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賴瑾拖着滿身疲累回到家,踏進家門就讓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前院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屍體,粗略一數,竟有八百多。府兵、武仆、小廝、丫鬟、侍女、老婆子都有,其中府兵的數量最多,其次是武仆和少數小廝的,丫鬟、侍女和老婆子加起來不到十人。
老三賴琦身上打着繃帶,徘徊在屍體間,滿身悲痛的模樣看着就讓人心酸。
賴瑾往前走了幾步,就見到自己院子裏的掃灑小廝阿才的脖子被砍掉一半躺在那,眼睛還睜着。
阿才的個子小小的,才,特別活潑,跟猴似的,差他辦什麼事,跑得飛快,特別利索,因此經常被賴瑾當作跑腿小廝使喚。
賴瑾忽然想起之前跟在身邊的隨從,似乎少了很多。
他緩緩扭頭看向自己的身後,只有老賈、阿福和阿壽還在。昨晚他們從小院子的時候,除了他們仨以外,還有十六個小廝、二十個武仆。
他問道:“他們呢?虎子、豹子、阿旺、栓子、阿祿、阿喜他們呢?”
阿福瞧見滿地的屍體,也當場紅了眼,說:“公子,我去找他們。”他指向後院,“肯定是回院子了。”又加重語氣,說:“肯定回了……”扭頭就往後院跑。
許姨娘來到賴瑾身邊,告訴他,“昨夜跟着你出門的小廝和武仆都抬回來了。”
全沒了嗎?賴瑾的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整齊擺放的屍體,喉嚨堵得慌,半天才罵出句,“我干他十八代老祖宗,我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抱住自己的膝蓋嚎啕大哭。
他不要在狗逼地方待了,他要回家,他要爸媽。
這些人跟了他這麼多年,一夜之間……沒了。
賴琦也在賴瑾身邊坐下。小七哭得這麼慘,自己坐過來抹兩下眼淚,也就不顯得那麼丟人了。
兄弟倆排成排坐在那哭,圍在旁邊的武仆、小廝也都悄悄抹淚。
那麼多人殺出府去,卻都是讓人抬回來的,只有極少數活下來,還有很多傷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來。
沒一會兒,阿福跑回來,撲倒在賴瑾身邊,“公子,阿祿、阿喜在後院,他們昨晚……昨晚守後門時受了傷,沒出……沒出去。”
賴瑾一把抹了淚,拔腿就往後院跑。
他去到小廝居住的院子,邁進門就看到小廝阿旺左臂讓繃帶腰了起來,身上也纏着裹傷的麻布,慘兮兮地坐在屋檐下喝葯,讓黑糊糊的湯藥苦得臉都皺成了菊花。
屋子裏不時傳出痛呼聲和抽氣聲,顯然傷口疼得厲害。
小廝阿旺見到賴瑾,趕緊把葯放下,伏地行禮,喊:“公子。”這一動,又扯動到傷口,疼得眥牙咧嘴,還不敢哼出聲。
賴瑾看了眼阿旺,飛快地邁步進了旁邊的屋子。
低矮的小廝房裏只有長長的一排大通鋪、大通鋪的床頭放着一個小柜子,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阿祿、阿喜、虎子他們七個躺在大通鋪上捂着傷口痛得直哼哼,見到賴瑾進門,不顧身上的傷痛飛快起身下床,伏地行禮。
十六個小廝,二十個武仆,只剩下八個小廝。這些全都是昨晚,在後門跟城門禁軍交戰中受了傷,留在府里的。
好歹還剩下幾個!這總算給了賴瑾一些安慰。他想上前把他們扶起來,可大盛朝極講究尊卑,他去扶他們,鬧不好又得扯到他們的傷口加重傷勢,遠不如來點實惠的。
賴瑾扭頭告訴緊跟在身後進來的老賈,“給他們放良藉,升成貼身侍衛。”
老賈面露難色,“公子,這不符閤府里的規矩。”
賴瑾堅持道:“他們是我的人,我說了算。”
太子府的慘狀,府里的慘狀,讓他沒法再淡定,有種想要暴走的情緒在胸腔里激蕩,也不想再按照大盛朝的活法走了。這麼落後的地方,這麼兇殘的世道,入鄉隨俗遵照他們的規矩就能活下去嗎?就能過好日子嗎?去他的吧!
