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25

第25章 Chapter25

chaper25

梵川澤/文

今泉昇嗅到了溢散在空氣中的鐵鏽味。

這種味道他聞到過太多次了,幾乎一瞬間就反應過來是源自於血液的咸腥。

他望向面朝他的槍口,槍口離他很近,但似乎並沒有濃重的硝煙味——也就是說這把手/槍在短時間裏並沒有使用過。

林叢后握着槍的人終於開口:“是誰?”

雖然充滿謹慎,但聽起來格外熟悉。

今泉昇垂下眼睫,當即長吁出一口氣,高懸已久的心臟終於落下。

“是我,降谷。”他和緩地說道。

細長的槍管在空中頓了頓,很快便被對方收了回去。收回時的動作觸碰到了林叢繁茂的枝葉,使之晃動出窸窣的聲響。

今泉昇等待了一小會,充分給予了對方做足心理準備的時間。隨後才朝樹叢的另一邊問道:“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站在裏面的降谷零沉默片刻,最終還是輕聲答道:“……進來吧,今泉前輩。”

得到了對方的應允,今泉昇才扒開樹叢,穿過了其間的縫隙。

皮鞋穩妥地落在了草坪上,他抬眸向前望去,果不其然見到了和他設想一模一樣的畫面——

那名率先進入社區的身影已然倒下,面部表情停留在了瞪大眼眸的瞬間,太陽穴處留有焦黑的彈孔,此刻正在汩汩向下流淌着鮮血。

今泉昇湊近觀察了片刻,身上還存在多處打鬥痕迹,顯然是剛和人近身搏鬥過。藉著月色,他發現這人下巴處長着在亞洲地區較為罕見的美人溝。

——是剛才在通夜儀式上坐在極遠處的角落,卻頻頻朝着他的方向看的男人。

他怔愣片刻,隨即意識到對方既然會出現在這裏,那顯然在儀式上並不是在看他。

而是在看坐在他對面的星野鶴子!!

降谷零朝他看了過來,略帶慌張地解釋道:“他是那個組織的成員,剛才就等在星野前輩的公寓樓下……”

“為了防止他對星野前輩不利,我只能先動手……但是人不是我殺的。”

今泉昇平靜地回應:“嗯,我知道。”

這個男人和降谷零動手打了一架——很顯然沒能打贏,然後因為什麼原因最終選擇自盡了。

只要讓鑒識課的人對現場進行檢測,就會發現只有落在死者手邊的槍少了子彈。扳機和槍柄上一定也只留下了這個人的指紋。再不濟還可以看看零的身上是否存在硝煙反應。

總之這些證據都可以輕鬆為零脫罪,更何況對方如果是組織成員,那麼活着顯然比死去留有更大價值——零根本沒有理由殺死他。

以及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今泉昇堅信,零絕對不會輕易殺掉任何一個人,哪怕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

他這次終於將視線緩緩地落在前方。

降谷零狼狽地佇立在他的面前,嘴角彌留着一道長長的血痕。淺金色的頭髮亂糟糟地彎曲着,頭頂還留有幾片小型的樹葉。

而罩在身上的外套則落滿了灰塵,很多處位置都已被劃出尖銳的口子,袒露出滲着血色的皮膚。

今泉昇皺皺眉:“你受傷了。”

對面的青年低下頭打量了一圈自己狼狽的模樣,最後只得略有尷尬地回應:“沒關係的,今泉前輩。這都是一些皮外傷,不礙事……”

今泉昇直接抬手拽住他的衣袖,冷着臉不容分說道:“跟我去醫院。”

“不行……”降谷零輕輕搖頭。

“去公共場所會暴露我的行跡。如果剛有一名組織成員失蹤,我就在帶着傷在醫院出現,那很有可能增大組織對我的懷疑。”

