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死亡教育
唐鯉到家時,來福的身體已經僵硬了。當晚,來福的遺體就被送去火化了。唐鯉沒去送它最後一程。他早早地洗漱完,裝作若無其事地躺上床,但一整晚翻來覆去地沒睡安穩,早晨睜眼時發現眼淚糊了滿臉。這種似曾相識的缺失感和刺痛感,他在爺爺去世時深切地體會過一次。唐鯉洗漱完畢后清醒了稍許。他面色有些僵,像個機械人一樣拉開椅子在餐桌前坐下。李迦藍看出他情緒上有些不太對勁兒,趕緊開口,嘗試着安慰:“小鯉魚,來福今年已經十五歲了,對於狗來說,它已經很老了……它是在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間走的,沒受什麼罪……”唐鯉咬了一口吐司片,味同嚼蠟。類似的話,他在唐宏遠去世之後聽過無數次。無非是說,你爺爺已經年紀大了,這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你要看淡點。唐鯉並沒有搭腔,只是機械地咀嚼着食物。雖然他拉開椅子、坐在桌前的動作像機械人一樣,卻並不代表他本身像機械人般沒有感情,沒有情緒,對待任何事都無波無瀾。一句“看淡點”,再加上一句“這是正常的”,就好像父母輸入的代碼,他作為一個“機械人”,在這些代碼下應該做出相應的、合理的反應。他跟中國的絕大多數孩子一樣,從來沒有接受過死亡教育。只有在猝不及防地面對親人的離開以後,父母才會說兩句白開水一樣的話,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唐鯉忽然覺得很悲哀,為自己,也是為千千萬萬個和他一樣只被教育着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孩子。但可惜,絕大多數中國父母對於教育的理解太過偏頗與狹隘,根本沒將性教育和死亡教育列入其中。“我吃飽了。”唐鯉放下吃了一半的麵包,推開盤子,站起身來。“才吃這麼一點兒?”唐沛楓當即皺起了眉頭。李迦藍朝丈夫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多說話,隨唐鯉去。唐鯉回屋,坐在課桌前。眼前是滿窗春色,他對着窗外發了一會兒呆。實在心煩,他索性扔下筆,將作業闔上,隨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夾在胳膊下往外走。“你去哪兒?”唐沛楓問。“去小區花園裏坐坐。”唐鯉語氣隨意。*月季和櫻花已經過了花期,花瓣頹靡委頓一地。懸旗公館裏的各類芍藥和牡丹從四月底到現在開了一簇又一簇,爭奇鬥豔,蜂蝶嬉戲。唐鯉躺在草坪上,學着丁燦燦的樣子,撿了一朵粉紅芍藥隨意地別在耳後。雖拿了本讀物,卻無心看。他無非是想出來透口氣。懸旗公館是個高檔療養小區,住的多半是有一定經濟實力的老年人,綠化和環境自然是沒話說。唐鯉自從搬到這兒來后,每每心情沉鬱時,就喜歡一個人悶在群花綠樹之間,放空大腦。芳草清香,綠茵柔軟,唐鯉躺在草地上,聽着瀑布瀉入人工湖的聲音。他隨手將書拿起來,瞥了一眼封皮。是王登科送給他的散文集《我與地壇》。唐鯉漫不經心地翻開這本已經看完的書,機械地讀了幾頁。這本散文集開篇便是《我與地壇》,整本文集也以此篇散文命名,是史鐵生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唐鯉記得在高一語文課本上學過選段,此次不知是第幾回看。他原本看得隨意且跳躍,直到讀到其中一段——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着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①王登科曾經口口聲聲地說,自己送唐鯉這本散文集用意很深。唐鯉並沒有往心裏去,總覺得是王登科瞎咋呼。讀到這一段,他忽然下意識地一回頭。唐鯉發現,李迦藍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離得不遠不近,以層層花枝為掩護,雙眼含淚地看着他的背影。唐鯉猛地一回頭,出乎李迦藍的預料。而後,她飛快地用手掌擦了擦眼淚,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