皇帝唯一的嫡皇子滿門都讓他家給滅了,皇帝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大盛朝有規矩嗎?它沒有!它窮到連褲子都沒得穿,不是上輩子那皇權穩固動輒傳上二三百、三四百年,公府權貴苟着就能享受榮華富貴的世界。
老賈見賴瑾一改平日裏的軟綿模樣,態度堅決,只得抱拳領命。
賴瑾打量了眼這又矮又黑陰暗潮濕的屋子,又吩咐道,“給他們換個好些的院子。”
老賈應下。
阿祿、阿喜他們先是處在驚愕中,有點不敢相信,直到老賈應下,才回過神來,發現是真的,驚喜不已,激動地顧不得身上的傷口疼,拚命叩頭,直到賴瑾離開出了小院,他們才停下來。
阿祿才問阿喜,“阿喜,我是在做夢吧?你掐我一下。”
阿喜往他的傷口上一掐。
阿祿痛得噝噝直抽氣,又咧着嘴笑,“我成侍衛了,貼身侍衛。自由身,不再是賤奴了。”
阿喜抿着嘴笑,眼裏滿是動容,感慨道:“公子待我們是真的好。”他們給公子賣命,公子看得見,不讓他們平白賣命送死。昨晚公子還說,在他那裏,大家的命都是命。今天就來看他們,給他們升了貼身貼衛。阿喜打心底覺得,能夠跟着瑾公子是他的福氣。
虎子喜笑顏開地附和:“可不。”他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劃,“反正我的這顆腦袋是公子的。”他很激動,問,“是不是以後跟武仆一樣,住在公子院子裏的側廂房天天給公子守院子站崗了?”
阿喜說:“像阿福、阿壽那樣天天跟着公子吧。不過,我們是貼身侍衛,不是貼身小廝,要是公子沒有吩咐,不能進他的屋子。”
虎子“哎喲”一聲,說:“那哪敢進公子的屋子。”他怕自己的腳髒了公子的屋子。
不一會兒,老賈帶着人過來給他們調換了院子,又安排了人給他們教規矩,等到他們的傷養好,還要學武練本事。小廝的三腳貓拳腳功夫,派去當公子的貼身侍衛可不行。
老賈沉聲訓道:“要是武藝不過關,沒本事保護公子,可不敢把你們往公子跟前放,打哪來,回哪去。公子提拔你們做侍衛,是你們的造化,練好了本事,好好為公子效力,少不了你們的前程。”
幾人連連稱是。他們能送到賴瑾身邊,都是經過層層挑選的,多少有些功夫底子,腦子也不笨,也都是踏實肯上進的。
老賈管着賴瑾的院子,對底下的人是什麼樣的還是清楚的。那些不行的,早讓他打發了。
他訓完人,又把賴瑾之前許諾要給的賞賜給了他們。
幾人賣身為奴,能領到的俸錢極少,平日裏稍微買點東西就沒有了,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一千個銅板用繩子串起來,提起來沉甸甸的,特別有份量,還有那布,不是他們穿的粗麻布,而是細麻布。
他們捧着銅錢摸着細麻布,都感覺跟做夢似的不真實。
阿喜的性子活絡,對於這種待遇極是不安,拄着棍子拖着傷體出去打聽,才知道昨晚府兵戰奴們跟着夫人、公子他們突圍出城去搬援兵,死傷極其慘重,公子身邊的人,只剩下他們幾個了。
以前一個院子裏當差的人,這會兒屍體就在前院擺着。那喜悅之情,一下子就沒有了。
賴瑾回到自己的小院。原本走廊、屋檐下站崗的武仆全沒了,傍晚時節,該是小廝掃地、擦窗幹活的時候,也沒了影。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夕陽的斜影拉得老長。
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着天上湛藍的天,雪白的雲,不想再躺平擺爛,不想再遇到什麼事揍兩頓打嚎幾嗓子就放棄了。
阿福、阿壽守在賴瑾身邊,勸道:“公子,莫要傷心。咱們都是命賤,不值得您這樣。”
賴瑾看着他倆,說:“沒有誰生來就命賤,是世道不好。世道好的時候,所有人都能吃飽穿暖,所有人生來都是自由身,不用給人為奴做仆。給人幹活,幹得開心就干,干不開心,換一家人主雇就是了。主雇不可以隨意打罵雇來的人,還得按時給工錢,不可以拖欠。欠錢不給,可以報官申請仲裁。”
“人們日子過得苦,活不下去時,會有朝廷給蓋房子、發糧錢。娃娃們全部都可以去學堂,所有人都會識字讀書,人們老了,朝廷還會給發養老錢,幼有所養,老有所終。”這是他上輩子活的世界,不是大盛朝。
阿福和阿壽聽着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世道啊。公子就愛說胡話。他倆只當他是傷心壞了,默默地陪着。
賴瑾坐在台階上,又哭了一場。
他哭累了,回屋倒頭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餓醒。
賴瑾睡醒、吃飽,恢復了精神,又自我安慰,人活着,向前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還得繼續活。
他洗漱后,阿福給他拿素白色跟孝服似的衣服往他身上罩。賴瑾嚇得腦子嗡地一聲,問:“誰……誰……”他揪着衣服,手都在哆嗦。能讓他穿孝服的,家裏就倆。他急聲問道:“我阿娘呢?我阿爹呢?”
