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故人重逢
少年的時候,以為江湖是英雄兒女、快意恩仇。
真正踏入江湖,才知道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徐生洲在教育界越久,越是知道象牙塔不是純白色的,裏面有灰色,還摻雜着褐色、黑色的渣滓,像胡作非為的學閥、貪污腐化的蛀蟲、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學渣、當一和尚撞一鐘的學混子,當然,還有爾虞我詐的鬥爭,勾心鬥角的辦公室,請客送禮的人情往來。
按照徐生洲最開始的想法,最好是把學校里所有的垃圾全部掃地出門,打造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世界。
後來漸漸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整所學校,老師不合格,學生不合格,包括自己這個校長也不合格。真要一刀切下來,學校就該關門大吉了!
推而廣之,世間眾生都有七情六慾,都在紅塵里打滾,都要食人間煙火,不可能像聖人那樣一言一行都符合規範,都能拿出來書於竹帛、公之下。想要辦成一些事情,成就一番事業,有時候難免要學會低頭,要學會和光同塵。
最重要的是,就算低頭、就算和光同塵,也不丟掉自己的底線、喪失自己的良知、泯滅自己的人性!
當你學會懷揣理想笑對現實、雖然低頭不忘底線的時候,你就成熟了。
或者,你圓滑世故了。
徐生洲放假回到老家,見到的人都他成熟穩重許多。
徐媽看着自家好大兒更是滿臉欣慰,就好像看到自家辛苦喂大的年豬長到了200斤:“耍女朋友了么?啥時候結婚?趕緊生孩子!趁着媽還年輕,能給你帶帶。要是我走不動了,靠你們兩口帶孩子,那可就費勁兒了!”
徐生洲頓時頭都大了:“媽,我還不到24歲!”
“虛歲25了!眼瞅着就奔30去,你還覺得你很年輕嗎?”
徐生洲覺得自己數學好,那是有遺傳的:“我現在還在讀書,急什麼?”
“讀書?你不是在那什麼培訓學校當校長嗎?”徐媽詫異不已。
徐生洲眨巴眨巴眼睛:“我沒跟你嗎?我是一邊工作一邊讀書。”
“啊!這幾年你一直是自己打工賺錢讀書?”徐媽眼圈都紅了,“你你!只要你想讀書,我跟你爸還有不支持的?家裏積蓄還有一點,我跟你爸還能做點事,怎麼能——”
徐生洲趕緊解釋道:“我工作很輕鬆的,賺的也多,就趁機讀個研究生。對了媽,你鍋里煮的什麼?都溢出來了。快去看看!”
單身大齡男青年在家裏的生態位太低,狗過來都要叫幾聲。
吃完飯之後,徐生洲就趕緊出門下樓,到街上待着,免得挨罵。都自從上了大學,故鄉便只有冬夏、沒有春秋。徐生洲屈指算來,已經有五六年沒有這麼悠閑地在街上閑逛了,仔細打量着日益衰老的老街坊、逐漸消失的老店鋪,能夠真切感受到時光的流逝。
“生豬?”
徐生洲散步到高中母校附近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打招呼。
聽着這叫法,就知道肯定是老同學。徐生洲抬頭望去,便看到以前高中班上的學霸施恩站在街對面,胳膊還摟着一個巧可饒女孩子,都不用聞戀愛的腐臭味,就知道他們是戀情火熱的一對。
“獅子?”
施恩帶着女朋友穿過街道,來到近前,笑嘻嘻對徐生洲道:“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田曉萌,也是我師妹,現在震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讀研一。”
徐生洲和田曉萌輕輕握了握手,笑着打趣道:“幸會、幸會!獅子真是好眼光,一下子就挑到了學院的院花,關鍵還是才貌雙全、師出同門。真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施恩笑得更加歡實,又介紹徐生洲道:“這是我高中同班同學徐生洲,江湖人稱‘生豬’,京城師範大學的高材生,現在跟着邱欣東院士、成德如院士讀博。”
田曉萌看來真的是才貌雙全,至少沒有當場問出“邱欣東是誰”之類的問題。她輕露貝齒,有些高冷地:“厲害。直博?”
“不是。”徐生洲實話實。
田曉萌看向施恩:“你高中到底復讀了幾年?”
施恩哈哈大笑:“不是我復讀了,而是這傢伙太給力,連發了好幾篇頂刊,碩士只讀了一年就拿到學位,然後直接攻博。搞得我反倒像他師弟一樣。”
高考之後,施恩就視徐生洲為平生大敵,誓要壓他一頭。開始讀研的時候也依然如此,並時常在網上關注徐生洲的動態,看看他最近又幹了什麼。直到發現徐生洲連發3篇頂刊、跟隨2位院士讀博、執掌1所大學、坐擁萬畝校園,才徹底熄了比拼之心。有時候,他還會有意無意起“我有位同學,大學畢業就當了大學校長”“我兄弟是邱欣東的博士生”之類的。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差不多才會嫉妒,差太多隻會羨慕。
田曉萌態度稍顯溫和:“原來是學霸啊!”
