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歧路94
救護車到了,黃哥跟邵知新隨行上車,先去醫院檢查一下,確認沒什麼問題,再回分局進行訊問。
何川舟開車跟在後面。車內眾人還有些驚魂未定,上車后的幾分鐘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隨後便保持安靜。
他們各自將事情在心裏復盤了一遍,整理着衝擊而來的信息點,捋順了之後,後排同事大感震撼地道:“感情你們今天早上那一通詐,不僅從孫益姚嘴裏套出了話,還把她嚇得連夜跑過來挖屍?”
徐鈺掃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更正道:“過0點了,應該是昨天。”
後排同事拍了下駕駛座的椅背,敬佩道:“不愧是何隊!”
徐鈺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老氣橫秋地教育:“你不能因為黃哥不在,就漏掉他的榮譽!你這麼厚此薄彼,我要告訴他,讓你見識一下職場的險惡。”
同事笑着抖掉她的手:“你得了吧你!你先整整你那滿頭的亂毛。”
徐鈺扯下頭繩,粗暴地用手指梳理,看着指縫中夾帶下來的一縷長發,臉上笑容獃滯了下,迅速轉成酸澀,悲痛地自我安慰:“唉,罷了,也算值了。”
可惜孫益姚到最後還死咬着牙關不肯說實話,如果訊問的時候能擊潰她的心理防線問出具體的埋屍點,那就省了他們大功夫。
即便不說,問題也不大,根據孫益姚之前出沒的地點,警方加大力度排查,肯定能把屍體翻出來。
“我應該跟車的,這樣還能順便譴責一下她。”徐鈺遺憾道,“只能靠黃哥了,辛苦我的嘴替。”
前方救護車內,黃哥背靠着車廂,腰板挺得筆直,冷眼看着孫益姚躺在病床上裝暈。
對方額角的冷汗已經幹了,兩腿還在發顫,緊閉的雙目里眼珠不停亂轉,呼吸也放得沉緩,沒有規律地交替着。
大約是這段空白時間讓她終於冷靜下來,想明白自己做了個極其錯誤的決定,於是不知道怎麼面對,彷彿偽裝出這種單薄衰弱的模樣,可以幫助她逃避現實。
那她誠然是在做白日夢了。不管她那花花腸子在肚子裏繞幾道,這次也是法網難逃。
黃哥有許多話想說,可是礙於車上還有醫生跟護士,只能暫時忍耐。
他的眼神像夾着刀鋒,銳利地落在孫益姚臉上,即便孫益姚閉着眼睛,仍舊感到萬分的不自在。不着痕迹地別過頭,試圖緩解那種芒刺在背的不適感。
醫生覷着黃哥的表情,被那種陰沉與殺氣所震懾,不敢隨意聊天。邊上護士同他一樣,兩手擺在膝蓋上,坐姿板正,好像回到了當年的考試現場。
這誰受得了啊?
醫生張張嘴,小聲商量道:“那個……要不你當我們是聾的吧。別見外,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我們肯定不往外說。”
黃哥冷峻道:“你少裝了,就你身上這點傷,我三歲時候都只要我媽一個呼呼就好了。”
邵知新放下手機,想了想,往自己破皮的手肘呼了兩口氣。黃哥一掌落在他腦門上,目露凶光。
這小子拆什麼台?
邵知新無辜瞪眼。
黃哥彎下腰,在孫益姚耳邊疾言厲色道:“你今天開車撞警察的罪名都比你之前犯的事要重,你怎麼想的啊?你孩子才多大?不到一歲吧?你踩油門的時候沒想過他嗎?我告訴你,執法記錄儀可都拍下來了,這次你詭辯也沒用!還不老實交代,你就沒機會了!”
孫益姚呼吸停滯了一下,沒有吭聲。
“不說話是吧?不說話我們就走流程。”黃哥沖邵知新抬抬下巴,“通知一下她的家屬。她丈夫、她父母、她孩子……哦孩子太小了不必要。跟她先生招呼一聲,讓他們諮詢律師,問問這種情況要判幾年,別弄得好像我是在恐嚇她。”
他冷着臉說完了,突然想起自己早上跟何川舟去詢問時,扮演的還是個和顏悅色不滿上級的老實男人。這會兒人設都崩沒了。
黃哥撇撇嘴。這地方不好發揮,問不出什麼來。索性不再跟她廢話,閉上眼睛養神。
等去醫院折騰完,已經快凌晨四點了。
何川舟在休息室里小睡了一會兒,定了個兩小時的鬧鐘,被鈴聲驚醒時渾身有種生了銹的遲鈍感。用冷水沖了把臉,才好歹清醒一點。
黃哥剛帶人回到分局,給自己泡了杯加濃的咖啡,見何川舟進來,順手也給她泡了一杯。
熬夜加班使得所有人面色發黑,像覆著層寒氣,行色匆匆地走動時宛如怨靈衝撞。
黃哥按着肩膀揮動手臂,活動發僵的四肢,敷衍地做完一套老年版健身操,抄過桌上的資料,豪邁一揮手道:“走吧。今天我不把她的嘴撬開,老子就不姓黃!”
