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七顆星星
洛繁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她的心很軟,也很容易被打動。
不管是年少時從許一諾那裏換來的畫，還是成年後池錦西親手為她寫下的菜單，全都被她當成寶貝一樣小心翼翼的珍藏了起來。
捨棄它們，無異等同於捨棄兩人間的美好回憶。
做出這個選擇,需要很大的決心。
但她還是做了。
她抿抿唇,斷絕的話說得徹底。
“就算令微小姐沒有拿錯,我也不打算繼續留着它們了。”
洛繁星曾經那麼在意許一諾,盒子裏的畫就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她連那些畫也不肯要。
池錦西的手懸在半空，十指緊緊攥着盒子,太過用力，以至於指尖都泛出一層淺淺的白。
她鬆開唇,喉嚨灌進一口冷風。
從胸膛到四肢，身體一點一點被寒意浸透。
“對不起。”
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只能道歉。
洛繁星搖搖頭，語氣依舊平靜。
“我沒有生氣。”
還是同一句話——
我沒有生氣。
她確實沒有生氣。
從始至終，她的行為沒有表現出丁點怒意。
她只是想退出,僅此而已。
一陣夜風吹過,老樹的葉子被颳得呼呼作響。
沒由來的，池錦西的頭忽然有些痛。
她看見洛繁星的唇在動,卻聽不清洛繁星在說什麼。
像被一堵透明的牆相隔。
明明那麼近，卻已經變成兩個世界的人。
疼痛持續了十秒鐘。
十秒鐘后,一切恢復如初，對話也隨之結束。
洛繁星還是走了。
這一次，連‘再見’也沒有說。
臨近考試周,工作漸漸清閑。
洛繁星待在家裏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她似乎真的走出了情傷。
和剛分手時相比,整個人明顯開朗了很多。
洛真將她的變化看在眼裏,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事情。
又是一次家庭聚餐。
飯桌上，洛繁星公佈了一個消息。
學院提前為她辦理了離職手續，不需要等到寒假，她現在就可以離開美院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去看看學生。”
洛繁星資助了不少貧困生，這件事洛家人都知道。
做好事，沒人會不支持。
沈如眉第一個表示贊成。
“好，等你回來，再陪媽媽出去散心。”
洛真也點了點頭。
“打算什麼時候出發，有沒有朋友一起？”
洛繁星去的地方，是全國有名的貧困山區，因為地理位置不好，生活條件很落後，教育資源尤其差，這些年去支教的人很多，但真正留下的沒有多少。
說是看學生，但實際上，她已經做好了短期內留在那裏的準備。
知道洛真擔心自己，她很快給出肯定的回答。
“嗯，有朋友一起，不出意外，應該是後天出發。”
後天，未免太快了。
洛真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麼。
“你們有計劃就好，路上注意安全。”
去山區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既然是看學生，童俏自然也在其中。
出發的前一天，洛繁星特意去了一趟二高，路上還買了不少畫畫用的工具。
周日，學校里並沒有什麼人。
童俏站在圖書館門口，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校服外套，臉被風吹得通紅。
洛繁星放下手提袋，眉頭輕輕皺了皺。
“只穿這麼一點，冷不冷？”
說起來，兩人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面了。
洛繁星和池錦西同居那段時間，每周都會接童俏回公寓吃一頓飯。
兩人分手后，這個慣例自然而然也就沒了。
此刻再見面，童俏的表情滿是喜悅。
“不冷，館裏開了暖氣呢。”
裏面有暖氣，外面可沒有。
圖書館離宿舍有一段距離，來迴路上恐怕也要吃不少苦。
洛繁星脫下手套，直接塞進了童俏手裏。
“手凍壞了，就不能畫畫了，戴着會好點兒。”
“不是給了你一張卡？怎麼也不買兩件厚衣服？”
給童俏母女倆的生活費，洛繁星都存進了卡里。
除了一些必要的支出，例如醫藥費和伙食費，其他方面，童俏很少花卡里的錢。
她總是不好意思。
洛繁星耐心的勸說，用最溫柔的語氣維護一個十六歲女孩的尊嚴。
“不要總是怕花錢，再說，不是白給你花的。”
“等工作了，都是要還的。”
“就當提前預支了工資，好嗎？”
談到錢的事，竟然完全沒有想像中的難堪。
童俏沒說話，但還是把話聽進去了。
洛繁星繼續開口。
“明天我就不在海市了。”
“有什麼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離別的消息來得突然。
童俏睜了睜眼，愣了半會兒才回神。
直至這時她才知道，洛繁星為什麼今天會來看自己。
原來，是要走了。
不等她詢問，對方便主動解釋了離開的理由。
出乎意料，卻又十分合理的一件事。
洛繁星人那麼好，當然不可能只資助了自己一個人。
童俏眨眨眼，藏在手套里的雙手蜷縮，被溫暖緊緊包圍。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洛繁星想了想，終是搖了搖頭。
“說不準。”
其實，這個回答已經代表了短期內不會回來。
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童俏咬咬唇，主動給出一句保證。
“洛老師，我會認真念書的。”
洛繁星聞聲點頭，眼底泛起一絲笑。
“嗯，我知道。”
離別總會伴隨傷感。
周一，三個小姑娘都去了學校，送行的人，只剩下家裏的大人。
剛到火車站，沈如眉的眼睛就紅了。
洛繁星從小戀家，上大學后很少獨自出遠門。
母女倆鮮少分別，真到了分開的一刻，沈如眉反而更難以接受。
“你長大了，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媽媽支持你。”
“媽媽不是對你沒有要求，也不是對你沒有期望。”
“你從小就乖，也不給人添麻煩，媽媽總以為你什麼都可以自己完成，忘了你也是個孩子。”
“媽媽怎麼會不愛你、不在意你呢？”
“……”
沈如眉抹抹眼淚，又道了聲歉。
她並非一個完美的母親，但這不代表她不愛女兒。
數不清多少次，她為了洛繁星向洛振庭妥協。