今泉昇回過頭,安靜地凝視着青年。

降谷零也沒再說話,眉間微蹙,同樣一言不發地凝視着他。

周遭立時陷入了沉寂,寧靜到今泉昇可以清楚地捕捉到對方反覆吞吐的呼吸聲。

今泉昇沉吟片刻。

他其實一瞬間想到了很多種解決辦法:比如去藥店買一些葯,在車廂內幫零處理傷口,或是載他去一些口風很緊的私人診所……

但這些都被他在心底默默地否決了。

他悄悄看了一眼降谷零,最終張開唇瓣,有些艱澀地說:“……那去我家吧,離這裏不算遠。紗布、酒精、止痛藥,還有其他常用藥品……全都有。”

他收回手,帶着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局促,小心翼翼地看回對面的金髮青年。

“可以嗎?”他輕聲問。

…………

二十分鐘之後,今泉昇和降谷零一同出現在了他的公寓門前。

今泉昇站在最前面打開房門,然後率先側過身給降谷零讓出一條路來。

“你先進。”他說。

金髮青年乖乖地先走進了玄關,用充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圍。今泉昇則從鞋櫃裏掏出一副拖鞋,穩妥地攤開放在了降谷零的腳邊。

今泉昇按下牆邊的開關,打開客廳的燈,朝沙發的位置指去:“隨便坐,我先去給你找繃帶。”

他走進卧室翻找了一會衣櫃下面的抽屜,把東西全都備齊之後,直接帶着一個金屬託盤走了出來。

今泉昇看向坐在沙發上的降谷零,視線很快落在了被丟在茶几上的某個繪本上。

他忘記這東西還在這裏放着了……

這是他今天和白石正千仁談完之後,直接帶回公寓的繪本。繪本上的內容不言而喻,從頭到尾的每一頁都繪製着以降谷零為模特的速寫。

那個繪本還是以今泉昇剛回來時,被他心煩意亂、隨手丟下的模樣呈現在桌面上,似乎並沒有被他人觸碰過的痕迹。

他不動聲色地望向坐在沙發上的青年,下意識地觀察對方的表情——神色看起來很自然,大概的確沒碰那個繪本。

萬幸……

今泉昇如釋重負地長呼出一口氣。

他輕緩地坐到了降谷零身邊,沙發向下坍陷些許,他側過頭,卻發現對方的目光停留在空中,一點反應都沒有。

於是今泉昇放下托盤,耐心地呼喚:“降谷?”

“……”時間長達幾秒鐘之後,金髮青年才僵硬地扭過頭看向他。今泉昇這才意識到對方剛才竟然在發獃。

“你是不是發燒了?傷口發炎導致的?”今泉昇擔憂道,“你的臉看起來好像……有點紅。”

客廳明亮的燈光照耀在金髮青年的臉上,因而古銅色的皮膚上確實顯出了那麼几絲不明顯的緋紅。

那張充斥着混血意味的面龐稜角分明,那份來自骨骼的銳利卻被溫柔垂下的眼尾衝散,柔和的眼眸與柔軟的嘴唇同硬朗的線條進行了恰到好處中和。

既不過分鋒利,也不顯得過度乖順,因而帶着某種令人無法輕言的沉醉感。

今泉昇盯着那頭順滑的淺金髮。猛然心生一種想要抬手撫之其上的衝動——但很快就被他壓下了。

聽到前輩的問話后,降谷零慌亂地眨了眨眼睛,喉結隨之顫了顫。

“沒有……”他遲緩地搖搖頭,隨即朝他面露微笑,“我沒有發燒。前輩,請你放心。”

至於臉紅——他將餘光悄悄分給桌上的那個繪本,心跳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更快了。

“都傷在哪裏了?”今泉昇這回沒看他,正在低頭擺弄鑷子和酒精棉。

斂眸之時,青年纖長濃黑的眼睫輕輕垂下,燈光自高處揮灑,於是便在白皙的臉龐留下一道被拉長的剪影。

降谷零微微抿唇:“前輩,我自己來就可以……”

