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
芽芽出家之事是木已成舟,幾人都默契地沒有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只在膳后,康熙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嘴:“你們家弘晈的事,你心裏是怎麼打算的?”
他一邊吹着消食茶,一邊隨意地看了安兒一眼,茶霧裊裊遮住他的面容神情,殿內短短几步的距離也彷彿隔着重重金殿,只似乎有一種深遠神秘的感覺,令人望之便下意識地緊張、畏怯。
安兒倒是鎮定,將小手爐中的炭火重新撥好了奉與敏若,然後端正坐着稟道:“雖答應了守靜道長的要求不宜違諾,但兒子也不舍送弘晈真出家去,時下想的,還是先尋合適地方掛個名——大不了王府自出銀款建一座道觀也罷,而後仍叫弘晈在家修行,一世依附父母身邊,也算安穩。”YuShuGU.Com
康熙呷了口茶,沒說這法子好不好,安兒便也不言聲,安靜等待他的示下。
半晌,康熙道:“你們就打算將她留在身邊一輩子了?若入正一派,朕記得倒是可以如常成婚的。”
他似乎只是一位尋常的、為自己孫女終身大事考慮的祖父,安兒也只做一位尋常的、為女兒終身頭疼的父親,他無奈道:“太醫說弘晈的身子虛虧很重,還不知能不能調養回來,便是調養回來了,只怕也會較常人弱上兩分——兒子是真捨不得她去受那成婚生育之苦了,只叫她在父母身邊,安穩一世吧。”
安兒說罷,頓了一頓,似有些為難,又到底咬牙說了出來,眼睛微紅含淚,道:“兒子真怕她若離了兒子身邊,不知哪日、哪日就——她是兒子和媳婦的命啊,阿瑪。那幾日、那幾日兒子是真怕她無知無覺地去了,若她去了,兒子和媳婦要怎麼辦呢?兒子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她啊——”
他言語間幾度哽咽,康熙蹙眉沒言聲,敏若似有些無措,抿唇半晌,低低喚了一聲:“皇上……”
“荒唐!胡唚些什麼,你的命就不是父母給的?”康熙看了敏若一眼,到底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又瞪安兒。
安兒垂頭不言,過了半晌,康熙又道:“弘晈此番,也算受了弘恪的牽連,既然你們都拿定主意了,那婚事就罷了吧。”
安兒低低應是,又道:“謝汗阿瑪成全。”
康熙搖了搖頭,道:“走到這一步,也算弘晈的緣法,你說的法子倒也可行,至於如何辦,你自己拿主意吧。”
安兒與潔芳連忙謝恩,而後康熙果然說了要加封芽芽之事,宗室女如此聲勢浩蕩地入道門,這是大清入關以來的頭一遭,不從中扯點什麼福緣天命到愛新覺羅家來,康熙似乎都有些對不起他祖宗。
且年前那婚事傳得沸沸揚揚,若是直接叫芽芽出家了,雖然京里人人心中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似乎還是不大好看。
敦親王府大格格為什麼出家?——為了保命。
為什麼會與保命牽扯上關係?因為受婚事牽連在圍場遇刺了。
這話便是人人心裏都清楚,也絕不可以拿到明面上來說,而粉飾太平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
安兒不在朝中更加方便了康熙行事,三言兩語間,芽芽出家的行為就從單純的聽批命保平安變為了順應天命為祖父祈福,敏若喝着茶沒說話,她給守靜的那連兩個字足夠保證那些“勤謹恭肅”一類的字眼不會與芽芽沾邊了。
那便足夠了。
澈行,澈行。
康熙念了兩遍這個道名,道:“水澄清曰澈,倒是個好名號。”
念這兩個字時,康熙許是想到了朝中的一團亂象,想到掩藏在太平盛世下、他心知肚明的貪腐灰暗,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其中。