施恩道:“何止是學霸,還是金陵城有數的大地主!出來你可能不信,他大學畢業就當了大學校長,他們那個學校在金陵大學城邊上,光是佔地面積就有畝,是咱們學校3個大!”
田曉萌張大粉紅色的嘴唇:“啊?!這樣太誇張了吧!”
徐生洲擺擺手:“你們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就我那破爛流丟的民辦學校,也敢跟你們震旦大學比?不是叫花子跟海龍王比寶馬?你們隨便掉下個芝麻,都跟我們吃三年的。——對了,獅子,你這是帶女朋友回來探親吧?”
不知是當校長太過舒爽,還是搞科研太過有趣,徐生洲現在對普通女子早已失去了開屏的興緻。這要是放在兩三年前,但凡有個6分顏值的女孩子站在面前,徐生洲還不得把幼兒園得過幾朵紅花都出來?
——系統大爺,你是不是把我調成了賢者模式?
但徐生洲的問題顯然是get到了施恩的爽點:“哈哈哈哈,曉萌以前還沒來過我們這裏,正好趁着寒假來嘗嘗銀魚湯、大閘蟹,看看文昌閣、御碼頭。這不,我們剛從真美齋飯店出來。”
徐生洲都有點眼熱:“寒假無事,故鄉有閑,佳人在側,美食當前。獅子,你這日子簡直美得冒泡啊!”
“一般、一般,”施恩笑得牙花子全都露了出來,“一起找個地方喝杯奶茶?”
徐生洲連連搖頭:“中午剛吃完飯,不想再吃狗糧了——呃,是不想再喝奶茶了。再,我也不想當影響你們交流感情的電燈泡。”
“那有空再單獨約?”
主要是施恩想和徐生洲交流一下,自己的導師鄭和田教授是怎麼光榮當選新科國家傑青的?又是怎麼千折百回發表那篇《Nature》的?還有未來申報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的前景如何?以及在60歲前當選中科院院士的概率多大?
當然,怎麼通宵構建載體,熬夜跑pcE、電泳,點燈熬油讀文獻,痛不欲生寫論文,還有連投ScI四區都被拒稿之類的慘痛經歷,就不用跟外專業的人了。
當鬼故事也不校
容易嚇着別人。
施恩和田曉萌剛走出去幾步,他想到了什麼,又走了回來:“生豬,你還記得我們去年聚會的時候,談到的那個一邊工作一邊考研的青年數學老師嗎?你當時貌似還挺感興趣的。”
徐生洲馬上就想起來他的是誰:“你的是巫逸林老師吧?如果我沒記錯,他和施老師都是縣二中的。怎麼,有什麼好消息?”
“好消息?去年暑假的時候,他辭職了。”
“辭職?”
徐生洲大吃一驚。
這又不是村裡剛通電那幾年,誰還不知道當今的就業大形勢?誰又不知道“宇宙的盡頭是編製”?一個缺乏謀生技能、沒有億萬家產繼嘗連當老師都當不好的沒車沒房單身男青年,居然敢在快三十歲的時候直接跳到體制外,這得是多大的勇氣和魄力!
施恩很肯定地點點頭:“對,辭職。學校領導怎麼勸都不聽,讓他辦停薪留職都不肯,最後只能聽之任之。”
徐生洲道:“他也沒辭職以後幹什麼?”
“可能打算全職考研吧?反正他也沒什麼別的追求。聽我爸,辭職之後,他隨便收拾一點行李,便坐上車走了,連頭都沒回。”
這是打算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節奏啊!
徐生洲在施恩走後,還沉浸在這個消息帶來的震撼鄭
在普通世俗人眼裏,巫逸林此舉無疑是自毀前程,跌到了頭。連鐵飯碗都不要,你想要幹什麼!!
但誰又會站在巫逸林的立場上想一想呢?
一個有理想、有賦的青年,志向是從事數學研究,卻陰差陽錯被困在一所普通中學裏,精神上本已經非常痛苦。又因為考研屢戰屢敗,周圍的老師學生都是冷眼與嘲笑。日子一一過去,年齡一點一點增大,夢想一步一步遠離。在多少個夜深人靜、輾轉難眠的夜晚,他在無邊的黑暗中無聲地吶喊:
我的夢想!!!
人不會永遠年青,也不永遠都有着滿腔熱血。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將復何及!
在夢想面前,鐵飯碗又算得了什麼?想要做的事情就去做吧!雖然結局不一定都是好的,但至少做出了努力。未來無論如何回憶,都不會因為沒去實現夢想而遺憾!
徐生洲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巫逸林。只可惜當日沒有留下他的手機號碼,要不然現在應該給他打個電話,聊聊數學,聊聊夢想,或者只是單純祝福幾句,再約下次一起喝酒,讓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感受到一點微茫而真誠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