那張過於俊逸的臉很快便抬起來,長睫上翻,犀利的眸子直接瞪視過來——

於是降谷零隻好乖巧地說道:“……謝謝前輩。”

今泉昇處理傷口的手法很專業。

夾着酒精棉的鑷子沿着傷口的邊緣輕輕塗抹,只有冰冰涼涼的觸覺,很少會刺痛到他。

將所有的外傷都處理好,規整有序地纏繞上繃帶后,黑髮青年又面無表情地向他湊近……

清峻的面容在他的眼前無限放大,他甚至可以看見對方臉上的細小絨毛。

降谷零緊張地咽下一口唾液——

但是什麼事都沒發生。

只有一個創可貼被小心輕柔地貼在了他的眼下。

“好了。”今泉昇收回手,四處檢查了一下:“傷口應該全都處理好了。”

今泉前輩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

這是降谷零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雖然在警校時期,他在自己的同期里也是一直處於位列首位的狀態。但這不妨礙他聽到教官侃侃而談“上一屆的今泉前輩”時,心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欽佩與仰慕。

更何況他還親眼見過對方意氣風發,帶領網球社團拿下全國冠軍的模樣——

高挑的身形外是藍白相間的短款運動服,五顏六色的綵帶飄散在空中。

那道身影站在奪目的陽光下,和其餘同伴一併高高地舉起獎盃。與大肆歡笑的其餘人不一樣,他僅是彎着眉眼淺笑,光輝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掩蓋過了所有人。

於是降谷零在此刻猛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前輩。”他低聲呼喚。

“什麼事?

“你……”你為什麼在那個繪本上畫滿了我?

降谷零輕咳了一聲。

這句意味頗多的問詢在一瞬間峰迴路轉轉了又轉,最後確實繞了好大一個彎:“你……你今晚怎麼會出現在那裏?”

“星野喝太多了,我有點不放心,就跟過去了。”今泉昇回答,“事實證明這點“不放心”是對的。幸好有你在,不然她就真的危險了。”

“剛才那個自盡的組織成員是誰?”他問道。

降谷零沒說話,只無辜地眨眨眼睛。

“說吧,那個組織的事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今泉昇抱起雙臂,意有所指道:“包括你的“好朋友”工作很忙,也潛伏在其中這件事——”

降谷零想起自己上次在醫院對景光的事情含糊其辭,只得無奈笑笑。

“龍舌蘭。”他回應,“是被賦予了酒名代號的成員之一,但資歷沒有核心成員那麼深。”

今泉昇挑眉。

這原來還是個有代號的內部成員。

“既然會派組織成員過去,那就證明櫻井憲吾的死的確不正常吧?”

“櫻井憲吾……”降谷零沉思片刻,“關於這一點我仍然無法確認。雖然我猜測龍舌蘭是想對星野小姐滅口,但他之所以會自盡……”

他掏出一個木質方盒,和一個已經損壞的手機。

“我想是因為在打鬥的過程中,他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手機損壞也無法與組織進行聯絡——而我又成功奪走了他隨身攜帶的東西。”

今泉昇盯着那個木質方盒,總覺得有些眼熟,回憶了一會之後反應過來:“這是通夜儀式上,櫻井太太一直抱在懷裏的東西吧?”

盒子不算大,一個成年人掌心的大小,材質雖然是木頭的,但開合處卻附帶着一個電子指紋鎖。

“指紋鎖?”今泉昇晃了晃盒子,將耳朵湊近,但什麼聲音都沒聽到。

“我還沒辦法確定誰的指紋能打開它。裏面裝着什麼短時間也無法判定。”降谷零苦笑了一下,“但是龍舌蘭特意走了一趟,可見這個東西並不普通。我之後會把它交給我的聯絡人,讓他帶回公安進行檢驗。”