敏若低聲道:“願她這一生,也能如水一般,平淡無味,卻安穩綿長。”
康熙便笑,道:“那就得是咱們眼前的小溪流,可不能是淮黃之水了。便傳旨,封弘晈為‘澈行真人’吧。賜別莊一座,年供祿米同郡主例——朕可沒將這份祿米剋扣下啊。”
他帶着些玩笑的意思,殿內的氣氛便輕鬆許多了。
安兒道:“等芽芽身體真正有所好轉,我一定親自備禮以手書去向三姐請罪。”
康熙看他一眼,道:“只怕她此刻還琢磨着怎麼向你賠禮呢——婚事既然不成,就都罷了吧。你們姊弟之間如何朕不管,只一點,你想來與姊妹們親厚,即便此次婚事未成,真也不希望你們從此疏遠了。這一家骨肉血親,走到今天還能相互惦記的,不容易。”
在一旁垂眸坐着的敏若眉眼似乎微動。
這句話,才真正帶着幾分出自康熙本心的感慨。
就是再狠心,再無情的人,看着自己的孩子骨肉相爭、反目成仇……心中也不會一分悵然都沒有吧。
安兒認真地應是,夫妻二人在宮中待到黃昏時分才起身告退。
敏若這段日子演戲演得有點狠,這會繃著的那根弦鬆了,就開始犯困。
二人在暖閣內靜坐了許久,見她一直默默無聲,還是康熙先開口了,“弘晈之事已至此,你心可稍安了。”
這似乎是一句寬慰的話。
敏若抿抿唇,輕聲道:“雖說是醒來了,能心安了,可不知怎麼,我這心裏還是慌得很——她小孩子家家,此刻還不懂什麼,長輩們為保她一條命,就為她擇定了一生的路,可若她日後後悔了呢?”
她喃喃道:“您知道,我厭煩極了那所謂‘命數’的說法。”
康熙沒成想她會說這個,愣了一會,卻道:“弘晈是個聰明孩子,通透、清明,像你,尤其像你年輕的時候。當年朕問你,此生所求為何,你說安穩一生,平靜度日。”
敏若低低笑了,“這世間女子所求,大抵都是如此吧……妾明白了。有一身周全才能有後半生所求為何,今日走這一步,是為了保性命,談何后不後悔的。”
誰家的祖母不會在孫女要出家之前憂慮一番?芽芽“生死未卜”時也就罷了,如今芽芽轉醒,堪稱得“平安”了,她若還是坦然接受毫無顧慮,康熙一時或許還不會覺得有什麼,但回去靜下來一想,必然會發覺出其中的異樣。
這會勸了敏若一番,康熙心中反而安穩了。
他又道:“等弘晈身體好轉了,叫她入宮來陪你一段日子。既然都說此劫已過,孩子日後必可平安,你也不要再過於憂心了。”
這麼多年過去,康熙到也習慣了與敏若對坐着喝茶說話,口吻平和,說的也不過是些日常之事。雖然還是免不了偶爾下意識的試探與提防,但至少有些時候,他說的是真心話。
敏若輕輕應了是,二人又說了一會話,烏希哈進來回敏若吩咐做的吉糖與點心得了。
糖果有芝麻、花生、核桃、杏仁四樣酥糖,酥粉如雪山、香甜如蜜。
芽芽這一回“死裏逃生”,又將入道門,都是能夠影響終身的大事,重要性比起成婚來也不差什麼了。
這些東西是備來向各處報喜通信的,宮外自有安兒與潔芳夫婦操持,宮裏給各宮的和賞賜親近府邸的,便由永壽宮預備。
四樣酥糖,另做了棗團藕圓栗酥豆沙餅四樣點心,用食盒一盒一盒地裝着,頗為精細。
這也是從上午開始辦的,這會才備齊全了。
東西一堆堆地進來,正殿肉眼可見地雜亂起來。
康熙道:“你且歇着吧。”
這是要走的意思了。
敏若起身道了恭送,康熙一去,正殿裏立刻熱鬧起來。
蘭杜喜氣洋洋地取了一大沓紅紙來,落在炕桌上高高的一摞。
敏若對屋子的陳設極為講究,殿內一向佈置得舒適溫馨而恰到好處,炕桌上從來不會有一點多餘的東西。
但此刻那高高的一摞紙落在她眼裏也是喜人的。
報喜的盒子上得貼上帶字的紅紙,敏若命人取了筆墨來,一張張寫上因由,無非是孫女病癒向各處報喜的那一套話——尋常小病不至如此,可芽芽若從此要出家,便要將事情做得周到了,康熙親封敦親王府大格格為澈行真人的消息此刻只怕已經傳出宮去,她落筆也不怕無話可說。
雖然是額外且枯燥的活,但意義卻格外不同,敏若心情不錯,嘴裏隨意哼着調子,提筆落墨筆尖揮灑間字跡流暢自如,不是正經靜心選好筆墨寫的,但寫得卻比前段日子都要順手。
看出她心情極好,蘭杜一邊看着宮人裝點心盒子,一邊笑道:“如今可好了,咱們大格格也醒了,想來馬上就能好起來了!”
