裏,無需做什麼多餘動作,便自成一派殊色風景,令人只敢遠觀不敢接近,只能在遠處屏住呼吸生怕打擾到對方。
簡單來說,養眼得很。
巽風翻着名冊,半睜着眼懶洋洋道:“尚可。”
陸小鳳“嘖嘖”幾聲:“今兒個這上門來的幾位都尚可,您那標準得有多高?”
別的不提,朱七七和沈璧君,那可分別是各自所在那方武林現在的第一美人。
本是隨意談笑幾句,聞得陸小鳳此話,巽風竟沉思起來。
他眼神掃過客棧那些低聲交談的客人,糾結半晌后說:“怎麼也得蘇妲己那樣的。”
他這話說的太過自然,陸小鳳下意識接了一句:“笑話,小老闆你難不成還見過那傳說中的蘇妲己?”
話音剛落,他就想起來,別人可能沒見過,眼前這個還真不一定啊。
果不其然見巽風道:“見過啊,還挺熟的。”
陸小鳳:“......”
陸小鳳好懸沒把酒倒出杯外,乾笑兩聲:“是、是嗎,那您還真是交遊甚廣。”
巽風撇撇嘴:“勉勉強強,我朋友不算多。”
就算他已經逐漸想起沉睡前的記憶,也確實與外界接觸的並不算多,大多數時候,他都留在千萬里幽冥之下,鮮少踏足洪荒大地,交遊自然不算有多廣。
真交際圈廣大的那是他哥,他哥當年在人間輪迴走一遭,當了那麼一段時間的人後回來眉飛色舞說起他在人間的經歷,回歸原身後更是足跡踏遍諸天萬界。
指不定哪天他隨便跑哪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有認識他哥的人神魔仙妖鬼等等等等。
譬如他此刻所處位面,就是他哥不知何時來過的地方。
“罷了罷了,扯遠了。”陸小鳳試圖把跑偏了的話題拉回來,“其實我今日這裏,也與一位佳人有那麼點關係。”
巽風無語:“你們這些人類有話不能直說嗎,非要拐彎抹角。”
陸小鳳道:“這不是剛好說到么。”
陸小鳳今日一大早跑來黃泉客棧,主要是想來問問巽風這裏收不收得相思病的人。
這話說來有幾分滑稽,若是得病,何不去尋訪名醫,偏要來客棧問客棧老闆呢?
“相思病?”
瞧見巽風有幾分詫異的面孔,陸小鳳抹了把臉,難得有幾分窘迫:“唉,正是如此。我有一位相識之人得了此病,如今危在旦夕。”
聽聞相思病的一瞬間,巽風表情一瞬間十分精彩,難不成他當初還沒把警幻那廝處理乾淨:“說來聽聽。”
陸小鳳偏頭看了下坐在那旁的客人,江湖中人耳聰目明,若是在這裏說,這個距離至少有一半客人都能聽了去。
正要開口道不如換個地方時,便見巽風一擺手:“直說。”
陸小鳳便放心道:“我有一位朋友,他的義兄不久前得了怪病,他找遍江湖名醫也束手無策,皆道此為相思病。除非相思成真,否則無藥可救。我這位朋友現下很是難辦。”
巽風道:“聽起來倒像是那麼一回事,然後呢?”
陸小鳳眼神有幾分微妙:“他那義兄於他有救命之恩,偏生讓義兄害了相思病的,正是他的未婚妻。”
這位朋友名喚李尋歡,不僅是江湖一等一的年輕俊傑,還曾是某年科舉的探花郎,若無這件事,李尋歡本該在不久之後與未婚妻成婚。
熟料本以為只是來家中暫居幾日的義兄卻因見了未婚妻一面就茶飯不思,硬生生把自己拖到命不久矣的程度。
李尋歡那未婚妻本就是世間少有的靈秀女子,此事於她而言實屬無妄之災,便自李園搬回姑蘇舊宅閉門溫書,想來在李尋歡解決這件事之前是不會從姑蘇回去的。
說不得李尋歡訂的這門親事也得黃,他未婚妻雖父母雙亡,林氏宗族卻也有幾位長輩尚存。
陸小鳳說的已夠委婉,巽風道:“害了相思病?你確定不是看上了人家,才這等作態?”