——現在他的聯絡人估計正在星野鶴子的小區里處理那堆爛攤子。

就算只是屍體,但也是那個組織的人。

屍體不會說話,但屍檢報告可以替屍體說話,從中得出的結論一定會蘊含什麼對警方有利的信息。

至於那部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只要內部的晶片沒有遭到大規模破壞,想必都能被技術部門的人修復,一切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在修復過後,再尋着上面的線索順藤摸瓜,說不定還搜查到更多有關組織的資訊。

“星野怎麼辦?既然有第一個組織成員蹲守她,那肯定還會有第二個。況且龍舌蘭是在跟蹤星野的行動里“失蹤”的。這樣下去,星野只會變得更加不安全。”今泉昇皺皺眉。

降谷零點點頭:“是的。星野前輩現在的境況的確算不上安全。不過我想公安的人應該很快就會與她說明當下的情況。至於星野前輩接下來的日子要如何打算……就看公安是和她怎麼商議了。”

今泉昇抬頭看向掛置在牆壁上的鐘錶。

當下時間為晚間十一點出頭,要不了多久就要凌晨了。

他又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青年。

對方身上還套着髒兮兮的外衣,大約是眼尾弧度下垂的緣故,他不做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十分無辜。配合現在滿身的傷痕,簡直像只在外面打了架又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狗。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今泉昇沉默了好半天。

他抬手扶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為自己剛才不怎麼正常的想法嘆息。

降谷零當然沒他想的那麼可憐。

畢竟大家都是幹警察這行的,皮糙肉厚,受些皮外傷確實是小事。

他的目光重新落向降谷零臉上那塊顯眼的創可貼——

“……”算了,看起來還是很可憐。

“快十二點了,你要不要在這裏休息一晚?卧室旁邊還有間客房……”今泉昇的視線游移回牆壁的時鐘上。

“如果你沒吃飯的話,我冰箱裏還有些食材……”

話雖這麼說,但他其實覺得降谷零應該會拒絕他。凌晨對於普通民眾來說,似乎已經到了應當進入休憩的時間。但對於常年行走於黑暗之間、不分晝夜的警察來說,也許還為時尚早——

起碼他覺得,如果降谷零後續還有什麼事情要辦的話,一定會選擇現在離開。

然後他看見降谷零朝他溫和地笑了一下。

“好啊。”

今泉昇點點頭,正要準備站起身送客——

然後他的身子頓了頓,僵硬地停滯在空中。

在意識到對方的回答和自己的判斷相悖時,他用滿是不可置信的眼神重新看向沙發間的金髮男子。

降谷零歪歪頭,朝他再度露出一道乖巧的微笑。

“那今晚就麻煩您了,前輩。”

19:30

松田陣平一臉頹廢地坐在靠窗的卡座上,毫無形象地打了一個哈欠。

一隻手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很快便有一杯關東煮被放置在了他身前的桌子上。松田陣平抬抬頭,看見佐藤美和子端着另一盒關東煮坐到了他的對面。

“這附近能吃飯的地方姑且只有這間便利店了。”佐藤美和子瞄了一眼玻璃外偏僻古舊的窄道,“今天不如就到這裏吧,暫時查不到什麼其他線索了。還有就是——明天你該回警視廳上班了,松田君。”

上午還在警視廳的時候,原本佐藤美和子是想打電話質問一番這個傢伙為什麼才剛來搜查一課就敢翹班,但電話打着打着,她就被松田陣平的那一大堆鬼扯的歪理繞了進去……

最後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在下班之後,她又陪着松田陣平一連跑了好幾條街。

可惜這都是無用功,線索並沒有因為她的加入而增多,一切仍舊截斷在在那家餐館倉庫里發現的信件上。

松田陣平懨懨地拿起一串魚丸送到嘴邊,一臉機械地咀嚼着,滿臉麻木。

在東京跑了整整一天,他感覺他連這串魚丸到底好不好吃,都已經品味不出來了。

但今天這一天他也沒白跑,至少小田切慧的審理被延遲了。

至於收貨,則是得到了兩封信件。

兩封全部都是由千島和杏撰寫的,一封是他開車從郵遞員那攔下的。其中的關鍵內容為:

【慧小姐,我不知道這麼做究竟對不對……可我確實無法忍耐了。櫻井得了感冒,我想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明天……我一定會讓櫻井付出代價。】

這封信剛好是在上周,千島和杏即將和文學社一行人去唱歌時留在咖啡店的。

另一封信則是在餐館樓上的倉庫找到的。書寫下的日期比上一封更早,具體描繪的都是千島和杏平日裏有多麼畏懼櫻井,甚至險些被猥/褻,反覆在廁所嘔吐的內容。

被書寫下的文字及其富有感染力。饒是身為男性的松田陣平,在細細品讀之後也會不禁一陣惡寒,順便痛罵櫻井陽太可真他媽的是個人渣。

但除此之外,他的手中暫時就沒有掌握多餘的信息了。

就在剛吃掉手裏的那串丸子時,他那快要關機了的手機發出了一道短促的震動。

松田陣平拿起手機,看了看上方的信息,隨即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佐藤美和子。

“你覺得其實事情的真相是:千島殺掉了櫻井,最後她本人畏罪自殺,再由小田切替她背鍋——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有多大?”

留着幹練短髮的女人愣了愣,隨後又為這個可笑的想法一笑置之。

“松田君,辦案子講究的是證據,而不是憑藉直覺。”佐藤美和子搖搖頭。

“如果殺死櫻井陽太的真正兇手是千島和杏,最後她又畏罪自殺了。那麼這件事就與小田切慧毫無關係,她干涉其中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松田陣平慢慢地將他的手機屏幕扭轉向佐藤美和子。

是一封簡訊,發送人是今泉昇,上面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話:

【今天碰見了一位與櫻井陽太相關的人士。那個人告訴我:櫻井陽太對大蒜有很嚴重的過敏反應。】

“你還記得櫻井陽太是怎麼死的嗎?”留着一頭微捲髮的青年慵懶地挑起嘴角。

“他死於一瓶有機磷農藥,佐藤女士——你還記得你在警校受訓的時候,學習過的有關有機磷農藥的特性嗎?”

佐藤美和子沒想到,從警校畢業這麼多年,竟然有一天還會被人考察這種問題。

她張開嘴,大腦空白了好半天,才開始尋覓起曾經死記硬背過,但幾乎全數拋諸腦後的東西……

“油狀液體、微溶於水、具有極強的揮發性……”

她看見松田陣平半挑起一側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這些性質都沒錯,但是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沒提到——”

“有機磷農藥聞起來是大蒜味的。”

松田陣平收回手機,慵懶地哼笑了一聲:“所以我現在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沒有證據,純粹是推論。但我覺得很有意思——你要不要聽我說說?”

降谷零進浴室去洗澡了。

今泉昇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眼神止不住地朝盥洗室飄。

盥洗室分明關着門,但他卻能清晰地聽見水珠拍打在瓷磚上的聲音。

腦子渾渾噩噩,伴着一片嗡鳴,反覆湧現出一大堆以前從來不會存在的遐想。

他握着電視遙控器的手甚至都在發抖。

今泉昇抬起另一隻手蓋住臉,撲至手心的鼻息都帶着一陣燥熱。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真得有夠狼狽,有夠丟臉的。他從未設想過自己的內心世界有一天能達到如此豐富多彩的地步。

