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婁語醒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做夢的印象了。
唯一記得的是被聞雪時牽住的手,靠着那份支撐,她發抖的身體才能上岸。
如果心室擁有真實的土地,那麼在那一刻,它一定經歷了一場久違的地震。
一場久違的,無法控制的,向他人墜入的震顫。
人年輕的時候,會不管不顧墜到底。可她已經三十二歲了,還是同一個人。墜過一次,已經知道結果,她已經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飛行,知道該往哪兒降落。
身體依舊很疲憊,婁語摸出手機看了眼,晚上十一點,原來也沒睡多久。
睡前記得栗子還在房間裏,現在床邊已經沒人。她打消了折騰栗子幫自己準備晚飯的心思,按往常這個點她是不吃東西的,但今天體力消耗過大,她不得不為補充點能量,直接叫了個客房服務。
手機塞滿了各路人的消息,都是看了熱搜的圈內友人發來的關心。
圈子裏這些年,娛樂圈的大部分人她都認識,能保持着體面的交往。但就像在船上曾順手幫過鄧婧一樣,關係不會差,也深不到哪裏去。
等她一一把這些消息回完,客廳里傳來敲門聲。
婁語以為是點的餐到了,毫無防備地開門,被門外站着的人嚇了一跳。
“……你怎麼過來了?”
周向明越過她直接進門,將手裏拎着的一袋子外賣放到桌上,是她之前吃過一次就誇過好吃的小面。
他講究地把小面還有幾個涼菜倒出來裝盤,親自為她布好,下巴一揚。
“還不過來吃?”
婁語拉開椅子坐下:“你跑這麼大老遠給我送外賣來了?”
“來確認下你的死活。”
她微愣,接着才反應過來。
“你是以為我身體真的不舒服啊?”她失笑,“那通電話是懲罰遊戲,我手機里最近通話是你就打給你了,沒來得及和你解釋。”
周向明嗯了聲:“後來猜到了。”話鋒又一轉,“但不代表我和你說的不作數。你直播今天做得不錯,相對的,片方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推遲三天,過完除夕再進組吧。”
婁語頓時沒吃飯的胃口了。
“……你好歹和我商量一下吧?”
“看,這不就是商量的結果?”他截住話頭,“沒有意義的討論,你一定會說不用。”
“因為真的用不着啊!我現在都已經恢復過來了。況且我都習慣在劇組過年了。”
除夕是一年中她最不知道該去哪兒的日子。她很喜歡現在自己的這份工作,因為除夕對劇組而言並不特殊,照常開工,當天她會給大家都派個紅包,一起熱熱鬧鬧地度過這天。
比起回家和關係不怎麼樣的親人寒暄,還得分頭回兩個家,倒不如和相熟的陌生人搭夥。
“是嗎?那你去樓下健身房跑個十公里給我看看。能跑完我就不插手了。”
“……”
又是僵持,婁語嘆口氣。
“那我們各退一步,我最近有個看上的本子,但是網劇題材,我想接。”
“網劇?”
“你別急着否定……”
周向明挑眉道:“誰說我要否定?能讓你有想接網劇的想法,我也挺有興趣。”
“……真的?”
“發來我看看,說不定能改電影。只要本子好,其他都不是問題。”
婁語聳聳肩:“行吧,那我們這次就愉快地達成一致,我也給自己放個假。”
她最後這麼簡單向周向明妥協,不是考慮到自己想休息,而是的確該放個假給身邊的工作人員。
她每次進組都需要執行經紀和助理跟着,執行經紀過年還能回去,但助理離不了。很多助理受不了她這個習慣,因此這份崗位才一直呆不長人,需要換。
栗子是目前呆最長的,已經兩年沒過年回過家。本來以為今年也折了,結果婁語當晚把這個消息跟她一說,小女孩快樂得要飛上天。火急火燎去搶火車票,意識到早賣光了。正忍痛咬牙轉買飛機票,航旅縱橫的app提示了第二天飛老家的航程。
誰給她買的?!還是頭等艙……
栗子目瞪口呆地打開微信,一條來自婁語的語音消息:
“這次輪到我給你當一回助理了。新年快樂。”
*
婁語給栗子當機立斷地買好機票之後,對於給自己要買到哪裏產生了茫然,這是第一個沒有被工作填滿的新年,她捧着手機,思緒不知覺飛得很遠。
二十歲之前,她都是阿公阿嬤一起。二十歲之後,到還沒紅起來那幾年,變成了和聞雪時一起度過。
還記得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臨到除夕,兩人剛從阿維伲翁回來沒幾天,聞雪時問她買了幾號的票回家,她含糊其辭地說大年三十早上走,只有那天才買得到票。聞雪時又追問是幾點,他過年不回,那天可以送她去火車站。然後又被她含糊其辭帶過了。
那天她一早就拖了行李箱出門,去市場買了年貨回來,然後敲響了聞雪時的家門。
聞雪時正在冰箱裏搜刮昨晚吃剩下的生鮮面,臉上冒着沒來得及刮乾淨的青色鬍渣,打開門看到她,第一次露出有些傻瓜的,不太像他的表情。
“你……不是今早出發嗎?”
