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宴
十一月上旬,白家長子白清平終於攜妻兒一同從北京回了上海,與此同時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年後他將升任文官處長官,正式調往北京工作。白家一向顯赫,尤富於財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卻一直擱在政治上,總盼著兒孫中能有幾個成器的當上高官,為此沒少苦心經營,家中的錢更是流水一樣地送了出去。如今長子總算得了大總統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費,白宏景只覺神清氣爽,在長子返滬時特意擺了一場家宴。家宴簡單,人卻來得齊,連被白老先生養在紅江花園的三房陸芸芸都來了,倒是一片熱熱鬧鬧的場景。陸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給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歲,比二十歲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嬌百媚風流無限,這些年得盡了白宏景的寵愛,把二房的吳曼婷都給比得抬不起頭了。這天她坐着白宏景新購的轎車來了白公館赴宴,下車進門時那穿戴簡直要晃了公館傭人們的眼:瞧瞧吧,年頭真是變了,一個做妾的手指頭上戴的藍寶石比大太太的還大呢。偏偏大太太脾氣好,只坐在廳里低頭看雜誌,抬頭見陸芸芸來了也沒什麼話,承了對方不冷不熱的一句問好后就揮揮手讓人坐下了,也不像舊時的正室一樣給人立立規矩。人情往來向來此消彼長,這頭大太太軟了,那做小的就難免要硬起來,只見陸芸芸理了理自己時髦的大波浪捲髮,當先挑開了話頭,說:“我該是有日子沒見過姐姐了吧?也怪我懶,成日縮在紅江花園不見人,其實該常來這邊串門子的。”賀敏之沒搭茬兒,只不疾不徐又把雜誌翻過一頁,陸芸芸眼尖,瞧見那紙頁上印玉石廣告,不知怎麼的就來了勁,又說:“姐姐還在看玉?這東西也就中國人認,在西洋可沒銷路,姐姐若要買珠寶不如同我聊聊,前兒我還相中了一套祖母綠首飾,成色出挑着呢……”一句疊着一句,沒完沒了。站在一旁伺候的傭人們都聽不下去了,心想這三太太真不知深淺,怕不是讓老爺慣出了毛病?可憐她們大太太是菩薩心腸,結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個妾說話鬧心。正不平呢,又聽樓梯上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說——“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麼?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歐美,何必在這裏拿腔拿調?”冷言冷語毫不客氣,除了白小姐還能有誰?客廳里眾人紛紛扭頭去看,果然見是白清嘉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身邊還跟着白清平的一雙兒女,九歲的姐姐白潤熙,七歲的弟弟白潤崇。兩個小孩子一邊下樓梯還一邊追着白清嘉問呢:“小姑姑小姑姑,什麼是拿腔拿調?”陸芸芸的臉色自聽到白清嘉的聲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領着兩個小的徑直在大沙發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頭,看都不看陸芸芸,只回答孩子說:“你們父親沒教過?便是裝腔作勢惺惺作態,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可憐到頭也掩不住醜態,總要遭人笑話的。”兩個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們卻盡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陸芸芸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時門廳外就又有了動靜,先是吳曼婷和白清盈母女來了,後來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婦。白家的長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歲,是個成熟穩當的性子,脾氣也溫和,一雙眼睛隨了賀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歲數后略微有些發福、不像年輕時那麼英俊了,不過人都說他心寬體胖、是最有福氣的相貌。他的妻子鄧寧是個乾瘦的女人,並不特別美麗,但出身很顯赫,父親從洋務時代起就辦起了紗廠,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白宏景因長子陞官而春風滿面,眉間的兩道深紋都變淺了不少,嘴邊隱約還帶着笑呢,走進客廳一看,家裏人幾乎都到齊了,只是不見次子的身影,就問:“清遠呢?怎麼不見他人?”白二少爺一貫是有些荒唐的,據說最近迷上了豫園戲檯子上的一個角兒,成天泡在園子裏不走,人家唱一齣戲便一擲千金,早已流連忘返不知家為何物,怎麼會從美人身邊離開回家跟大哥吃飯呢?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雖不滿、但總歸也不想讓他挨父親的罰,因此代為遮掩,假稱他有友人自外省來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風,今日該是趕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