他調大了電視節目的聲音,試圖蓋過盥洗室的水聲。

可惜沒什麼用,心浮氣躁的狀態下,無論怎樣最後都會變成面朝著那扇門發獃。他覺得這時候如果降谷零剛巧把門推開,那麼大概率會被他此刻的神情嚇到。

——既然坐不住,那就給自己找點事干。

今泉昇是個行動派,做事效率向來非常之高。他走進一直沒太打掃的客房,動作迅速地掃了一遍地,又鋪了一床新被子,然後翻找出一套他還沒穿過的新衣。

他和零的個頭差不多,站在平地的時候,視平線似乎剛好相持平。

零今夜又和龍舌蘭進行了一場死斗,那身外套被冷兵器颳得破破爛爛。就算把那件衣服洗得再乾淨,也沒有再穿出去的必要了。

東西全都收拾好之後,他從床上站起身,趿拉着拖鞋回到客廳,然後他發現降谷零還沒出來。

今泉昇咬咬牙,這次將視線落在了自己鮮少會走進的廚房——再給自己找點事做。

說來有趣,他雖然已經一個人獨居很久了,但是時至今日仍然做不出特別複雜的料理。

人不可能是完美的,既有擅長的領域,那肯定也有完全不擅長的領域。

隨着成長,今泉昇清楚地認識到: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擅長的事情——似乎就是料理。

國中時期他如果沒能出現在成績排行榜的第一位,那絕對是因為家政課的分數給他拉低了檔次。

記憶很清晰,國中家政課的那位女老師,在品嘗着其他同學做出的料理時,總是會溫和地笑着評價。偶爾遇見一些實在糟糕的食物,她也只是微微蹙眉,先評價一番能想到的優點,再談及缺點。

然而輪到了今泉昇這裏,老師卻用着視死如歸的眼神,只敢猶猶豫豫地吃上了那麼一小口。在捶胸頓足地強迫自己咽下去之後,她還要喝水緩上好半天。最後才瑟瑟發抖地虛弱道:“今泉君……嗯,你要加油啊。”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家政課老師的確很溫柔。

因為就算她較真跑去法院,告他涉嫌毒害家政課老師,也未必沒有勝訴的可能……

但是今泉昇始終覺得,料理這東西,其實和做化學實驗是一樣的。

只要謹記着每一步步驟,嚴格根據說明書上的理論進行實踐,就不會出現太多差錯了——況且做飯和做實驗不一樣,容錯率很高,味道就算再差,又能差勁到哪裏去呢?

於是他從櫥櫃裏翻出一盒咖喱塊,從冰箱掏出若干食材,自信滿滿地把鍋放在了電磁爐上。

…………

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降谷零就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妙。

濃重而難聞的焦糊味溢散在整座房子內部,客廳的上空甚至飄着一層黑色的薄煙。

着火了?這是他腦海里的第一個想法。

但黑煙沒有那麼來勢洶洶,周圍也沒有被燒焦的跡象,於是便他沿着黑煙飄逸的反方向走去——

最後他發現那團黑煙來自廚房。

降谷零剛走進去的時候,看見地面還有瓷磚牆壁上,都糊上了不少焦黑的不知名液體。至於工作枱上,則是凌亂地散着被切的奇形怪狀的各種蔬菜。

而今泉昇圍着那麼一大口鍋,一手拿着料理手冊,另一手握着不鏽鋼湯勺,特別緩慢、特別淡定地熬着那一大桶焦黑色的濃稠液體。

他甚至還有閒情逸緻給書翻個頁。

“前輩……你在做什麼?”降谷零咂舌。

“咖喱。”今泉昇扭過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是按照步驟做的,我想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降谷零的視線重新落回那一鍋不明液體,背後莫名升騰起一陣驚駭的寒意。剛洗完熱水澡透着緋紅色的臉在一瞬間扭轉成了菜綠色。

——不,他覺得問題有點大。

20:30

佐藤美和子獨自一人行至在寬闊的長廊。

走廊開着燈,偶爾途經的部分房間還半開着門,可以清晰地從中聽見年輕女孩們互相嬉鬧的笑聲。

她此刻正在米花大學的女子宿舍樓。

再具體一點,應該說是千島和杏生前入住的那一棟宿舍樓。

在手持警察證件踏進這棟大樓前,松田陣平一臉惰怠地叼着煙,弔兒郎當立在門口。

不僅站沒站相,他還特別無賴地說了句:“你覺得我一個出自警視廳刑事部的正經警察,公然闖進女子大學生的寢室樓里翻東西,這事情傳出去真的合適嗎?”