有些話此刻不便說,但話里的喜氣總是共通的。
敏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也笑了。
次日開始往各處送喜盒,啟祥宮那邊又格外多送了一盒果子,是柑橘與荔枝幹兩樣,取個“吉利”的意思。
如今未出正月,送這個倒也說得過去,但別處都沒有,只單單啟祥宮有一份,卻叫人不得不用心琢磨其中的深意。
盒子送出去沒多久,敏若便聽人通傳說“錦妃娘娘來了”,敏若毫不驚訝,將手中書卷撂下,道:“請她進來吧。”
錦妃心懷忐忑地走進永壽宮,便見敏若端坐在暖閣炕上,懷裏伏着那隻熟悉的貓兒,一旁炕桌上倒扣着一本書,應是看了一半她便來了。
敏若仍是她所熟悉的眉目含笑的溫和模樣,殿裏燃着香,不知是什麼香料,只見那頗為古樸的螭首紋香爐上煙霧裊裊,似是花果又是草木,一股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錦妃萬般心緒莫名地都平和下來了,她對敏若行了一禮,而後笑道:“收到您使人送的點心,聽聞大格格醒了,我想到庫里還有一支早年靜彤孝敬的好年份野山參,贈與大格格補身是正好的。”
她說著,微微側身,身後宮人會意,忙將古樸的木盒捧上,露出其中的參。
敏若道:“這太貴重了,何況是靜彤孝敬的,意義格外不同,你自己留着吃,或者留在身邊也好啊。芽芽那邊還用不上這麼好年份的。”
錦妃笑了笑,沒等她說什麼,敏若已又道:“自昨日芽芽醒來后,那位守靜道長便不知所蹤了,走前只叮囑安兒誓言不可違背。皇上也已許了芽芽出家,封賜真人稱號,此後飲食清朴,更不能消受如此貴重的老參了。”
她說到這才算是切入了正題,對芽芽將要出家這件事,錦妃着實惋惜,道:“怎就到如此地步了呢?”
“或也是她自己的命數吧。”敏若笑着道。
她越是如此說,知道內情的錦妃心中越是不安,愧疚地道:“這生死間走了一遭,芽芽終究是叫弘恪給連累了。”
敏若道:“說什麼連不連累的。這一個來月,實在是出了太多事情,也許是孩子們緣分造化不深吧,這種事情,咱們也沒法強求。”
話說到這,便十分清楚明白了。
錦妃就知道永壽宮一系是絕了聯親的心思了,心中雖惋惜懊悔,卻知道敏若的想法絕不是她可以動搖左右的。
但她還有些沒死心,坐了一會,又小心地問:“我記着有些道門弟子似乎是可以成親的,大格格年歲還輕,也不知敦親王和福晉心裏是什麼打算?”