他前些日子在三千界裏看到不少其他世界的人寫的話本,像是“王爺,王妃已經被您掛城樓三天了”、“小妖精,你還能跑到哪裏去”這種;或者“你若動他一分我要天下人陪葬”、“對不住,為了蒼生我只好封印你”那種,再譬如各種“眼睛發紅各種咚咬牙切齒說女人/男人,你是我的,別想跑”文學,以及“前世各種強大無比今生手握各種毀天滅地金手指但心甘情願留在某個落後位面某個王公貴族後院裏被陷害被爭寵但我依舊淡然高貴再勉為其難用生崽打臉”等等等等,於他而言實屬“人類迷惑行為大賞”。
若不是他好歹見過幾個正常人類,多少在他這裏拉回一點人族形象,他還真要以為人族搞不好就是話本里這樣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的了。
陸小鳳這麼一說,他難免會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會兒腦子裏更是瞬間冒出一二三四五六七種套路來,難免在心裏道一聲“詭計多端的人族雄性”。
陸小鳳道:“這倒不是,那人的病是真的,我那朋友曾經請動江湖名醫平一指前去看診,依然是這個回復。”
何止平一指,就像他當初為花滿樓找遍江湖名醫一樣,李尋歡也沒少忙活,只是實在是尋不到更好的大夫了。
陸小鳳得知此事,不忍李尋歡為此黯然神傷,也認為那位林姑娘實在倒霉,他想到那間神奇的黃泉客棧,難免要過來碰碰運氣。
巽風手指在白玉台上敲了敲,整個人往後面仰伸了個懶腰:“我確實挺好說話,但也別想要我白出力,叫那幾個人都過來。”
陸小鳳道:“都過來?”
巽風道:“廢話。”
蚊子再小也是肉,何況這三人里還有個真天命之子在呢。
李尋歡,龍嘯雲,林詩音。
巽風腦海里過了一遍這幾個名字,只是如此,第一個“李尋歡”在他靈識里閃閃發光,說明這人絕對是相當受天道眷顧的存在。
放在他看過的話本里,就是絕對的主角。
巽風在這個世界裏所碰到的純人類中,只有陸小鳳和楚留香氣運能與其媲美,沈浪、令狐沖和蕭十一郎都要差上一截。
更不要說陸小鳳救下來的那對還未長成的雙生子,哪怕同為天命之子,受眷顧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
受眷顧要是必須得要有這樣的經歷,那還是挺倒霉的。
巽風沒心沒肺地想,至少比起那些動輒缺胳膊少腿,死摯友死知己死情緣死全家合族並國皆滅,甚至出生世界都被爆了的天命之子要好一些。
*
許是實在走投無路,陸小鳳消息傳出去沒多久,那位名叫李尋歡的倒霉鬼,呸,天命之子就帶着他的義兄風塵僕僕出現在黃泉客棧的門前。
那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男人,只是眉眼縈繞着一種揮之不去的憂鬱。
那股憂鬱大概來源於他背上那骨瘦如柴的男人。
今日客棧難得沒有什麼客人,林平之偷得半日閑,和他兩個同僚在廳上下棋。看見李尋歡后愣了愣,忙上前來幫忙將那男人安置在靠椅上。
“多謝公子。”男人低聲說道。
他身上還帶着一路風波的風霜,朝巽風微微拱手,“可是巽老闆?李某已聽陸大俠說明,在此謝過老闆,只是表妹......”
他苦笑道:“表妹大考將至,分身乏術,便只李某與義兄前來,望老闆恕罪。”
巽風咬着根吸管,把杯子底部最後一塊布蕾解決後方才把名冊和玉筆朝他推過去:“喏,你倆先簽個名。”
李尋歡早已從陸小鳳那裏得知黃泉客棧諸多規矩,他看了眼身邊坐在靠椅上形容枯槁的義兄,咬咬牙道:“義兄此此時難以提筆,可否由李某代寫?”
巽風頭也不抬:“不行。”
總歸這已經是最後的辦法,李尋歡嘆了口氣,拿過那隻白玉筆簽下自己名字后,將筆送到義兄龍嘯雲的手上,虛握這他的手帶動他寫下名字。
饒是如此,那字跡也難以入目。
“義弟...真是麻煩...你了......”
男人氣若遊絲,李尋歡想起自家義兄從前是何等硬朗一條漢子,如今卻是這副模樣,心頭不由得一酸。
若他當初沒有邀義兄前來家中便好了,抑或當時就說清楚表妹乃他未婚妻,義兄也就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名姓已簽好,老闆可還有何需要李某做的?”李尋歡望着白玉台內的少年,小心問道。
巽風收好琉璃牌,打了個哈欠:“陸小鳳說你是帶他來治相思病的?”
“嗯,相思病?”
“相思病?”
正在悠閑下棋的女鬼驟然回頭,目光炯炯盯着李尋歡。
她們本以為只是又一個找上門來幫忙的冤種,沒想到能再聽到這個字眼。
“正是如此......”李尋歡不料那兩個連他一開始都沒發現存在的女子反應如此之大,想到這裏,他心頭不由得一顫,“兩位姑娘可也知道此病?”