佐藤美和子白了他一眼。

她心道,你幹得不合適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真要說起來也不差這一樁。

但她沒工夫鬥嘴,只得插着腰無奈道:“那我一個人去寢室樓那邊,你先去文學社的活動室那邊找信件。總之我們分頭行動,加快效率——”

要證實松田陣平的推測,他們還缺乏一個關鍵性證據——小田切慧寫給千島和杏的回信。

小田切慧的兩處住處中,只在那處骯髒狹窄的倉庫里,才翻找到了一封來自千島和杏的信件。而她租下的那處公寓,在今天天還亮着的時候,他們二人就進去仔細探查了一番。

並且他們都雙雙都注意到了現場的某種強烈違和感——公寓實在過於空曠了。

這個“空曠”不是指房子像板房那般,只有寥寥幾個必備傢具。

真要談起傢具佈置,那棟房子甚至能夠稱之為相當齊全,屬於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的類型。

但他們反覆勘察了房子的每一角,卻都沒能在房子內搜索到任何的生活痕迹,更沒找到一星半點屬於小田切慧的“痕迹”。也就是說,那棟房子裏見不到任何小田切慧的個人私有物品,那棟房子可以說是小田切慧的,也可以說是毫不相干的人的。

至於千島和杏郵寄給她的信件,曾更是不見分毫蹤影了。

他們在後來剛離開那棟房子的時候,松田陣平還皺着眉頻頻駐足。

“她不住在可以輕易查到的住址,反而住在一個非法雇傭她當幫工的餐館倉庫。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沒必要給自己找這種罪受。”松田陣平分析道。

“所以佐藤。”

“你覺得關於這間公寓——小田切是“不敢住”,還是“不能住”?”

…………

佐藤美和子很快就找到了千島和杏的宿舍。

米花大學作為米花町最為有名的大學,其教學質量和環境設施也都居於東京前列。雖然每年學生的人數都頗多,但校方還是為學生們設立了大量雙人寢室。

而尤為巧合的是,千島和杏的那間寢室里,只住了她一個人。

佐藤美和子拿着從管理員那得到的鑰匙,打開了這間寢室的房門。

將近一周無人觸碰過的房間,此時落上了一層淺薄的灰塵。

但屋內的設施都被擺放的尤其整潔,遠處的窗邊還養了一盆花,可惜長時間無人澆灌,已經呈出了枯萎的狀態。床邊的書架上則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文學書籍,佐藤美和子湊過去簡單地看了看,發現還有幾位是她學生時期十分仰慕的當代作家。

現在她要開始搜查,在這間寢室內,是否存放着小田切慧寄給她的信件。

佐藤美和子將首先目光落向了書桌,抬手拉開了置於一側的抽屜。

在人落座書桌后,這個抽屜就在人的手邊。如果她是千島和杏,她會為了方便擱置物品而將信件全數收納在抽屜中。

但是抽屜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在拽出一小半之後再想拉扯,便顯得尤為艱難。

她皺皺眉,只好屏住呼吸,抬手抓住把手,在一瞬間加大力度——

“咚!”抽屜竟然順着她的動作直接掉落了下來,重重地砸落在了地板上!

