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紅綾渡江(上)
一、
江遠波是方圓谷最後一名醫者,他繼承衣缽的時候,那裏已經空無一物。
二、
方圓谷有些奇特,這三個字並不指向某個確切的地方,而是醫藥世家的名字,這群人在哪裏,哪裏就是方圓谷。
他們擁有祖上流傳下來的絕妙醫術,掌握着足夠讓天下名醫艷羨的典籍簿冊,幾乎能生死人,肉白骨。
這種可貴的能力並沒有讓方圓谷名聲大噪,相反的是,世人只知道某些崇山峻岭中隱居着神醫,而具體在哪裏,又是什麼形貌,沒人能說得清。
這是有意為之。
很多年之前,那時候前朝還未立,天下動蕩不安,一個身懷絕技的醫者出現在某位大人物的營帳內。
那名醫者便是方圓谷第一代宗師,他天賦過人,自學醫術,為黎明百姓的現狀而痛心,他醫治好了那位大人物的頭疾,從而促使某場至關重要的戰役獲得勝利。
他被對方留下,奉為座上賓,後來又引以為左膀右臂。名聲,榮光,地位,他得到了作為一名醫者能得到的一切。
但是,要剝奪這一切也十分容易。
大人物有一名兄長,他們分別鎮守在河的東西兩側,坐擁數里山川。這位兄長的兒子,染上了重病,醫者被邀請去診治。
醫者去了,他看過之後便坦言,此病症來勢兇猛,但不是無法可解。
有一種猛葯可治此病,會讓患者受盡痛苦,治療時間需要七天。
醫者反覆強調,這過程萬分兇險,他雖有十成把握,但旁人看來未免心驚肉跳,若有大人有疑慮,便不行此着。
彼時醫者已經名揚天下,他的話讓對方沉默了很久,最後,大人物只說了七個字,兄長信孤,孤信你。
醫者那時年輕而自負,他為這句話振奮鼓舞,自以為和所效忠之人達成了默契。
他全力救治,親自寫方煎藥,第一天,病患在藥力作用下陷入昏迷。
第二天,劑量加大。病患臉色白得像一張紙,躺在榻上急促地呼吸,像個喘不上氣的垂死之人。
第三天,佐以金針。病患終於不再喘息,他安靜地躺着,冰涼堅硬,胸口沒有起伏,若不是微弱的脈搏,幾乎同死人無異。
第四天,用草藥熏烤足底大穴。病患口鼻開始湧出血液,深紅烏黑,像淤在河道中的污泥。
第五天,污濁流盡,可血流未止。鮮紅的液體大片大片淌出,浸透了棉褥。
第六天,沒有第六天,因為病患在第五日的深夜停止了呼吸,再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醫者不明白是為何,他說把握有十成,那便定有十成,血最後為什麼沒能止住,他不知道原因。
也沒有機會再細細從頭推敲研究,因為王侯震怒,當幾名將士手持刀斧繩索來到醫者面前,他明白過來自己將死的命運。
王侯不讓他死得痛快,因為自己的孩子受盡了苦楚,所以他要把這些折磨都回報到罪魁禍首身上。
醫者在監牢裏只呆了一個白天,入夜的時候,他所效忠的人——也就是死者父親的弟弟,來到他面前。
這位亂世中的野心家,面上帶了沉痛,要放他走。
醫者說“鄙人戴罪之身,已無顏接受主上救助,況且,若離開,旁人定知曉是主上所為。”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沒有求生慾望的人的表情,他以醫術自傲,從未犯過這麼大的紕漏,賴以依存的信念被毀,他已不願苟活。
對方愣了愣,又勸了幾句,然而沒有什麼效用,最後只好離開了。
醫者留在監牢中,依然忍受着折磨,平常人無法想像的嚴酷刑罰落到他身上。他在恍惚與清醒中浮沉,
幾番以為自己已死,終於在某個昏倦麻木的時刻,聽到外邊傳來動靜。
有人奔走大呼“大王有難!速速圍護!”
刀兵相激的紛亂聲音響了一夜,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走了進來。
是大人物的近侍,他說昨夜敵軍偷襲,王侯不幸殞命,您不必再受關押了,主上在王帳中等您。
多麼出人意料的發展,要他命的人竟然比他先死。
軍營來不及哀傷悼念,敵軍駐紮在三十裡外,虎視眈眈,一場又一場的戰役打響,倉促易帥后,竟敗少勝多。
兩個月後的慶功宴上,大人物久違地喝多了酒,眾人散去,他盯着沉默的醫者,問“方才宴上,卿為何不飲,不悅,不言語?”
醫者說“鄙人自覺有失主上信任,無喜可悅,亦無言可語。”
他起身,深深叩首,說如今天下已定,想離開此處,歸隱到山中。
大人物哈哈大笑“就為了之前那事?你什麼都好,只是有時候過於板正。”
他扶着酒器,意味深長“不是你的過錯。”
說完這句,他醉眼惺忪,竟慢慢睡了過去。
而這六個字幾乎震動了醫者的心緒,他反覆回味方才主上的眼神,那是一個志得意滿、運籌帷幄的勝利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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