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言念君子(四)
裴嬌忍不住道,「不是相傳血魘之日他會變得極為虛弱么,我怎麼覺得還是這麼恐怖。」
銅鏡沉默了一會然後回應她:「未必,他的靈力在大幅度銳減,撐不了太久。」
「血魘之日,他身上的禁咒會使他痛苦不堪靈力被壓制,更別說要面對如此之多的強者合力圍剿,就連這設下的劍陣也是專門克制他的。」
在她這片刻的恍惚分神之際,忽然有一道刺耳的轟鳴聲從山巔處傳來,帶起一片聲勢浩大向外擴張的飛雪與白霧。
天空瀰漫一片刺眼的金光,裴嬌後知後覺,針對顧景堯的陣法發動了。
她竭力睜開眼想要看清此時的狀況,卻只能望見天上浩蕩的陣法浮現出無數把閃着金光的飛劍,劍尖矛頭一致,朝着山巔處形隻影單的那人齊齊飛去。
不知為何,許是她這念頭過於強烈,靈力被強行灌入雙眼,在一片綿密的刺痛中,她終於能夠窺見遠處山巔的情況。
被世人所唾罵詛咒的邪魔遠望着天空上的殺陣,被成千上百的人所圍困,狂風暴雪化作他披着的大氅,他身姿卻仍舊如松一般巋然不動,身後的月亮發出血紅妖異的光芒,襯得他鴉黑長發下露出一角的側臉帶上一抹白玉般的瑰麗艷色。
他面無波瀾,但是在抬眸的那一瞬間,眼中閃過一點猩紅的光,身旁的白色火焰的勢頭卻開始暴漲。
白色的焰火,猩紅的月亮。
山巔處的人卻在此刻似有所感,漫不經心地側過頭朝着裴嬌藏身的山頭這邊看過來。
天上浩浩蕩蕩的劍陣朝着他的方向落下,血紅的光芒照拂天地,他衣袂飛舞間,似有光華流轉。
對上他幽深雙眸的一瞬間,裴嬌忽然浮現出一股強烈的心悸感。
白色的火焰開始瘋漲,他的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血,襯得膚色如玉,蒼白如雪。
「轟!!——」
天光焰便朝着空中席捲而上,與空中落下的無數把飛劍碰撞,一片刺眼的金光從天際瀰漫開來,在空中帶出一片絢爛盛放的火燒雲。
天際像是被餘威撕扯開無數道口子,雲層也被劈成成百上千道。
縱使隔得這麼遠,耳邊仍舊傳來劇烈的轟鳴,裴嬌捂住耳朵趴下頭,她的耳鼻都開始流血,整個人頭痛欲裂,蜷縮在雪地里,在這種身心折磨的情況下幾乎是度秒如年。
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里,也不敢抬頭去看。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動靜似乎小了下來。
她屏氣凝神朝着遠處望去,目光微微一動,「這是……」
方才黑夜白晝的異象不復存在,原本明亮炙熱的白焰圈也削減黯淡了許多,就連她身旁的溫度都驟冷下來。
仙洲的修士們此時都紛紛栽進了雪地里,無一不是身受重傷口吐鮮血。
儘管是如此,他們卻一刻也不敢鬆懈,仍舊使用靈力維持着天空上那個金色龐大的劍陣。
陣法中的飛劍紛紛停滯在空中,矛頭直指恢弘的劍陣的下方立着的那道筆挺的身影。
上空籠罩他的劍陣不斷朝着他施加壓力,集結了仙洲修士們的龐大靈力源源不斷地供應着陣法,氣勢凜冽聲勢浩大,像是要將他活生生碾碎,但是他卻毫髮無損地立在原地,周身的天光焰的形成一道無形屏障和劍陣對抗着。
雙方不知這樣僵持了多久,竟然就這樣達到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銅鏡道,「看來他們目前打了個平手,雙方皆不能從中抽身,這時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局面。你別看現在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蘊含無限殺機。說不定下一秒就會爆發。」
裴嬌久久凝視遠處的方向,終於還是站起身朝着山腳走去。