隨之掉落出來的,還有一串小巧的金屬鑰匙。看來剛才就是這串鑰匙卡住了抽屜後方的滾輪處。

佐藤美和子蹲下身,默默地撿起那串鑰匙。

…………

半個小時過後,佐藤美和子帶着那串鑰匙,前往文學社的活動室,與松田陣平匯合。

她將千島和杏的寢室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連衣櫃後面都沒放過。最終確定了她的寢室內並未存放任何的信件。

而反倒是松田陣平,在文學社的活動室里發現了一大排儲物櫃,很多儲物櫃都是可以直接打開的,但唯獨某個置於最尾端角落處的儲物櫃,被掛置上了一把精緻小巧的金屬鎖。

“你在活動室發現什麼其他東西了嗎?”佐藤美和子快步趕來之後,直接掏出那串鑰匙,開始對着鎖芯一個接一個地嘗試。

“還沒。”松田陣平打了個哈欠。

“這間活動室平時來的人也不多,多半都是千島和杏一個人在這裏看書。”他指向不遠處的一張長桌,“那上面的書全都是千島和杏一個人的。”

“她的性格似乎挺孤僻的。”佐藤美和子應道,“我剛才出了她的房間之後,去周圍的寢室問了一圈,大家和她竟然都不熟。”

男人靠坐在了一處課桌上,低頭懶洋洋地看着她:“所以不就顯得小田切慧的身份更加特殊,更加彌足可貴了嗎?”

“啪”試到第三把鑰匙的時候,佐藤美和子發現鎖頭被打開了。

她終於拉開了儲物櫃的櫃門。

“嘩啦——”堆積如山的信封,從中接連滑落在地。

這場發生於廚房的鬧劇,最終以降谷零從廚房端着一鍋完美的咖喱走出而終結。

青年身上繫着圍裙,手上則戴着今泉昇自己都不記得究竟是什麼時候買的隔熱手套。那一鍋咖喱被熬煮的金黃濃稠,充斥着食慾,滿屋都溢散着咖喱獨有的香味。

今泉昇今天晚上的確沒太吃東西。通夜儀式的全程,他都坐在星野鶴子的對面聽一人她傾訴,沒有吃飯更沒喝酒。但其實他一開始會走進廚房,純粹是因為他覺得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最後反倒變成了給零找了一大堆事情做。

廚房當下被降谷零收拾得乾乾淨淨,潔凈如初,那一大鍋黑暗料理也被盡數處理掉了。

他望向在遠處輕車熟路地解着圍裙的青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太不冷靜了。

活了二十六年,他好像從來都沒像今天這樣,一口氣犯下如此之多的傻事過。但具體會犯傻的原因是什麼,今泉昇自己相當清楚。

那點因為聽見盥洗池的水聲而無限飆升的腎上腺素,此時也已經降回了正常水平。他托着一側臉頰,再回顧自己剛才的一系列行為……

今泉昇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有點窒息。

“降谷,你剛才……辛苦了。”他輕咳了一聲,試圖平靜地說道:“你身上還有傷,不該這麼麻煩你的。”

降谷零看了看他,隨即歪頭笑了笑:“不,沒關係的,就當是前輩為我包紮傷口的回報。”

他將一碗米飯推到了今泉昇身前。

明明用的是同樣的食材,同樣的工具,但被降谷零煮出的大米卻顆顆圓潤飽滿,透着一股清甜的稻香。

“而且,我自詡自己的廚藝還算不錯,能被前輩品嘗是我的榮幸。”青年又盛了一碗米飯,坐到了今泉昇的對面。

算了。今泉昇揚起唇角。

他突然又覺得,偶爾犯點傻似乎也沒那麼糟糕。

凌晨十二點,他的公寓內部仍然燈火通明。

餐桌上方的吊燈向下投射出暖黃色的光輝,被呈放在中央的佳肴冒着騰騰熱氣,略帶辛辣的濃香氣息縈繞在四周。不遠處還開着的電視,傳來某個綜藝節目的歡笑聲。

而端坐在他正對面的青年面朝著食物,微笑着閉上眼睛,作出了雙手合十的姿態。

今泉昇愣了愣,隨即同樣閉上雙眼,虔誠地雙手合十。

“我開動了。”他們一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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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更柯學漫畫后我成了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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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Chapter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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