“你是看着安兒長大的,何必如此客氣。”敏若先是笑吟吟地說了一句,然後方帶着幾分悵然道:“醫者都雲芽芽受過此難,身體元氣大虧,需得好生安養調理。這一調理又不知是多少年月,且走着看吧。
左右就算她阿瑪養不起她,不還有我這個瑪嬤嗎?安兒膝下就這兩個孩子,芽芽打小在我身邊多,你知道,我心裏是最疼她的。但凡我有一分,總要為她籌謀安置一點,倒也不愁餘生了。”
敏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也仍然帶笑,瞧着十分和煦可親。但錦妃自認與敏若相識多年,也算知道幾分敏若的脾性,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就是不容人再多置噱的了。
她此刻若再在此事上說些什麼,只怕就沒有這和氣面孔和溫茶喝了。
錦妃默了一時,低聲道:“咱們做長輩的,總是想着為孩子們多謀劃一些。……幸而還有弘杳這個胞弟,芽芽日後倒是也不愁什麼。”
人常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是一輩子未出閣,從父之後自然只有從兄弟了。
想到那姐弟兩個一向親厚,錦妃心裏稍微得到一些安慰——眼下有敦親王疼着,日後還有弟弟照顧,那位大格格這輩子倒也不會吃什麼苦。
敏若沒多說什麼,只輕笑着飲茶,錦妃沒有多坐,未多時,便起身告辭了。
蘭杜送客出門,回來見敏若披了斗篷在轉角處賞梅花,湊近些低聲道:“想來再過不久,江南的賞梅文會便要開辦了。”
“舒鈺在南晃蕩了一年,也不知此番文會,會不會有什麼收穫。”敏若抬手輕撫枝頭上的梅花,蘭杜想了想,問:“可要砍下兩枝回去插瓶?”
砍梅插瓶,供在堂間案頭,梅香幽幽,在這炭火未歇的春日裏,倒也算是一樁雅事。
敏若卻笑着搖了搖頭,“叫它在枝頭開着吧。”
她今兒心情屬實不錯,也不想什麼“有花堪折直須折①”了,此刻見艷紅花朵在枝頭恣意綻放,連輕展的、被風吹得微動的花蕊都似乎帶着自由氣息,她心情便更加舒暢了。
在這紫禁城裏活了三十多年,沒有一天的風比今天的更叫她舒心。
可惜這份舒心是只屬於她的。
敦親王府因芽芽蘇醒而一片歡欣,又緊鑼密鼓地投入了為芽芽治病、調理身體的進程當中,與敦王府相隔不遠的八貝勒府里卻是一片陰雲籠罩。
朝中皇子之爭愈發激烈,康熙按捺了兩年,終於出手敲打,直接停了八貝勒的侍奉,罪名是其“溺職”。
但事實上,整個朝堂還找得出幾個比這位八貝勒更“勤奮”的大臣了?
沒有幾個啊!
就是勤奮的點可能不太“正經”。不過皇子奪嫡嘛,結交大臣、發展勢力對人家來說好像也確實是正經事。
康熙這群兒子啊,敏若有時看着,都覺着頗為可惜。
若是都能將本事用到正地方上,眾志成城,以如今的時代背景,瑞初只怕玩不過她這群哥哥們。
——畢竟瑞初要跨的步子太大,其中哪一環節少有疏漏就會被全盤掀破。她能安穩發展至今,全靠她這群好哥哥們目光都投注在這京師朝堂之中,相互廝殺斗得不亦樂乎,半點不想往外看了。
看似爭的是這五湖四海萬里江山,其實也不過是一片籠中天地而已。
一片若不捅破而新立,遲早要裹挾着蒼生百姓一起沉淪的籠中天地。
蘭杜瞥見敏若懶洋洋地笑着,眼中又似有幾分諷然冷意,一時默默,想了想,道:“好歹今兒不用吃素了,叫烏希哈給您做點好吃?”
