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館

第3章 公館

1913年的上海總是有些獨特的韻味。外灘的萬國建築群尚未成型,諸如和平飯店之類的上海門面亦還沒有落成,從外白渡橋看去可見的只有禮查飯店,俄領館連影子都還沒冒出來。而一轉入大馬路去,道旁的風物便開始冒出舊時代的味道了,這座都市雖確可算作遠東的一顆明珠,但過去的氣息也依然十分鮮明,令遠歸的故地之人心情頗為複雜。白清嘉在車過外灘公園時看到了幾座雕像,一座塑的是個在侵略山東時死掉的德國水兵,另一座塑的則是打過鴉片戰爭又攛掇着聯軍燒了圓明園的巴夏禮,她雖然一向頗欣賞西洋人的藝術,但對於這些雕塑卻實在難免心生厭憎,可惜在租界中國人都說了不算,白小姐脾氣再壞也只能自己默默把頭扭開,不去看罷了。就這麼一路悶悶不樂地被載回了白公館。這是白老先生新置的產業——準確來說是受贈。他是大總統一系,在如今的上海是響噹噹的人物,商會的人可乖覺呢,年前便送了座宅子給白家,坐北朝南的大洋房,平面五開間,立面三段式,一排羅馬立柱顯得甚為氣派,又考慮到白先生的老派作風,還貼心地融入了些許中式元素,只見彩色琉璃玻璃旁赫然配了實木雕花的欄杆,倒真是中西合璧的一例典範。哦,還有一座大花園,即便是秋日依然花團錦簇,白清嘉從車窗中遠遠看出去,已經能看到一片奼紫嫣紅的熱鬧,譬如木芙蓉秋海棠之類已經宛若燃燒的紅雲,像要把這烏蒙蒙的陰雨天燒穿一般熱烈。……這就是她的新家了嗎?車子停了,司機下車撐傘,白清嘉跟隨父親下了車,見家中的傭人早已滿滿當當地站在鐵藝的大門前迎候,而她當先瞧見的當然是自己的母親,白宏景的正妻,賀敏之。那是個典型的南方女人,小小的骨架,溫柔的氣質,即便年紀漸長有些豐腴了起來,穿旗袍還是很有韻味。她一看便是養尊處優的人,眉眼是淡淡的,腕上戴一隻很名貴的翡翠鐲子,極好的水頭,透綠的顏色襯得她皮膚更白,看上去風姿綽約。在國外時白清嘉其實不太想家的,只是想母親,如今隔了兩年才見上她也難免心潮起伏,一時連傘都顧不得打、徑直便撲到她母親懷裏去了,一聲“母親”剛出口,母女兩個都落了淚。白老先生見狀心中有些吃味兒,對比之下尤其不滿於小女兒方才在碼頭見到自己時擺出的那副冷淡面孔,因而也板起了臉,煞有介事地訓斥說:“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都是多大的人了!”也不知是惱多一些還是酸多一些。這種時候就輪到活絡的白二少爺出面調停了,他笑眯眯地一手替母親和妹妹撐着傘,另一手則輕輕攬上妹妹的肩膀,十分體貼地說:“先進家裏吧,母親為你回來特意叫人去憩虹廬買了粉果,你可別不知好歹,要趁熱嘗一嘗才好。”說著,也不忘轉頭再去攙一把父親,一家人的臉面於是都全乎了,可以和和美美地走進家門了。走進公館更見豪奢。一二兩層是弧形外凸的大開間,通透又敞亮,白清嘉的父親鍾愛各種名貴的上好木料,凡桌椅檯面都由它們製成,而母親則更愛西洋的沙發,尤愛在房子四處擺些落地的琺琅彩大花瓶,算是將中西的味道里裡外外糅合盡了。賀敏之拉着小女兒的手一路也不肯放,坐到沙發上時仍在抹淚感嘆,說:“你這沒良心的野猴子,一出國就不收心,要不是你杜叔叔親自去找你,你想哪年哪月再回這個家?”白清嘉面對父親時總是理直氣壯,可一對上母親的婆娑淚眼就有些頂不住了,心中一陣愧疚油然而生,恰巧一旁她父親也在趁勢敲打她,附和着母親說:“是該多管教管教,一個女孩子家,成年不着家像什麼話!”你方唱罷我登場,像是要一口氣把這些年落下的訓都給補上才肯罷休。白清嘉心中無奈,剛要回兩句話,房間另一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抬頭一瞧,見來的是吳曼婷白清盈母女。吳曼婷是白宏景的二姨太,今年也過四十歲了,但終歸是比五十八歲的賀敏之年輕許多,而她的女兒白清盈則比白清嘉年長三歲,今年二十三。吳曼婷在嫁進白家之前是唱柳琴戲的,因為有一把鶯雀般的好嗓子和漂亮的模樣身段討了白宏景歡心,故而嫁給他做了妾,一直頗為得寵。後來大清朝亡了,妾成了姨太太,名目雖改,但說到底從他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還是深信妻妾有別,白宏景一直更敬重賀敏之,吳曼婷也一直守着自己做小的本分。譬如吧,方才一家人出門去迎白清嘉,吳曼婷便自知不該去,只跟自己的女兒避在房間裏,等大房的舊敘上一陣才走出來露個臉。她還對白清嘉頗為殷勤,笑着同她說:“清嘉總算回來了,你父親母親念你念得緊,天天在家中念叨呢。”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飲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飲冰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公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