她還帶着些拘謹,不太好意思地捏着拉杆點頭。
“是啊,出發來你的家。”
聞雪時的名字來自於《聽聞落雪時》,回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到這張老碟片。
但那已經是二十八年前發行的了,二手的網站裏她搜了底朝天都沒找到,相關的新聞卻看了個遍。
其中有一條,差點讓她心臟驟停。
——“鋼琴家龍炳君溺水死亡,警方初步斷定為自殺。”
兩三行的新聞,寫下《聽聞落雪時》的鋼琴家龍炳君,屍體於雲城郊外的河溝里被發現,死因為溺水。其中還提到,當時他留下了十六歲的兒子和他的妻子。
十六歲的聞雪時,以這樣的方式和她逆着時間流,短短地碰頭。
看完那則新聞,她獃獃地熄滅手機,心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啊,原來他本該姓龍的。
“龍。”
她看着聞雪時,下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姓,不想向他掩飾自己已經看到新聞的事實。
聞雪時只是怔了一下,爾後笑着說:“這個姓是不是還挺酷的?”
一副早就做好她知道的準備,或者說是希望她知道。
他沒有任何悲哀的情緒,甚至還能調侃:“不過也多虧了我的名字和我爸無關,不然我媽改嫁我還得改名。”
她其實也猜到聞雪時的媽媽再婚這回事,不然他不會選擇不回去過年。因此,她在這一天義無反顧地來到他身邊。
她果然也沒猜錯,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明白再婚家庭的孩子,他們這類人就像被塞到最後一格陳列櫃裏的蛋糕,沒有被丟棄,但總有人排在你前面,或許是另一個孩子,另一個丈夫,另一個妻子。久而久之的,就那麼一直呆在後排。
沒有被丟棄,只不過慢慢地過了最需要被關注的保質期。
她順着他的話笑了笑:“是啊,萬一后爸的姓不好聽就虧大了!”
“所以你是擔心我嗎?”他摸了摸她趕路過來還有寒意的臉,“不要擔心,我一個人完全沒問題。你回去陪阿公阿嬤吧。”
“你想得倒美。阿公阿嬤和你之間我肯定選阿公阿嬤啦!”婁語輕吸了下鼻子,“你那天問我是不是打電話給他們,是沒錯,就是那個電話已經不會再有人接聽了。”
她每月往裏頭充錢,才沒讓那個號碼停機。
聞雪時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什麼意思,連人帶箱子一把將她拉過去攏在懷裏。
他依着她的腦袋,呼喚她的昵稱:“小樓。”
……好笨拙的安慰方式啊,可卻令人受用。
她悶在他的胸口,故作嫌棄地:“……搞什麼啊,只有阿公阿嬤會這麼叫我。”
“現在又多了一個。”
她將臉埋得更深,同時感覺到自己被抱得更緊了,樓道的風甚至穿不過他們。
她想,她至少還有阿公阿嬤,他呢,十六歲,遭遇那樣的傷口,母親改嫁……又曾有什麼人保護過他?她不知道。
婁語突然覺得很難過,伸手更緊地擁住他。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你爸爸他為什麼……”
他鬆開她:“先進來吧。”
婁語這才傻乎乎地意識到,兩個人居然在門口黏糊了好一陣子。
聞雪時將她領進門讓她坐下,這是她第一次進到他家,整體很小,是個大開間,床擺在最裏面,床頭旁碼着一排整齊的影碟架。
意外的是個非常老派的人,居然還用錄像帶看電影?
婁語指着影碟機:“這個看起來不會很麻煩嗎?現在連影像店都越來越少了。”
聞雪時正在倒水,不置可否地回答:“還行,以前在雲城街邊還是有不少可以租借的店,來京崎上學后確實沒怎麼看見,比較起來是有些麻煩。但我覺得恰恰這些麻煩讓它變得迷人。不像視頻網站隨手點開幾秒又馬上關掉,把它買來或者租來,開啟它的過程不容易,我就會想要好好地看下去。”
婁語聽過他的解釋,立刻推翻了剛才對於他老派的註解。
或許用一根筋來形容他會更合適些,認真又執拗,不喜歡隨意的聞雪時,就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這些麻煩也使他看上去變得迷人。
婁語說著那下回我也試試用影碟機,目光又被最顯眼的一架鋼琴吸走。
這架鋼琴一看也有些年頭,看上去沒在使用,蓋着一塊黑色桌布,其上還擺放着一株仙人掌。
看樣子……就像是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