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枠六章 汀樓尋禾

皕枠六章 汀樓尋禾

一件從開頭至過程都異常轟轟烈烈的事情,若結尾草草了事,就難免讓人備感惋惜。

金靚姍曾經在前一次秀女之選結束時,這麼想過。一場直接涉及數千人,影響直至大明的秀女之選最後竟以僅餘一名適格秀女晉陞為九嬪,敷衍收場。

自己作為主理人,之後遭受多少質疑和非議都不必說了,甚至在自我反思過一段時間之後,更是產生了非常負面的自我否定情緒。

而這一次,看着眼前擁有與當年自己有同樣表情的梁秀殳,她想到過去這些天,梁秀殳確實處處都有要跟自己作對的意思,本來要藉機嘲笑一番,但聯想到十年前自己的那一番遭遇,又沒法兒不共情。

梁秀殳此回秀女初選可是損了錢財,又在同僚面前丟了名聲,甚至險些在鄭皇貴妃面前把自己多年經營得來的忠誠形象毀於一次強出頭。

這時秀女初選結束,即將回宮進入中選,一方面為了復命,另一方面是為回宮之後的事來討鄭皇貴妃一個示下。

“先勿要忙着想回宮的事,明日早晨還有一場也要辦好,此外還有一事……”金靚姍想到第二天要往桂禾汀樓去的事,還沒對梁秀殳說,本想直接在這次對話里直接對他說了,可是看他這時的心思全在秀女中選上,便沒有接着往下說。

“娘娘,所指何事?”沒有鄭皇貴妃這麼大個擋箭牌,這幾日梁秀殳在監場台上也是被一眾監場追在身後,想盡辦法將與自己有關之人填入剩餘不多的中選入選位置,可終究僧多粥少,最後所有讓人不滿、甚至得罪人的決定都由梁秀殳一人做出——金靚姍在那一天和他溝通時,已經表現得非常明白,秀女郭氏是籌碼,而關於籌碼的交易不成,梁秀殳自身也不敢再求助於鄭皇貴妃幫着填自己挖下的坑。

硬抗這幾日下來,梁秀殳早已沒有一時的銳氣,對其它事更是無從上心,故而娘娘停頓片刻再說出的“無妨,多留意明日終場結束,行宮收尾之事”反而讓他大呼一口氣。

梁秀殳卻不知如此就少去一個親眼見證某件大事的機會,甚至因此事,他將來的所逐之利都要發生變化。

就在金靚姍想着要去桂禾汀樓的同時,伊士堯正沉浸在一時成功短暫返回現代的喜悅里,連着兩天都沒能緩過來,手背和不方便活動的腿已經沒有了當時針扎和僵直的感覺。

明天的午飯準備妥當之後,他應該就能離開行宮,返回何家,而沒有任何意外的話,何禾肯定就在自己房裏坐着,也就是說回到現代的第二次嘗試,當晚就能發生。

他撥弄着桌上剩下的定魄香和定神紙包,心裏竊喜,但同樣有一絲愧疚,明明答應金靚姍要幫皇三子拿到太子之位為止。

可是萬磐那一天陰差陽錯的出現,直接導致了他沒能再和金靚姍說上話,當然也沒有把能回現代這件事告訴她,可是這樣反倒減緩了他準備“不告而別”的負罪感。

看金靚姍的狀態,她已經在明朝待了整整十年,無論是說話、舉止還是思維方式,相比起現代人而言,更像是已經徹底融入明朝,而身居皇貴妃這麼高的位置,又怎麼可能回到現代去當一個小白領。

因此伊士堯思來想去,“不告而別”或許是個好結果。想勸她和自己一起返回現代的話,所幸因為各種原因也都沒能說出口。

花費整整十日的秀女初選臨近結束,眾人都要從一個習慣之中切換回往日的狀態。

而無論是人或是事,都在這十日之中發生了或多或少的變化,因此即便此時進入深夜,整座行宮也沒能完全陷入一片靜謐。遍佈四處的人即使沒在忙碌,也像伊士堯、金靚姍、梁秀殳這樣為一些事或喜或憂,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處處都能聽到瑣碎的聲音。