·
許銘從未想過此次除魔會是如此艱難。
他在天嵐宗時便是內門弟子裏的佼佼者,更是跟着宗內頗有盛名的長老前來雪域除魔歷練,此次的上古劍陣更是演練了不知多少遍。
可是真正到了面對傳聞中的魔頭的時候,他這才真正意識到了何為差距,僅僅只是一眼,便能令他們雙腿發顫毫無還手之力。
他看見同他一起維持法陣的弟子們齊齊倒在冰冷徹骨的雪地里,唯有幾位長老在苦苦支撐,那種被擊潰的從未有過於的恐懼感和無助感浮上心頭。
不知為何,在這性命垂危之時,他耳邊卻回想起那個外門弟子裴寧的話——
「血魘之日,師兄萬萬不可掉以輕心,若有差池,萬事以保全自身為緊。」
那時驕矜的他尚未將此句話放在心上,甚至和同伴們做着除魔垂名青史的春秋大夢。
如此看來,真是極為可笑。
忽然,眼前茫茫一片雪景中,出現了一張鹿皮小靴,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里。
他似乎在風雪中看見了一個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少女朝着自己奔來。
幻覺么……
除魔之日,那些弱小的雜役弟子們應當都會被趕走才是,裴寧應當已經逃走了吧。
直至耳邊傳來一道聲音,「許銘師兄,我救你出去。」
許銘猛地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裴嬌。
裴嬌撐着他的身子將他扶起來,快速道,「師兄你若是還能走,便配合我一下,這裏十分危險,不容耽擱。」
許銘的聲音極為沙啞,「你……你為何……」
裴嬌將他撐起,似乎對他這麼問還有些疑惑:「我答應過的呀,會報答師兄救命之恩。」
許銘悵然,他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從未放在心上過……
這時裴嬌的腳腕忽然被另一倒在雪地里的人伸手攥住,他顫聲道,「裴寧,求你了,你也救救我吧。」
裴嬌垂眸靜靜看着他。
她認得這個人,他和他的同伴那時以修繕符籙為借口將她關在寒冰煉獄之中。
她更記得他們當時說的話。
「你就在這裏邊好好獃在裏頭反省吧,待到我們什麼時候心情好了就放你出來,長老他們正忙着除魔之事,沒人會來救你。」
「長老最厭惡你這種無用之人,就算知曉了也不會懲罰我們。」
「你呀,就自求多福吧。」
而此時的他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為了活命,竟低聲下氣地乞求着一個「無用之人」。
細微的雪落在裴嬌垂下的長睫上,襯得她的肌膚也剔透得如冰雪般,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她的神情仍然如平日般恭謹溫順,清澈的瞳孔印着天光焰的倒影,輕飄飄地將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你呀。就自求多福吧。」
她的聲音很柔和,像是一片雪花飄然落下,隨後便微微轉動腳踝掙脫他的手。
裙擺在空氣中劃過一抹冷然的弧度,像是擺脫什麼髒東西般,撐着許銘便要遠去。
她此番來救許銘,已是冒着生命危險,更遑論去救一個欲要殺自己的人。
那人仍在苦苦哀求,見她竟真的毫不留情,咬牙切齒道,「你當真如此狠心,見死不救?」
此番動靜自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包括此時正苦苦維持陣法的天嵐宗長老。
他第一次睜眼打量這平日裏包攬所有臟活累活的外門弟子,習慣性地吩咐道,「現下這魔頭已是強弩之末,我們於此維持陣法難以分神移動,老夫命令你,去殺了他!」
與此同時,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落在了裴嬌身上。