黃哥帶着自己的豪言壯語走進訊問室,何川舟踩着不緊不慢的步調跟在他身後。窗外天色將曉,曲唱了一調又一調,戲中人到此才粉墨登場。
黃哥把資料往桌上隨性一扔,拖着椅子往後一拉,兩道刺耳的聲音引得孫益姚抬起了頭。
孫益姚長發凌亂,有些駝背,目光空洞地看向他們。理智在浮蕩,不知道有沒有趁着這四個小時想好足夠圓滿的說辭。
何川舟氣定神閑地注視了她一會兒,放棄與她周旋的時間,直白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自己坦白一下經過吧。先說說朱淑君是怎麼死的。”
孫益姚顯然是沒想好該怎麼替自己開脫的,失神地坐着,兩手緊握在一起,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
“嘴焊上了?”何川舟嗤笑一聲,“我們都查到岩木村了,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我沒騙你吧。之前跟你說過是為了你好,給你機會坦白,你不相信,以為我們在哄你。那個人讓你替他背鍋,幫他拋屍,你深信不疑。孫益姚,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用腦子想想行不行?”黃哥緊抓重點不放,拍着桌子痛心道,“你不管你孩子了,你怎麼能那麼糊塗啊!”
何川舟就着他的語調緊跟着了一句:“你不會真的以為,到這地步了,你還能靠裝聾作啞矇混過關吧?”
幾個問題拋出來,孫益姚緊抿着唇角,闔上眼睛。
“你那麼冥頑不靈,是因為對方願意給你多少錢?幾十萬?還是幾百萬?你覺得你坐個三五年牢,這樣很划算是不是?”何川舟手指敲着桌面,鄭重警告道,“我告訴你,這錢你沒命拿,因為他也逃不掉!真當警察都是廢物嗎?查到這一步還能漏掉他?”
黃哥恨其不爭:“你真鑽錢眼裏去了?你這輩子什麼都豁出去了,賺到的錢自己享受了嗎?圖什麼呀?你以為坐牢那麼簡單,那麼輕鬆?等你從牢裏出來,你兒子該要學會懂事了,那麼多年陪伴缺失,你猜猜他對你會是個什麼態度?他只會恨一個給他檔案留下污點的陌生阿姨!說不定還會因為你的緣故受到身邊人的霸凌!你為自己考慮考慮吧!”
何川舟:“我說些難聽的,大額資金的來源不明不白,等你進去,人家不給你,你能怎麼樣?就算一切順利你收到這筆錢了,你在坐牢花不了,錢得到你老公或者你爸媽手上吧?你以為你坐牢的時候外面的時間就暫停了?你以為你身邊人有多麼的情深義重?你老公對你有過什麼好臉色嗎?等你想後悔的時候,你想哭都沒地方。你何必那麼可憐地自欺欺人呢?”
孫益姚的理智在浮蕩,分明是已經放棄抵抗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又還在堅持。聽着二人的分析,不是沒有觸動,也唯恐自己動搖,兩手握成拳抵在嘴邊,嘴唇翕動,自言自語地說些聽不清的句子。
黃哥眉心擠出數道豎紋,幾句嚴厲的斥責輾轉在嘴邊。
他可是壓上祖宗幾輩的姓了,這女人這麼不給面子。
沉默片刻后,何川舟拿出孫益姚的手機,點亮屏幕,問:“你的解鎖密碼是什麼?”
她在手裏轉了一圈,淡聲問:“你不想看看你兒子的照片嗎?”