敏若思考一會,道:“也好,隨意做些什麼吧。晚晌間阿娜日她們大約會過來,多備幾個菜。”
蘭杜笑着應了是。
而後朝里朝外的風雲變幻,便都與敏若無關了。
康熙回京之後並未在宮中駐留多久,便駕臨暢春園。
暢春園中倒是諸事齊備,敏若只管拎包入住,養樂齋中一切自有得力的人打理,去年走時沒帶走的幾盆菊花都被好端端地收在花房中。
她到暢春園沒多久,安兒與潔芳便帶着兩個孩子來到附近的莊子上休養。
如今康熙每年如無意外都要在暢春園中度過大半的時間,一時暢春園附近格外皇子的園林莊田也紛紛拔地而起,離得太近的地方過於明目張胆的,騎馬兩盞茶左右的時間便能到的附近莊田就也十分搶手。
人人皆知安兒那莊子是孝昭皇后留給貴妃,貴妃又轉贈給他的,這些年也確實都是用來做“正經事”,兄弟間雖有眼熱的,卻無人敢多置噱什麼。
今年沒打算在莊子裏施展身手,他們之所以早早來了,是為了靠敏若近些。
——等過段日子,按安兒說的,他準備先啟行北上,而潔芳則帶着芽芽和弘杳在京里,等芽芽再休養得更好些、京中也不適宜休養了,再帶着孩子們啟行北上。
按照往年的慣例,這期間康熙大約會常駐暢春園,既然如此,潔芳帶着兩個孩子在莊子裏,離敏若也近,還能送芽芽三五不時地到敏若身邊去。
安兒又笑眯眯道:“兒子不在的時候,潔芳他們娘仨就託付給您了。潔芳一向脾氣好,您可別讓她被人欺負了。”
敏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潔芳心地是好,對親近的人也沒什麼脾氣,但對外那一張冷臉,便足夠唬住一票人的了。
何況還有護犢子得很的蓁蓁和應婉在,哪怕在京里,誰能煩得到潔芳?
不過安兒的心意很令她熨帖,便只伸出一指點了點安兒的眉心,好笑道:“你啊!”
口吻輕鬆慵懶,帶着一點無奈的笑意,幾十年光陰彷彿都在這一指中,愣怔之間,安兒似是不知今夕為何年,恍惚彷彿回到年少時,還與妹妹一起,依偎在額娘懷裏,爭搶撒嬌的年歲。
而一轉眼,他已為人夫、為人父,要開始為他的至親至愛頂天立地了。
見安兒出神良久,敏若揚揚眉,道:“怎麼,還賴上額娘了?我那一指頭將你點傻了不成?我卻不知,自己幾時竟有如此功力了。”
安兒回過神來,討好地沖她笑笑,“是兒子自己出神了。”
他習慣了與敏若插科打諢,娘倆說了一會話,敏若將手中的那瓶花插完了,吩咐他捧到西屋,安放到書房臨窗的桌案上,宮女將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悄然退下。
蘭杜出去送東西,尚未回來。
只有蘭芳立在屋裏,安兒知道敏若的習慣,屋門合著,便並不避諱在蘭芳面前說話。
他為敏若添了茶水,而後低聲道:“額娘,無論瑞初要做什麼,無論您想做什麼,兒子都會支持你們的。”
敏若愣了一瞬,旋即笑了,道:“怎麼忽然想起說這個了?”
安兒道:“只是想,這麼多年,您與瑞初恐怕都已走出很遠去了,兒子也不應再原地踏步。只是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只要有心,隨時都來得及。”敏若輕輕拍了拍安兒的肩,眉眼間帶着柔和的笑意,叫安兒微有些不安的心立刻安穩下來。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蘭芳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會意沒再就這個話題多言。
芽芽的身體虧損極大,實打實地休養了好一段時間才緩過來的。
彼時她已正經更換了身份,成為了御封的“澈行真人”,休養了月余,好容易氣力回來一些,立刻來暢春園見敏若。
許是新鮮的緣故,她穿了身敏若叫染秀給她裁的道袍來,青玉釵梳着發,她面孔眉眼生得有些像潔芳,常年見着額娘和姑姑,氣韻也學來兩分,不笑而眉眼微垂時真如冰雪造就一般,清清冷冷,格外出塵。
然一笑起來,那雙眼裏的溫和笑意便與敏若無二,便連真切地歡悅起來,神情都與敏若十分相似。
她進到養樂齋便先急着顯擺這身打扮,獻寶似的在敏若跟前轉了一圈,“瑪嬤,我穿起來好不好看?”