但無論內心如何翻湧,困意終將把一切繁複抹平,萬籟歸於寂靜。

有心事的時候,不僅容易晚睡,更加容易早醒,在瑛兒對鄭皇貴妃娘娘心生懷疑的第三日——亦是秀女初選的最後一日大清早,她很自然地從一夜淺覺中醒來,靜靜等着娘娘卧房傳來起身預備的動靜。

在瑛兒才着好衣衫,卧房中就傳來喚她的聲音。

金靚姍在昨晚沒能來得及把午後將領皇三子往桂禾汀樓一趟的事交給梁秀殳安排,於是只能寄希望於連續兩日無多言語,但忠於職守的瑛兒,所以醒得也格外早,但靜躺着,直到一簾之隔外的宮女值夜卧房傳來有人着衣的動靜。

她很快起身,而且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沒有要宮女去叫瑛兒主事,而是自己出聲把她喚進卧房來。

當然派瑛兒先往民間去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能在秀女初選結束前,再一次召見伊士堯。

“娘娘。”瑛兒表現得一如往日,但以她自己的方式,刻意在語氣之中少了些敬意。

金靚姍察覺到,卻並不在意,直接把想要瑛兒去做的事說了出來,“前兩日定下的去往桂禾汀樓一事,這時就須往民間安排了,封道、戒嚴之事自不必再做改動,由要返回宮裏的眾人行在其上即可;於我與皇三子,要緊的是桂禾汀樓的安排,以我之身份,實難隱藏行蹤於彼處,因此午後就將那飯館包圓為佳。出行聲勢從簡,一駕車馬,兩組便裝侍衛即可,親衛、錦衣衛在周邊佈防,記住,動靜越小越好。”

瑛兒還沒來得及答“是”,鄭皇貴妃接著說到,“還有須在場的何氏一家,何寧夫婦、何禾……何禾生母名為何?文熙瑤!文熙瑤,何汀一定就在那館子裏,還有——何貴,均要確保在場,此一回雖不合民間媒妁之禮,可倘若耽擱了,宮裏太后、皇長子自有多種法子對此事橫加阻攔,而……”

金靚姍沒辦法把預見郭氏的事輕易說出口,只好把話懸在一半,想了想,“何貴必須在場。”

瑛兒本就對前一句吩咐中的何貴多有疑義,他作為一名隨行御廚,此刻就在行宮之中,去知會一聲便可,何須反覆在自己面前強調——似有一種欲罷還休之意。

不過她此時沒有再表現出什麼,只是應聲說,“奴婢遵命,這就往城中去。”

而接下來鄭皇貴妃說的一句更是激起了她諸多心思,“本想留你在行宮之中用罷早膳,可此事確不宜遲,還是先去的好,自行取些銀兩,在外頭用了便是。”

金靚姍原意是這一行就要一兩個時辰,不在行宮吃早飯,還能節省點兒時間。何況拿銀子到民間吃飯,隨便去桂禾汀樓吃一頓,未必會比行宮裏吃得差。

可沒能領情的瑛兒心想說得輕巧,自己也是頭一回往民間去,用飯此般小事在行宮之中用了能耽誤幾時,娘娘言下之意其實就是幹活兒要緊。

主僕兩人因一次溝通不當,隔閡突然生分至此,誰又能信呢。

瑛兒繼續答是,沒再言語什麼,向娘娘再要了幾名宮人跟着同去,得到首肯后,便快步離開了大殿。

正走在路上,一個與瑛兒平日有些私交的宮人玩笑一句,“今日瑛兒主事又被娘娘差去幹活兒,怕不是何貴御廚一會兒又要上大殿來了。”

戲言成巧禍,這宮人狠狠被瑛兒一巴掌蓋在臉上,“娘娘的事豈是你能妄言的,茲當是你平日與我甚有些交情,才不將你這些話此刻就往娘娘處報去,不然割了你那三寸不爛也是有的!”

