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枯八章 皆自言出
“媁兒可聽真切了?”不知是再造定坤丹藥效的緣故還是心裏有事,或是有其它講究,這一天皇帝的覺格外少。
七公主一路小跑到翊坤宮時,皇帝就留意到屋外的動靜,便起身站起,用手甩開正準備要攙扶他的太監,自己踱着步子往七公主來的方向走過去。
之後七公主把在慈寧宮前後幾日聽到的事,以自己的視角逐字逐句地轉達給父皇。
這就有了皇帝最初一句關於這些事真實性的疑問,他這麼問,只是想讓女兒延緩一些知曉這些後宮之中的爭鬥和算計。
皇帝對這個女兒的寵愛不僅體現在平日裏獨一份的花銷和長時間的陪伴,更體現在與七公主的相處中,處處的留心與呵護。
雖然在宮裏的日常中,七公主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到、看到和聽到太多不該由一個十歲孩子知曉的事情,但此時若可將這般有失偏頗之事糾偏,讓七公主自有一片相對純凈的長成氣氛。
畢竟,這七公主,自出生后便是鄭皇貴妃明裡暗裏都表露出來,那唯一在意的人了。
此一時她在宮外,宮裏有關照顧七公主的事自由他這位正在病中的父皇來做。
“聽得真切!祖母和皇後娘娘直要皇長兄就定下那位郭氏秀女,皇長兄似不甚樂於應承。”十歲的小魚尾機靈異常,一句話把慈寧宮正殿三人對採選王妃之事的態度說得明明白白。
“唔……媁兒仔細,連你那不肖長兄不情願之狀也能靠言語斷出來。吾兒稍候還返慈寧宮中去否?”皇帝不想再由着七公主摻和在這些事裏,便開始敷衍。
小魚尾扭捏一陣,望了眼精神不濟的父皇,“媁兒不返,這就叫人往慈寧宮送信兒去。”
“你這是叫人送了,誰又能往那殿裏去呢,你既偷跑,就由她們找去,倘若不找,倒顯不出我們七公主的要緊了。”皇帝想要倒上杯茶,與七公主靜靜地坐着。
這幾日獨自在宮中,能準備些自己計劃中的事,自然是好,可身周要麼是那般有自己一番心思的“都人子”,要麼是沈一貫那樣由自己召來辦事的人。
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見的,這期間唯有瑛兒受命忽然回宮的一回,還算得上未曾期待過,但遂了自己願的一件事,故而彼時心中悸動,才有那般行為。
想到瑛兒,不知怎的,皇帝想起了在東郊行宮的鄭皇貴妃。
在自己舊疾複發后,凡鄭皇貴妃在宮裏,就似乎有意不讓皇三子、七公主與自己在一處,說是不打擾歇息,亦有些道理,但總歸心中感覺差些意思。
這也並非甚值得深究的事,自七公主出生后,皇帝與鄭皇貴妃之間就變得微妙許多,似在有意保持着某種距離感。
因此,皇帝思來想去,心境穩下來,又覺如今這一刻,七公主能留在自己身側,已算得上是很好一件事了,可偏女兒偶回自己身邊,又是連着兩次都帶着自己根本不希望由她知曉的事情回來的——這一點上,他不禁有些責怪自己,又有些認為鄭皇貴妃所做的決定確實草率。
而在東郊行宮的金靚姍又如何不是這麼認為,遣瑛兒回宮那一日,待她半夜歸來,除去那麼兩三項自己在意之事,就只有小魚尾的事能讓她在意。
得知這小機靈鬼兒還學着做了一把暗樁,更是喜形於色,心中萌生許多對女兒的想念,然而這一陣欣喜過去后,則是長時間的自責,十歲的小女孩兒躲在宮牆外頭偷聽祖母與長兄、皇后的談話,算怎麼回事,而且一經聽罷,在見到自己宮中主事的第一時間,就很快想到將這些話告訴父親——若不是小魚尾對這些事情平日就多有注意,怎麼會馬上反應出這種舉動——而她又不自覺地將這件事牽連到自己,因為若不是在翊坤宮裏時不時就提到這些,她一個小孩兒又怎麼會注意到這個。
因此在瑛兒去到宮裏的當晚,徹夜未能睡好的金靚姍第二天一早醒來,就將她叫到床側,“按說,秀女初選來行宮十日,是該定期往皇城中多去幾趟,非為打探消息,只為看看萬歲,也算是不給慈寧宮、坤寧宮及各宮落下口實……”
一大清早,瑛兒自知娘娘豈是那種會擔心其他各宮看法之人,因此所指並非真要往宮裏去看望萬歲,可也完全猜不透娘娘這一時要說什麼,只能順着往下,“娘娘說的有理,由奴婢擇一日,再往宮裏去一回?”