“你仔細頭暈!”潔芳頗為無奈地喚她,敏若順手扣住芽芽的脈,確認她身體真的好轉不少便放下心,笑道:“可見是好些了。好看!快坐吧,這段日子天氣轉熱,你的傷口可還會癢?”
按理來說,兩個多月過去,芽芽身上的外傷應該已經好全了。但因為給芽芽用的那種類似假死葯的東西會抑制她本體的生機,同時也會延緩傷口癒合的速度,敏若才有此一問。
芽芽笑道:“已都好全了,不會癢了。”
“那就好。”敏若摩挲着她的鬢髮,終於完全放下心,潔芳在一旁落了座,眼中也有兩分笑意,“這段日子她可真是見好了,每日精神得很,都有心情逗弘杳了。”
那葯雖狠,但一來解藥對症,二來後續的葯膳方也都是正針對那丸藥造成的空虛配出的,所以芽芽的身體也恢復得很快,那些後遺症便彷彿是乾涸的土地,被幾場又急又多的春雨迅速滋潤了一把,後續只要綿綿細雨不斷加註,哪怕裂痕再深的土地,也總有被完全滋潤透的一天。
屆時,則是芽芽身體完全回春之時。
今日潔芳照樣又領了一份葯膳方回去,芽芽苦着臉瞧着,拉着敏若的手臂撒嬌,“瑪嬤,那些葯膳太苦了!額娘還盯着我,叫我一口不許剩,實在是喝不下了!”
“喝不下也要喝!”清楚芝麻餡小湯圓的本色,敏若不為甜蜜炮彈所動,“這些方子都是我再三斟酌配出來的,你若是不喝,瑪嬤的那些心思可都白費了!”
芽芽甜,她茶呀!
芽芽對這一招果然沒有抵抗之力,丟盔卸甲地投降,認了那一碗接着一碗的葯膳。
潔芳瞧着頗為好笑,道:“額娘您放心,我盯着她呢,保准頓頓都讓她吃完。”
芽芽幽怨地嘆了口氣,做西子捧心狀:“四面楚歌啊!”
敏若左右看了兩眼,問:“弘杳呢?”
潔芳道:“叫四嫂接去了。自傷勢好轉后,芽芽這是頭一次出門,帶着他們兩個我怕看不住。明日就好了,明日我帶着芽芽與弘杳一塊來給您請安。”
弘杳那孩子確實廢人。
敏若理解地點點頭,而後說起別的話來,潔芳帶着芽芽在敏若這留了晚膳,又吃了晚點,至黃昏時方歸。
一切再次步入正軌,舒窈去年年末就從粵地回來了,只是彼時四處都是一片忙亂,敏若又忙於演戲,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能和舒窈靜下來說說話。
舒窈那邊也忙,往粵地走了一遭,見了不少肅鈺他們攪和的外國新式火器,舒窈自己也上手了,心裏又有些新想法,回來除了向康熙總結彙報工作、處理收尾事宜,又多了搞研發這一項日程。
如今總算前頭兩件都完事了,研發可以不必着急,她來暢春園裏走了一遭,也不客氣,進來就纏着敏若道:“娘娘,我求您個事!”
敏若眯眯眼:“你先說。”
舒窈滿臉堆笑,態度十分諂媚,“您就先答應了我吧!”
“你先說。”敏若不為所動,舒窈觀察她一會,發現這一招大約是無法磨得敏若鬆口了,只能嘆了口氣,道:“娘娘啊,人都說了,吃虧是福!您這半點虧不吃,豈不是少得了許多福?”