歸根結底,瑛兒還是翊坤宮的主事,宮人妄議鄭皇貴妃,該管教的還需管教。

可正所謂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不然很難收場,即便瑛兒與宮人的身份相差不少,但自己一行人的後腳還沒邁出行宮,被從後院傳過來的何貴前腳就已經在朝大殿走了。

方才挨了一耳帖子的宮人此時比瑛兒更顯尷尬,輕輕擦了擦自己的臉,瑛兒回望了正往大殿中去的何貴片刻,沒好氣地白了一眼,“趕緊的吧,這大清早去,怎麼也得日頭往中天了才能到那桂禾汀樓。”

另外三人知道主事此刻心裏有怨氣,沒再言語,也不敢輕言勸慰,只等主事先一步踏上車,再跟了上去。

正往桂禾汀樓去的,自然不只瑛兒一行人。

前幾日落選秀女們攜家人胡亂詢問打聽的事,隨着何寧與何禾親自到桂禾汀樓,幫何汀鎮場、解釋,得到解決之後,來人就少了許多,但還是有相當一些人願意往這館子來“取取經”的,因此這些人里有的住下,有的則還是一開門就來消遣一番。此外,桂禾汀樓藏龍卧虎,外省好容易來一趟京城,多坐坐也好。

有了這一批新客人,何汀也免不得比往常更早起一些,便於盡快趕到,開門營業。

何禾這姑娘在那日,經過與父親同往桂禾汀樓一行,精神也恢復大半,身體也康健許多,已經連着兩日隨汀大姐一同往家裏的飯館去,一面學着經營,另一面仍是繼續助汀大姐給來客“答疑”,陪那些落選秀女們針對選秀一事感同身受地閑聊。

何禾依然會被問到關於與皇三子成婚的傳言一事,她不置可否的態度讓一眾人等更加相信確有此事,只是眼前這位主動退選的何禾,不知該如何回應鄭皇貴妃與皇三子罷了。

也有人趁機打趣,“我聽聞這十數年的國本之爭,萬歲一直就喜這鄭皇貴妃娘娘的皇三子,可又被禮法攔着,才遲遲未下立儲的決斷,如今見鄭皇貴妃急於求得一位秀女為皇三子妃,莫不是這國本之爭還有變數?”

“大明國本之事豈敢妄言。以我之見,許真是何二小姐絕世獨立、知書達理,真讓娘娘與殿下看入眼中,非得請入宮中為妃也未可知。”

每個人對這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只是連着幾日都聽到大意上相同的幾種觀點,也躲顯疲勞,更何況何禾在桂禾汀樓一待就是一天,久了難免就不耐煩了。

於是何汀會時不時地讓雜役挑着時間將二小姐請到后廚,或教些經營之事,又或試試菜,哪怕喝口茶、閑聊兩句也是幫着何禾消遣一二。

算起這天是秀女初選結束之日,桂禾汀樓之中陸續又有新的落選秀女和家人前來,何禾已經不堪其擾,連着兩次自己往後廚里來。

可這時臨近中午,按理說正是人來人往得多,后廚忙得不可開交,卻遲遲未見何禾再往裏來,何汀狐疑地派了兩個雜役往大堂查看一番,誰承想兩人都去了有些時候,同樣未見此二人帶何禾解圍回來。

於是在盯着廚子們把八九個要緊的菜備好之後,何汀自行往大堂走來,走到屏風靠後院一側就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大堂明明人數眾多,卻較平日安靜得多。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慢慢走向屏風,探出頭往外,找尋何禾的蹤跡,卻被一聲說陌生不陌生,但說熟悉卻根本從未想到的聲音叫住。

聲音里夾雜着戲謔和調笑,但全無不好之意,反而是顯得很高興,“何大掌柜把自家妹子當做跑堂的,他日這妹子若要成了哪個娘娘,還不知怎麼報復於你呢。”