巽風抬頭掃了靠椅上半死不活的龍嘯雲一眼,語氣不咸不淡:“嗯,還是正宗相思病,你倆現在看到了。”
史連城和史賓娘互相對視一眼,慎重點點頭。
真的相思病原來是這個樣子,一個月就不成人樣,她們當初到死可都還保持生前最完美的模樣......看來等離職後有空還得申請去“看望”一下某些老熟人表示感謝。
直到對方抬頭,李尋歡這才明白陸小鳳口中“巽老闆很年輕”是怎麼一個年輕法——黑衣黑髮的少年看起來最多十四歲,只那雙異色眸注視着他,實在心驚。
巽風道:“把他推到往生池前去。”
這話是對林平之說的,早已見過無數個相同場景的年輕人應了一聲,手腕反轉將龍嘯雲坐着的靠椅轉過來。
“還是我來吧。”李尋歡道,“敢問這往生池?”
儘管他來時陸小鳳告訴過他,不要問太多問題,涉及義兄,他還是忍不住再謹慎一些。
林平之指着不遠那蔓延水霧的小池:“便是這了。”
近在咫尺。
他耳畔傳來少年飄渺聲音:“想來陸小鳳應當告訴過你,是你來,還是他來?”
李尋歡目光在水霧裏的霜白蓮花上掃過,垂下眼眸。
龍嘯雲幾乎只剩一副骨架的身體滑在靠椅上,需要他撐着才能不滑落下去。
李尋歡道:“我來。”
幾縷虛無縹緲的氣運,若能換得義兄完好如初,如何割捨不了?
“隨你。”
少年聲音漸遠,須臾有光輝自池上蔓延而出,霜色蓮花鍍上金芒,李尋歡望着眼前夢幻般的場景,循着指引伸出了手。
自光輝中浮現一圈一圈淡然波紋,如流水泛開,自其間升出一隻金箔碗。
李尋歡小心翼翼將碗端下來,只見其中水色朦朧,似煙又似霧,如美人顰蹙煙眉,又似有情人繾綣眼波。
巽風瞥了那那碗“水”一眼,表情陡然古怪起來。
因着那“相思病”特地留在這裏觀看的兩位史姑娘見狀面面相覷,她們自是認出那頗有特色的水光,神態難免和巽風一樣很是微妙。
林平之悄悄湊過去問:“你們好像知道那是什麼?”
史賓娘表情像是想要笑又不敢笑,只得強行忍住笑意,道:“是離恨天的東西。”
巽風曾帶她與連城上過三十三重離恨天,此時自是眼熟。
林平之眨了眨眼,小聲道:“那可以治相思病嗎?”
史連城也壓低了聲音:“好歹是仙家福地之物,總歸是有點用的。”
聽小老闆說,那片地方可曾經是太上老君的葯園子呢。
這廂,李尋歡將金箔碗端到龍嘯雲跟前,神色有幾分猶疑:“老闆,此為何物?”
巽風別開臉:“三十三重離恨天,灌愁海海水。”
他本以為至少也得和之前那個憐星一樣,拿到的是忘情水。畢竟只要忘記對某個人的感情,自然就不會有相思之苦,那相思病也就揭了。
沒想到會是這玩意。
李尋歡一滯:“離恨天...灌愁海?”
前面的離恨天倒可稱是道家說法,只是那灌愁海,聽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麼正派東西。
其實他武功高強,自然聽得清另一旁那兩位姑娘的話,知其多少算是仙家寶物,只是事關龍嘯雲,還是放心不下罷了。
巽風別過頭無聲笑完,回頭正色道:“灌愁海也算風月情痴之精華,倒是對診,至於用不用,看你自己。”
李尋歡低頭,看着已經神態糊塗起來的龍嘯雲,沒有想多久,咬牙將手中的那一碗朦朧煙水給龍嘯雲咽了下去。
須臾之間,肉眼可見男子佝僂的身軀迅速舒展開來,灰敗的臉色一點一點恢復常人模樣,鬢邊的白髮逐漸復黑。
李尋歡大喜,抱拳道:“多謝老闆!老闆大恩——”
“等等。”巽風擺擺手,“不必急着謝我,不過各取所需。還有,他可能會留點毛病。”
李尋歡一愣,便見已經沒有那麼虛弱的龍嘯雲睜開眼睛,張口:
“些許小毛病不礙事,龍某謝過老闆救命之——恩~”
最後說話的尾音突兀扭捏起來,像是掐着聲音拗出來的,龍嘯雲那雙瞪大的眼不自覺留下兩行淚水,滿面愁容不改。
巽風輕咳兩聲:“嗯...喝下灌愁海海水的人多多少少會有點,那個多愁多病身,不過你放心,這一碗死不了的。”
這個龍嘯雲看起來不太受待見,哪怕是天命之子親自以氣運交換,也只能為他交換到這種以毒攻毒的靈物。
無所謂,一碗海水而已死不了,砸不壞他客棧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