敏若睨她一眼,道:“若所謂的福是再多幾個如你這般的小磨人精纏着我,那這福氣我寧願不要。說吧,什麼事?”
舒窈討好地給她捶着腿,“這不十哥馬上要去熱河了嗎?我跟十嫂打聽了,他們打算十哥先去,再過兩個月,十嫂再帶着兩個孩子上路。您說著豈不是苦了他們夫妻分離了?我這做妹妹的,為哥哥嫂嫂分憂,那是義不容辭!”
懂了。
敏若支着臉頰歪頭看她,“你的意思是,叫我開口,把芽芽給你留下?”
舒窈笑得更殷勤了,“我就說論智慧,闔宮、不,普天之下都沒幾個人比得過娘娘您的!您看,這十嫂後走,本就是為了芽芽的身子如今還不宜旅途奔波,乾脆就讓她留京里繼續休養吧。我知道十哥十嫂是放心不下芽芽,這不有我們這些做姑姑的在,怎麼都會照顧好芽芽,不會叫她吃虧的!”
“不叫她吃苦,叫她跟着你去幹活?”敏若又睨了舒窈一眼,舒窈討好地沖她笑笑。
敏若呷了口茶,搖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今年不是時機。”
舒窈蹙眉,疑惑不解地問:“事兒不是都成了嗎?這會叫芽芽跟着我,儘快做出些接過來豈不正好?”
“你當你皇父是吃素的?”敏若揚眉問道:“天下的事就都那麼巧了,先頭是遇刺,然後受重傷命在旦夕,馬上有個道人出來給她治病又要她出家,解決了婚約,然後立刻就跟着你這個小姑姑做出了成就來,如此順順噹噹的,感情天下的好事都落在芽芽一人頭上了?”
此時康熙還沒生出懷疑,是因為這一路來她這邊鋪墊周全,首先對與弘恪的婚事,她就是支持態度,然後芽芽命垂一線時她悲痛欲絕和安兒發瘋的樣子也都真切,進行到如今,步步順理成章,才沒引起康熙的懷疑。
但有些事情,若是升起疑心,哪怕只是一念之間,足夠將前面的佈置全部粉碎。
所以如今,他們需要做的是“等”。
等時間,等芽芽的身體明面上大致恢復,等一切都塵埃落定讓康熙習慣。
只有他對如今的結果習慣了,不會拿出來反覆琢磨了,他們才真正地迎來一點安全。
舒窈有些訝然,吶吶道:“這……這些都說得過去啊。”
敏若搖頭,這回眉眼間沒那麼輕鬆了,帶着幾分認真地對舒窈道:“你永遠記着,與你皇父打交道,處處都要周全妥帖。不能將希望寄託於你皇父會相信巧合,也不能將希望寄託於運氣。所有的棋,每走一步,都要算好、算周全,才能接着往下走,否則遲早會輸得一敗塗地。”
舒窈終於鄭重起來,她抿抿唇,用力點了點頭,“老師放心,我記着了。”
“你還不用怕,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事情便是了。”敏若拍拍她的背,安撫道:“朝堂中的事,你聽你阿瑪的就沒錯——此去粵地,你可見到斐鈺家的小娃娃了?聽說小姑娘眉眼生得十分秀致,可是可愛極了?”
這孩子自幼跳脫,腦袋聰明但全聰明在火器上了,與人打交道全靠生來敏銳的直覺,這小動物一般的在外頭或許夠用,但在帝王家,卻是不夠的。
幸而她年少時便有縝密周全的雅南在身邊,作為不起眼的小公主,也輕易不會與康熙和宮中的心思深沉之輩打什麼交道。
而後來走的每一步,敏若、瑞初、蓁蓁她們許多人都站在舒窈身後,指點她怎樣搭橋渡河,後來又多了法喀與海藿娜為她保駕護航,步步走來,也算安穩。
但有些話,敏若不得不提醒她。
提醒完了,見舒窈認真的小模樣,她又怕過猶不及,索性笑吟吟地換了一個話題。
提起斐鈺家的小孩,舒窈又來了精神,笑眯眯點頭道:“正是呢!我剛見到她時小小的,還不到我的手臂長,生了一雙圓圓的眼,見了誰都笑!討喜極了,弄得我都想生一個了。”
敏若揚揚眉,笑了,“你現在生?捨得嗎?”