何汀猛地回頭,發現就在屏風一側,被上樓的階梯擋住視線之處,竟坐着一個自己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之人,看到這人,何汀才明白大堂一片安靜到底所為何事。

略顯疲憊又滿臉笑意的瑛兒手中捏着一塊糕點,一手握着身側坐着的何禾的手,微微眯着眼,假意躲閃着何汀。

何汀不知應該做什麼反應,但看到大堂里眾人假裝安靜用飯,卻無時不刻在留意瑛兒這一處動靜的樣子,心裏踏實不少,“小店真是蓬蓽生輝,什麼造化把瑛兒主事給迎來了。”

眾人之中窸窣傳來“果然是宮裏來的人”“瑛兒主事,我怎聽聞就是那翊坤宮鄭皇貴妃的隨身侍女”“你看我說什麼來着,這何二小姐為皇三子妃豈是空穴來風”的言語,但很快隨着瑛兒的一聲潤喉靜了下去。

瑛兒朝何汀招了招手,讓她到跟前去,兩人幾乎要貼在一處時,瑛兒又讓她低下身子,耳語一陣,何汀先是大驚,之後是看了一眼何禾,微微點頭,很快召來了一個雜役,同樣悄聲囑咐了幾句,雜役就往桂禾汀樓之外去了。

“還有這等事?!母妃何不早與我言,如此匆匆,兒臣怎得應付?”皇三子在行宮大殿內驚得就差要徑直坐起,還是在母妃的注視下才沒做出更大的反應。

伊士堯心裏更加不爽,明明事先想好了只要一回到何家,就立刻與何禾開始準備用定魄香回現代的事,現在被突如其來的什麼親臨桂禾汀樓攔在眼前,更要命的是,竟然還被金靚姍點明要出席。

為的什麼事,肯定不言而喻,雖然比起之前很多突發的事,這樣的事先告知已經算得上是不錯了,但滿心都是回到那間現代病房的心思已經佔滿了伊士堯的腦子。

“又需要你應付什麼?”金靚姍字裏行間是一半擔憂一半欣喜,欣喜的是早早規劃下的一步棋,終於走到這一步了,擔憂的是真的往桂禾汀樓去了,何寧、何汀、何禾數人的立場能不能達成一致還是一說,她想着想着,就出神地望向再一次在大殿之中準備銅鍋涮肉的伊士堯,心裏盤算要是他能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樣對何禾好言相勸,就再好不過了。

而在這件事上,覺得倉促的並不只有皇三子一人,雜役飛快駕車往何家來,將瑛兒主事將行宮鄭皇貴妃娘娘口諭帶來一事通報給何寧時,他同樣覺得不可思議。

心裏默念着“這算得上是何事”,一邊看着蘇氏,拿不定主意。

文熙瑤這幾日剛能下床走動,正和何寧、蘇氏二人在中廳飲茶、歇息,聽得這樣一件事,心想何禾被鄭皇貴妃與皇三子如此緊追不捨,定是有必要將何禾娶入皇家之意。

而她心裏很快又浮起王易朗的身影,和當初女兒說下的那番關於復仇的言語,心中一冷一暖,實在不知若是何禾真的往皇城之中去了,會有何等遭遇。

除此之外,這一日才是秀女初選結束,距離終選還有一月之久,此時定下何禾,之中再出現差錯,無論哪方悔婚都是貽笑大方的事。

因此在何寧詢問她的意見時,文熙瑤煞白的臉上寫滿了婉拒之意,但何寧如何不知道此事之急定與後宮之中有關,無論答不答應定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而今竟連鄭皇貴妃也省略了這一步,足見此事關係重大,關係重大之事,又是宮中之事,無論婉拒還是拒絕,都要承擔極大的風險,除非確定此事不可做,在此之前絕不可輕言一個“不”。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何寧大聲嘆了口氣,蘇氏見平日拿主意的老爺顧慮到文熙瑤的感受,一時定不下來,便決定自己做這個“惡人”,“依我之見,那日看禾兒對皇三子殿下亦是有意,何不趁此一次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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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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