是位於上古劍陣之下的顧景堯。
他周身散發著鋒芒畢露的殺氣,身姿英挺如一道屹立在風雪中筆直的松。
他一面用手背不徐不疾抹去嘴邊血跡,長發之下的那雙狹長的眼如同雪域的鷹隼一般帶着極強的侵略性,只是一眼,便讓她遍體發寒如墜冰窖。
「你還在愣着幹什麼,這魔頭詭計多端,此刻正是他虛弱之時,正是難得的好時機,多讓他存活一刻,我們都得死!」
「是啊,這可是你將功贖罪的好機會!」
「事成之後,你想要什麼榮華富貴沒有,除魔可是能夠載入青史的!」
按理來說只要在場是個正常的有志少年,聽到這些叱吒修真界的前輩拋出的橄欖枝,都會選擇除魔衛道,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銅鏡此時卻看不下去了:「別聽他的!這老不死的在忽悠你呢,你別看現在兩方抗衡乃是靜態,實則裏邊蘊含強烈的靈力波動,以你的修為靠近,一着不慎便會喪命的!」
裴嬌沒有回頭。
她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自然不敢冒險。
且不說擅自接近魔頭有多危險,事成之後他們會不會信守承諾,更何況她要是想獲得封魂鎖,顧景堯就不能死。
遠處為了維持陣法靈力幾欲枯竭的眾人紛紛怔住,沒想到這平日裏唯唯諾諾的女修竟會拒絕如此誘惑,一臉愕然。
見她真欲要離開,此時身後那群仙洲修士們便急火攻心幾欲吐血,心裏更是想要把這不知好歹的女修千刀萬剮。
「站住!你可是正道子弟,怎可這般視天下蒼生為兒戲!」
「今日若這魔頭沒死,那你便是天下的罪人!」
「小友三思!就算你今日去殺了這魔頭不幸逝去,將來也會載入修真界的史冊為後人傳頌——」
「……」
就在他們大放厥詞之時,裴嬌遠去的背影微微一頓,又折返回來。
那些神情激動的仙洲修者們以為她終於被勸服,剛鬆一口氣——
卻見她匆匆蹲下身在剛剛停駐的地方翻刨一震,終於找出一鼎遺落的碧綠青柚袖爐。
她呼出一口霧氣,這才揣着暖爐帶着許銘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這時便有有好幾個修者一邊吐血一邊承諾着,就算她犧牲之後也會為她立牌坊造神像,天天上香膜拜。
聽着身後傳來的指責,銅鏡終是忍不住道,「什麼犧牲小我成就大我?你又不是什麼話本里拯救蒼生的主角,你就只是個普普通通啥也不是的慫蛋好嗎!」
裴嬌:「……」
雖然是實話,但是總感覺有被內涵到。
正當她走到遠處之時,後方忽的傳來一陣驚恐之音。
「不好!這魔頭還留有後手!」
「快撤!快撤!!——」
裴嬌這才猛地回過頭,驟然望向顧景堯,後者立於徹骨的寒風之中,唇角的弧度微微揚起。
明明是涼薄譏誚甚至殘忍的笑意,卻如春花般明媚,使得整片寡淡銀裝的廣袤雪原都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艷色。
他微微活動了下脖頸,面色冷戾道,「爭什麼,你們都得死。」
幾乎是話音剛落,他身旁那看似黯淡的白焰忽然以燎原之勢開始瘋漲,火舌瞬間便將整片廣闊的雪地吞沒。
於風雪中狂舞的天光焰將他整個人襯得像是索命的修羅一般,身上披着的長袍被狂風鼓起獵獵作響。
滾燙的熱浪如同岩漿一般鋪天蓋地襲來,沉沉的夜色被刺目的火光劃開一道巨大的裂口。
這時銅鏡也開始催促她,「快點跑!千萬不要被餘威波及到了!!」
雪山發出不負重堪之音開始崩塌,鋪天蓋地的積雪滾落。
裴嬌一面慶幸沒有聽信那些人的話,一面撐起已經昏倒的許銘就開始卯足了勁往後跑。
身後陸續傳來痛呼慘叫聲,厚重的積雪如同洪水猛獸一般襲來。
裴嬌被大雪埋沒前的一刻,看見的是頭頂那抹像是被猩紅血液浸泡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