孫益姚總算出聲了,眼睛亮了起來,陡然睜大,有些急切地報出了四個數字。
何川舟點進她的相冊,裏面基本是她兒子的照片,還有一些小孩子躺在床上玩耍的視頻。
咿咿呀呀的不明對話里,背景里的女人在笑,對面的女人哽咽着泣不成聲。
何川舟看完一段,起身拿着手機過去。
孫益姚趕緊接了過來。
從嬰兒剛剛出生,皮膚髮皺,到後面逐漸長大,會翻身,會爬,會抱着父母的脖子將臉往對方衣服上蹭,每一個階段孫益姚都留下了記錄。
她看得緩慢、細緻,所有定格的畫面或者留存的視頻,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何川舟站在她身後,靜靜看着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帶着濃烈眷戀跟不舍,沒有催促。
半個多小時后,相冊翻到了底部。
無法划轉的那一刻,現實如同凌遲一般的酷刑再次降臨。孫益姚血色盡褪,從沉醉的美夢中悲愴醒來。
何川舟將手機抽走,孫益姚死死握着,嗚咽着發出祈求的聲音。
何川舟殘忍地掰開她的手指,如同拿走她苟延殘喘的浮木,轉過身時,不冷不淡地留下一句:“你仔細想清楚,該說我都說了,你把他生下來,到底想教給他什麼。”
孫益姚的視線還凝在手機上,一寸寸隨着何川舟走動而偏轉,直到對方重新坐下,目光仍獃滯地落在桌面上。
兩人都沒再勸說,不發出一點聲音,等着孫益姚自己內心的拉鋸結束。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應該是同事推攘着嫌疑人,喝道:“老實點兒啊!左顧右盼地幹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孫益姚的心沉了下來,眸光匯聚,用很輕的聲音說:“是沈聞正。”
“你怎麼還……”黃哥斥到一半戛然而止,醞釀好的情緒在她短短四個字中土崩瓦解,愣了半天,扭頭看向何川舟。
兩人皆是不可置信的怔然,四目相對后互相確認了一番仍有些迷惘。
孫益姚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是沈聞正殺的人。”
黃哥合上嘴,喉結滾了滾,接受了這峰迴路轉又見一村的劇情發展,歡喜的情緒跟雨後春筍似地一茬茬冒了出來。
他抑制不住眉眼的舒展,又覺得此時的表現不符合自己公職人員的身份,強行壓下唇角,用一種似怒似笑的表情道:“真的假的啊?”
孫益姚已經顧不上他們的反應合不合理,低低“嗯”了一聲。
黃哥乾咳着清嗓,態度變得更和善了,看孫益姚的眼神也慈祥得發光,對着攝像頭說:“來,那個誰,給小孫倒杯水,慢慢說。”
就差加一句“夜還很長”。
“他為什麼要殺人?”黃哥說,“不,你先說,屍體埋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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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點35分,岩木村。
正午的太陽從頭頂高照,鄉村的天空一片蔚藍,水墨群山的上方飄着幾絮淡得透明的雲,嘈雜的人聲遠遠從視線外傳來。
警車橫停在狹窄的小道口,警戒線沿着山腳跟一棟廢棄的木製老宅拉出一個大圈,包圍了一片野生竹林,阻隔了圍觀人的視線。
何川舟站在院子外面,聽着穿林而來的風聲,等待前方人員的反饋。
現勘人員高聲叫了一句:“挖出來了!”
孫益姚原本就埋得不深,經過三年雨水的沖刷,即便他們不找,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也會被人發現。
屍體外麵包了一層防水材料,衣服上的血漬都還保留完整。
朱媽媽不能靠近,被警察攔在警戒線外,聽見那道喊話,兩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不安、怔松的表情,隨着一聲從胸腔內壓出的古怪呼喊,被噴涌而出的淚水淹沒。
從她接受女兒失蹤,到接受女兒遇害,中間沒有明顯的過度。
她經常夢見自己給朱淑君收屍,又害怕真的看見女兒的屍體,有時也會不切實際地幻想朱淑君以無法預料的方式再次出現在家門口,叫她媽媽,跟她道歉,說自己不小心迷路了。
想到朱淑君這幾年都孤零零地躺在潮濕的泥土裏,在距離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沒有姓名地掩埋,她就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悲傷排空而下,唯恐夜太黑,風太寂,每個死去的夜晚朱淑君還會感到孤獨害怕。
女人將頭磕到地上,額前的皮膚緊貼着粗糙的沙土,乾燥溫熱的沙礫帶來輕微的刺痛。
她現在什麼想法都沒有了,五感也在如潮的傷痛中消散了,僅有的一絲連奢望都稱不上的念頭被打破后,這世界所有的意義都蕩然無存。
她四肢並用地往前爬,執勤的民警彎下腰,又不敢攔她,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段,聽她執念似地詢問:“你冷不冷啊?啊?兒啊……媽媽在這兒……”
何川舟往前走了一步,又頓住,聽見那凄怨悠遠的哭聲,大汗淋漓中恍惚有種不真實的幻覺。
黃哥長吁一口氣,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感慨萬千地道:“要結束了。”
結束這個詞對何川舟來說是無法觸及的目標,向來只會在她一些不可能的假設中出現。
她也曾希望陶先勇、韓松山等人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也想過各種偏激的手段,在道德的邊界上沉淪。這樣她去何旭墳前祭拜時,可以有話能說,而不是相對無言。
又或者是一切不曾發生,何旭每天會站在窗口,看着她出門遠行。
每一幕都深切,都真實。
苟且因循,年復一年。
穿上警服時又陡然驚醒,發現自己無能為力,被現實碾摩得鮮血淋漓。
而在黃哥說出這個詞時,一道光照進何川舟的眼睛裏,未來忽然被拉近。
她似乎真的等來了事件的尾聲,抵達這段迷途的終末。
“要結束了……”何川舟心如擂鼓,小聲呢喃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