猝不及防聽見這些話，洛繁星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沈如眉說的，的確是她這些年的心結。
只是，她從來沒有真的怪過誰。
她也沒想過對方會為了這件事向自己道歉。
愛與在意，有時候就是要親口說出來才有用。
洛繁星彎彎唇，輕輕笑了笑。
“我明白。”
“媽，你別哭了。”
“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不知何時，洛真和寧柔也走上前來。
今天，有話要對洛繁星說的，不止沈如眉一個人。
寧柔扶着沈如眉去了一邊，洛真則來到了洛繁星面前。
“月月在你房間看到了初中的英語教材。”
“其實，大家都知道你這次出門，短時間裏不打算回來。”
洛繁星見狀，也不再隱瞞。
“我是怕你們擔心。”
洛真嘆口氣。
“先斬後奏一樣也擔心。”
“不過，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我們不會反對。”
“去了那裏，也要隨時保持聯繫。”
“有什麼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有什麼事，記得打電話——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
就在昨天，洛繁星對童俏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這是姐妹之間才有的默契，也是姐姐對妹妹的關心。
洛繁星無意識笑了一聲。
“洛真，你越來越有姐姐的樣子了。”
時隔多年，再次從洛繁星嘴裏聽見‘姐姐’兩個字，洛真總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洛家這代三個女兒，洛真和洛白月年齡差距太大，相處起來就跟差了輩分一樣。
夾在中間的洛繁星，才更像兩人的同輩姐妹。
不知想到什麼，洛真的表情微微變了變。
“還在介意當年那句話嗎？”
那句話？
洛繁星沒有聽懂。
一些久遠的記憶襲來。
洛真鬆開唇，第一次為自己年少時說過那些刻薄無情的話道歉。
“那個時候，我太恨他了，媽媽去世不到一年，他就跟眉姨結了婚。”
“不管怎麼樣，我不應該把氣撒在你身上。”
“抱歉。”
洛繁星恍了恍神，終於想起來洛真說的那句話是哪句話——
我沒有妹妹，你也不姓洛，以後，不要叫我姐姐。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只有四歲。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叫過洛真姐姐。
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句話了。
只是，忘記不等於沒有發生，忘記不等於那句話曾帶來的傷痛是假的。
孤獨懵懂的年少歲月中，洛振庭高高在上的當她是拖油瓶，洛真性情冷漠不允許她叫姐姐，再後來，媽媽又有了妹妹。
洛繁星鬆開唇，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恍惚之際，耳畔又傳來一句話，瞬間，便讓她紅了眼眶。
“你一直都是妹妹。”
得不到任何挽回的希望，連見面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令微家借住半個月後，池錦西重新找了房子搬出去。
其實，只是想找個借口去找洛繁星罷了——
搬新家，就有理由請客吃飯，加上洛繁星對自己有救命之恩，池錦西覺得，這個邀請對方應該不會拒絕。
只是，她怎麼都沒料到洛繁星根本就不在海市。
學院樓下，許久不見的周陽說出了洛繁星已經離職的事。
池錦西有些不解。
“可是，這個學期不是還有半個月才結束嗎？”
“是這樣，不過洛老師的課已經上完了，所以學院提前給她辦好了離職手續。”
洛繁星已經辭職了。
池錦西雙唇緊抿，心口狠狠縮了縮。
“她有沒有說，離職後有什麼打算？”
洛繁星去山區的事，只有身邊親近的人知道。
周陽搖搖頭，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她沒說。”
“不過，聽說她前陣子失戀了，或許是出去旅遊了。”
“你們是好朋友，她去了哪裏，沒跟你說嗎？”
好朋友？
池錦西聽見這三個字，臉色頓時白了白。
不知該怎麼回應這句話，留下一句謝謝，她轉過身，狼狽離開。
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洛繁星突然消失不見。
接下來三天，池錦西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卻始終沒有找到她。
就連洛家，也沒有她的蹤跡。
找不到人，總得想辦法去問。
周六下午五點，童俏從機構出來，一眼就看到洛家的轎車停在路邊。
她回過頭，果不其然，洛白月正好從樓梯上下來。
兩人的關係談不上多好。
彼此對視一眼，又各自把視線收回。
童俏背好書包，獨自朝着公交站牌走去，正想去醫院看望媽媽，身後突然有人叫了她一聲。
“童俏。”
很熟悉的聲音。
清冷又動人。
即便很久沒聽，她還是一秒認了出來，這是池錦西的聲音。
她沒有搭理，迅速加快步伐，但很快就被對方攔下。
不遠處的洛白月看見這一幕，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糯米的訪談節目反覆看了十來遍，她不可能認錯，這個跟童俏站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她最喜歡的漫畫家。
小心翼翼的靠近，本想近距離觀察一下偶像，誰知剛走過去就被童俏揪了出來。
“你過來幹什麼？”
“我怎麼不能來了？”
兩個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說話，完全忽視了一旁的女人。
池錦西又喚了一聲‘童俏’，語氣聽上去急切，卻又滿是熟稔。
就好像，兩人認識了很久一樣。
洛白月穿着厚重的棉服，脖子上繫着圍巾，只露出一張白皙的小臉在外。
她正想上前，胳膊忽然被人用力握住，緊接着，一道嬌小的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來不及反應，那個平日總愛跟她拌嘴的女孩，竟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偶像——
“你還想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