倒是不太捨得。
研究正在關鍵時刻,她主持的火器製造坊的研究主力就是她,此刻若是有妊在身,難免會影響到研究的進度。
“我也不過是說一句罷了。”舒窈嘆了口氣,先不想遠在天邊的小娃娃了,如今就連近在眼前的芽芽,她都扒拉不到手。
舒窈憂愁地道:“什麼時候才是到時候了?”
敏若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坐直,一面道:“明年吧。你放心,芽芽喜歡這個,她想做,無論是我還是你十哥十嫂都不會攔。如今你把芽芽的心都勾去了,還差這一年嗎?”
舒窈嘟囔道:“那可說不準,沒準芽芽就被十哥帶得喜歡上種地了呢?研究稻子我覺着也怪有趣的——不成,我得快準備些手札出來,再多去找芽芽說這些事,怎麼都得把芽芽的心往我那邊栓牢了,不能叫十哥再勾走!”
她說著,就來了精神,敏若心覺好笑,搖頭不想理她。
安兒可不知背後有人怎麼念叨他呢,在莊子上查看田土的時候連打了兩個大噴嚏,還以為是潔芳和孩子們想的,心裏得意極了,又不免歸心似箭起來。
今日才發現,沒有媳婦在身邊,只能獨自幹活的日子是這般難熬!
忽略了跟着他出來的得力助手們,安兒直起腰身環顧四周,分明只少了一道倩影,他卻彷彿心裏也跟着缺了一塊似的,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而後的一段日子,安兒發現不知為何,十二妹對他也不殷勤了,見面不再跟他套近乎,而是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拉着他女兒的手談天說地——還不讓他聽。偶爾他若是進去送東西,還防賊似的看他——實在是奇怪得很。
安兒琢磨了兩日,也沒想通他這一貫不按常理出牌的十二妹究竟想做什麼,若是偷聽妹妹和女兒談話,似乎還不大好意思,思來想去,險些將主意打到敏若那邊了。
還是潔芳看出他的疑惑,這日舒窈又來了,拉着芽芽說話。
廚房做得了新的酥糖點心,安兒剛要給她們捎去,潔芳徐徐起身,拍了拍安兒的手,“等會我送進去,你等着吧。”
安兒聽懂了,立刻點點頭,跟着潔芳來到芽芽的院子裏,婢女自然進去通傳,潔芳接過侍人捧着的點心入了內室,便是許久未曾出來。
安兒在外頭抓心撓腮地等了許久,才見潔芳與舒窈挽着手出來,舒窈滿臉帶笑,道:“多謝嫂嫂送來的點心,瞧着就比外面的好,跟娘娘那的倒有幾分相似。”
潔芳臉上也帶着微微的笑意,目光柔和地道:“正是額娘那討來的方子,你吃着若喜歡,走時只管帶些去。”
舒窈忙不迭地點頭,又見安兒在庭中等着,便沖他道了個萬福,喚“十哥”,才轉身回了屋子裏。
安兒看着鮮見的對“旁人”也面、眼俱笑的潔芳,心中茫然更重,“怎麼了這是?”
“走着說吧。”潔芳笑了笑,順手拉住他的手,二人走出了芽芽的院子,又慢慢走到田地間,此刻春柳已綠,大地回春,又是一年春日的好光景。
望着那大片的田埂,潔芳心裏好像也就安穩了,她這輩子青春韶華都付在這些田地上了,幸而也有了些成果,未曾辜負光陰。
她道:“咱們芽芽,日後應該也能做一個於國於家於民有用的人。”
能於這三者有用,便不算辜負了活這一生;而若能與她姑姑一般堂堂正正地留名千古,卻也不辜負這一世女兒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