瑛兒心裏也不是完全沒有自己的打算,自那一日與萬歲有了親密行為之後,她偶爾有過明知不理智、卻寧願做做白日夢的幻想,比如從主事成為一名昭儀、貴人之事,可后又一想,當今萬歲此狀,壽命與在位年數幾何還未可知,此時從受寵多年的翊坤宮離開,他日真成了鄭皇貴妃娘娘的眼中釘,豈還能活?
金靚姍邊由宮女盤好頭髮,邊說到,“初選共十日,掐頭去尾只八日,你明日再往宮中一趟,再看看七公主這兩日狀況,告於她再兩三日,我與她三哥就回宮了,切莫由她再行盜聽之事。”
瑛兒心中多有不情願,可娘娘直言至此,毫無迴轉餘地,“奴婢即遵娘娘命,明日一早就再往宮中去。”
“所處辰光由你把握,無甚事儘早返行宮亦可;若同上回那般遲,待一晚第二日再返亦可。”除了想到前一次瑛兒折騰一天往返辛苦之外,她還想到,若瑛兒再往宮中去一回,則又能找到機會與伊士堯再當面聊聊。
伊士堯在和金靚姍當面對談的問題上,其實是保留自己意見的,一方面考慮到兩人理念有異,實在沒有太多可談的東西,另一方面,萬磐的事,雖然還沒有對金靚姍說過,但紙終歸包不住火,談的次數越多,就越容易把他暴露出來,而以正常的思路看,在堂堂鄭皇貴妃面前當皇長子的暗樁,結局一定不是好的。
他也後悔沒能問清楚萬磐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只是一味地為他背叛自己感到憤怒,可冷靜下來想,在萬磐面前一早就暴露的原因,不還是因為自己的言語和行為舉止露餡了,對萬磐生氣歸根結底就是在氣自己的“演技”不行。
可這會兒的事,誰又理得清,前前後後這麼多人,這麼多轉折,像何汀那樣,立場或許經過金靚姍一番話,就變了,而金靚姍身邊的這些人,又會不會因為什麼人說了什麼話發生態度上的變化,也不知道。
然而現在想到的,也全都是一心準備回到現代的自己,完全不想去管的,他在這一團亂麻中,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方法回到自己身體裏。
可最能幫到自己的人,現在也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幫皇三子成功奪嫡——怎麼幫還得向那天吃銅鍋涮肉一樣,自行探索。
難題上下裡外還是難題,怎麼解?
每每想到這裏,他就想着要自己試試用要來的“定魄香”,體驗一把“像是回到自己身體裏”,但也有恐慌,萬一這麼一試,既沒能回現代,又在明朝再也醒不過來,該怎麼辦。
他想過求援,原本何禾還在的話,還能試一試,可是現在這已經成為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了,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萬磐,本來也是助手的最佳人選,可現在這已經算是斷了往來的狀況,再開口也顯得尷尬。
思來想去,一個有可行性卻極度冒險的人選冒了出來——金靚姍,她有足夠的權力能讓大殿之中空無一人,而且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會幫自己掩蓋起來,實在是絕佳的人選,冒險的地方在於,一名廚子昏死在鄭皇貴妃把所有人都支走的大殿裏,這又會在人人風傳消息時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
伊士堯這時的焦躁與金靚姍此刻的鎮定,在行宮之中的不同兩角,同時發生;而無論是在行宮還是皇宮,相關、不想管的其他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副算盤。
在一陣又一陣無聲的計算里,凡事總歸會有個結果,只是這結果不知需要多久才會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