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無人說
這是一間人跡罕至的野廟,狹窄破舊,紅綢已經褪色掛滿灰塵。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辨認不出是山神還是道君,只餘一雙悲憫眼,靜靜俯視着無意停留的過客。滿世界都是風聲雨聲,水霧將萬物輪廓都溶解,天地無色。有些故事,的確只能在如此混沌時刻才能說明。至少江琮是這樣。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積太久,他早就失了講述的興趣與力氣,關於那個開滿胭脂花的荒廢庭院,關於那場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雨在下,室內很暗,這使得那人身上的鮮血與傷口,都不再觸目驚心。而他提着一把特別的劍,站在劍的主人面前,劍尖流淌着的,是對方的血。男子在笑着感嘆:“你的手發抖,為什麼?你已經刺了三劍,一劍都沒有刺中。”“還記得我是怎麼教的?敵人在前,便沒有猶豫的餘地!你在做什麼?”“刺啊!”少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閃電劃過,霎時映亮周遭,短短一瞬,他看清了男子的身體。斷臂、殘眼、以及洇染了半個身軀的暗紅。男子仍舊在質問,即使口中不斷湧出的鮮血讓他說話更加費力。“殺了我,砍下我的右手,那個人會找上你,你是我選擇的繼任者,能順理成章地得到一切。”“還站着幹什麼?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事情走向最壞的地步?”紛雜凌亂的雨聲中,隱約有一聲短促的嗚咽。男子忽然安靜,他慢慢地笑起來,猙獰神色褪去,他又成了夏日花園中那個狡黠自由的陌生人。大多數時候很老成,笑着又十分年輕。他輕聲問:“你哭了?”沒有回應,只有雨聲不斷回蕩,這已經是回應。男子慢慢地說:“人的一生總會有這種時刻——劍在手裏,不得不揮斬,即使並不捨得。”“知道該怎麼做嗎?”他露出一絲笑,好像回到了往常,那無數個刁難戲耍弟子的情景。“很簡單,只要將不舍也一併斬去。”“做到這一點,這世上便不會有能難倒你的東西,持劍者永遠不需要猶豫,只要不斷揮斬,再揮斬。“優柔寡斷,是我這樣的下場,你也看到,這並不好看。”如同印證他所說,雷聲轟隆,又一道閃電撕碎蒼穹,少年看見,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濃了一些。“帶着我的手,等待他來找你,你身上有了同樣的毒,她便不會再動手。”男子溫柔地說:“世上只有一個人,和她最看重的女兒有相同病症,她怎麼會捨得讓你死?”“除了這柄劍,這是我最後能給你的東西,動手吧。”“好孩子……讓我看看你的決心。”雨停歇之前,少年到底證明了自己的決心。他殺死了教會自己用劍的人,當那個人徹底閉上眼的時候,世界忽然離他很遠。連帶着那些隱瞞快樂的夏日,一同抽離了少年身體,離他遠去了,並且無人可說。他沒有接受男子最後的禮物,那柄漂亮的、如同月色凝結而成的劍,被他折斷在暴雨中,連帶着滿腔空蕩到絕望的心緒。持劍者永遠不需猶豫,只需揮斬,再揮斬。那一年他十三,從第一次舉起劍到第一次殺掉人,不過才三年。這不是多複雜的故事,但要把它講出來,還是有些難。他原本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說,但在這似曾相識的傾盆大雨中,他忽然有了重現它的勇氣。或許是因為,那句“巧了,我第一次殺人,也是在這樣的暴雨天”——實在太過動人。他沒見過太多動人之物,那些歸屬於美好的東西早就遠離他的生命。所以如今為這點無聲巧合而嘆息,實在不能怪他。她就這樣站在這裏,怎麼能怪他。少女沉默了很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長。她沒有點評或是感慨,也沒有說一些類似於安慰的話,那些即使動聽,也不合時宜。“十三歲,”終於,她輕聲說,“我第一次殺人也是在十三歲。”青年垂下眼笑了:“這樣嗎。”“確實很巧。”他輕聲說。雨還在下,他們的確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交換一些故事。“我帶着刀,離開了塞上,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總之一定要遠遠地離開,像父親生前叮囑的那樣。”“然後,嗯,之前那個和尚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江琮說:“云為何,水為何,天為何。”泠琅看了他一眼:“你記性真好。”江琮輕聲:“夫人過獎。”泠琅伸手,接住檐下雨水,任憑冰涼液體從掌心滑過,將某些不可名狀的情緒也一併沖刷了。她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云為無定,水為善仁,天為廣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