阿福趕緊說:“還在太子府治理喪事。”
賴瑾追問道:“那這衣服給誰穿的?”
阿福說:“世子吩咐了,府中戰死眾多將士,在前院設靈堂,全府掛白幔、着孝服,以祭亡者。”
賴瑾這才長鬆口氣,心說:“嚇死我了。”他拍拍胸脯,壓壓驚,把素服穿上,說:“以後……算了,沒有了以後。這種事別再遇到了。”
他穿好衣服,去到靈堂。賴瑭不在,說是調查陳王造反的事,公務繁忙。府里的祭奠則由世子夫人俞嫣和賴琦帶着他們幾個操持。
賴瑾說好要給他們棺木安葬的,不想食言。這麼多人戰死,又自己不好搞特殊化,於是找到世子夫人俞嫣,要求所有人都用棺木。
尋常百姓家都是裹草席掩埋,戰死疆場的,除非是職位不低的將領,不然都是挖個大坑,把所有人埋在一起就算完事。哪有給這麼多兵用棺木的,這什麼家底啊?
賴瑾說:“全部用棺木裝殮,在城外找一座風水好……不是,風景好的山頭安葬,所有逝者都給立碑。”
世子夫人俞嫣告訴賴瑾:“這事我做不了主。”又不好駁了賴瑾,軟聲說,“我與父親、母親、你大哥先商量看看,行否?”
賴瑾說:“我去太子府找他們。”他說完,帶上阿福、阿壽,打馬去到太子府。
他去到太子府,就見到有皇子在那哭靈,好幾個,一個比一個哭得慘。親娘一副麻木臉跪坐在旁邊看着。
賴瑾上了香,把親娘拉到避靜處,跟她商量。
成國公夫人說:“昨天北衛營的兵衝進陳王府給太子報了仇,連府邸都燒了,再來這麼一出,浩浩蕩蕩的棺木隊伍拉出城,還所有人都立碑,叫皇帝怎麼想,旁人怎麼看?他們可是因為陳王造反而死,這是公然昭示對皇帝不滿。”
賴瑾說:“太子沒了,陳王府又讓我們給……皇帝心裏對我們能舒服嗎。”要是能幹掉成國公府收走兵權,皇帝能毫不客氣地下手。
經過昨天的事,他算是看明白了,什麼都沒手裏有兵靠譜。
太子要是手裏有兵,把太子府護得跟鐵桶一樣,陳王能得逞?他說:“我選擇讓為我們家賣命的人心裏舒服。”皇帝心裏不舒服?憋着!
成國公夫人就覺得賴瑾是真像她,天生的對誰都不服氣,主意特大,想法特多。說他沒道理吧,聽起來又有點理,說他有道理吧,總有點大逆不道的意味在。
這話又沒說錯,成國公府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北衛營十萬大軍,兵將們心裏舒服了,上下一心,管他皇帝心裏舒不舒服。
堂堂太子府,皇帝只給二百個府衛,防太子,不防陳王,害得沐弦和三個孩子全沒了,她心裏還不舒服呢。
成國公夫人點頭同意了,叫來吳嬸陪賴瑾回去找世子夫人操辦這事。
陳王之亂,使得京中傷亡慘重,很多人家都在辦喪事,棺木吃緊。
成國公府把京城的棺材鋪都買空了,連周邊的鎮子都沒放過,又派出北衛營的兵去城外砍樹自己動手打造批棺材,才把所有棺材湊齊。
這麼一耽擱,原本準備辦三天的喪事,拖到了七天。
八百多口棺材往外抬,人手根本不夠,賴瑭調的北衛營的兵,一個棺材八個人抬,再加上護送的,出動了上萬人。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成國公府出發,出北門,往城外去,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那一口口棺材,既扎眼,又慘烈。
圍觀百姓擠滿了街道。之前,城中許多人家之前只知道陳王造反,北衛營的兵衝進陳王府滅了陳王滿門,還火燒陳王府,不少人私下討論成國公府有不臣之心,仗着手裏有北衛營大軍絲毫不把皇帝放在眼裏。
如今眾人見到這麼長的送葬隊伍,打聽之下才知道,陳王造反那天晚上,成國公府為了出城搬救兵回來救皇帝和太子,滿府的府衛都快戰死光了。..
這哪有不臣之心,這分明是忠臣良將、鐵肝赤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