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顧清愣住了。
這句話里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組合起來,卻變成了他聽不懂的樣子。
騙他?騙他什麼?
女子?什麼女子?
過了許久,直到少年…不,少女抬起頭小心地觀察着他的神色時,顧清才猛地回神。
當即,這個素來洒脫不羈的男人,便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看着羅帳上綉着的黑暗中反射着金光的花紋,顧清的語氣罕見地有了一絲窘迫,
“你、你怎麼不早說!”
說著,顧清便想走下床,但這時,他才發覺,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寢衣。
更要命的是,為了顯示“抵足而眠”的親近,兩人用的是同一床被子。
先前沒有感覺,但意識到身旁躺着的是一名女子后,顧清卻覺得,身上似乎被灼燒到一般。
隔着一條胳膊的距離,同一床被子內,女子的氣息傳到了他的身上。
顧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察覺身上微微發熱,他有些難堪。
但這時,床的另一邊,傳來了一道聲音。
“師傅,我不是故意的…”
聲線細膩,又帶着一絲柔軟,很明顯,是女子的聲音。
顧清開始疑惑。
為何他一開始沒有發現徒弟的聲音這麼撩人呢?
他嘆息一聲,接受了這個事實,語氣竭力變得平靜,拿出當師傅的架子,卻仍舊有些不穩。
“你為什麼要女扮男裝?”
顧清知道,自己這個徒弟,身份並不簡單。
他是慕寒卿的養子,鎮國公府的外孫。
在收下蘇墨墨,並與她越發投契后,顧清曾經去調查過她的過往。
因此他也知曉,徒弟9歲被慕寒卿領養,此後4年,在慕府的地位越發顯貴。
整個北境都有傳聞,說慕元帥這對父子,可真是同樣出色啊,不光如此,還感情濃厚,簡直比天生的父子還要像父子。
當時,聽見傳聞的顧清只是欣慰,畢竟徒弟幼年遭難,能遇上一個對他好的養父,這也是件好事。
但此刻,回想起那句“感情濃厚”,顧清卻只覺得心梗。
這養子,和養女,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尤其是在燁國。
看着身子僵硬、閉口不談的少女,顧清跳過了上一個問題,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慕寒卿知道你的性別嗎?除了我…還有誰知道你是女子?”
少女的睫毛格外纖長,在她垂眸的那一刻,顧清仿若看見了兩隻蝴蝶飄然棲息其上。
然後,他聽見少女聲音細細道,
“不知道,除了你,沒人知道我的身份。”
一股巨大的喜悅瞬間蔓延上顧清的腦海,又充盈到四肢百骸。
但此刻,這位素來喜怒隨意,肆意洒脫的男人,卻開始竭力控制住自己上揚的唇角,再次諄諄教誨道,
“你可知曉,這世間女子有多珍貴?你的做法是對的,以男子之身,你的才華才能不被輕易掩蓋。否則,你的詩作極易被貼上"女子所作"的標籤。”
顧清雖然肆意,但他並不是對世間的規則一無所知。
他只是明白了規則后,看開了而已,所謂先入世,后出世。
顧清知道,在燁國,女子稀少,無論女子做出什麼都會受到追捧,至於貶低女詩人更是不可能。
若蘇墨墨只是一個普通的、愛好詩詞歌賦的女子,那麼顧清並不會在意她如何經營自己的名聲。
但——
不是。
蘇墨墨不是普通人。
她是一個擁有極其罕見天賦的天才。
她天生聰慧,悟性絕佳,除了初見時的那首超脫的曲子外,顧清與她對弈時也發現了,她思維細膩,同時帶着一絲悲憫,是個格局很大的人。
當時,顧清便考慮過,日後是否需要將她舉薦給在朝為官的師弟。
只是考慮到蘇墨墨年紀尚小,且求學期間不宜思維過雜,他便沒有提起此事。
而現在,顧清想起這個念頭,仍舊有一絲惋惜。
雖然律法規定女子也擁有在朝為官的權利,但歷史上還沒出過幾個女子為官。
就算是,也從未出現過二品以上的官員,多是摸魚的閑差。
因此,顧清也不知曉,蘇墨墨能走到哪一步。
而且…顧清回頭看了一眼少女那在黑暗中依舊極其耀眼的容貌。
他想,擁有這等容貌,對普通女子來說是一種幸運。
但對於同樣擁有才華的蘇墨墨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
…
扯遠了,顧清看了蘇墨墨一眼后,被那一眼的艷色煞到,思維再次跑到了別的地方。
“你在外人面前都是這麼不設防的嗎?”
顧清的聲音有些低沉,似有什麼情緒在其中涌動。
蘇墨墨愣了,她扭過頭,看着身側的男人,有些奇怪道,
“師傅,我沒有不設防啊。”
顧清罕見地有些生氣,他側過身子,背對着蘇墨墨的方向道,
“那你為何選擇與我同榻而眠?”
說出這句話后,顧清自己也察覺出了不對。
不知不覺間,他注視着冰冷的牆面,悄悄屏住了呼吸。
這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期待的答案是怎樣的。
然後,少女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可是,不是師傅你主動說要抵足而眠的么?”
顧清的心狠狠一跳,這一刻,他內心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戳破一般。
但他還是皺着眉頭,解釋道,
“那時候,我以為你是男子。”
“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我們照樣是師徒啊。”
“師傅,是您說的,師徒一樣可以抵足而眠,更何況我們也是摯友。”
少女一連串的話理直氣壯,倒是讓顧清怔了片刻。
隨後,他緩緩笑開,笑容越來越大,隨後朗聲道,
“是了,子墨,你說的對,是我着象了。”
無論如何,無論子墨是男是女,但她整個人都是不會變的。
他們本就是因曲相識,又在對弈、丹青中發現默契,才成為後來的摯友。
而這些,都與性別無關。
即便成了女子,她依舊是他的子墨,是他的徒弟。
…
但是真的會這麼簡單嗎?
顧清很快發現不是。
沒發現徒弟的女子身份之時,顧清可以很坦然地手把手教她撫琴,可以在她落錯棋后,隨意地將棋子收回,放入她的掌心。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很多。
也是在知道蘇墨墨的女子身份,明白了各種顧忌后,顧清才想起來,二人之前有多親密。
曾經看來最普通不過的舉動,如今看來,卻都添了几絲旖旎。
不知是回憶美化了記憶,還是過去他未曾發現這些美。
顧清一時間竟然有些惆悵。
但除此以外,顧清也在糾結一件事情。
他的徒弟,真的沒有男女有別這個意識嗎?
在茶樓第三次看見與蘇墨墨同飲一壺茶的洛玉珩,顧清腦海里發出靈魂質問。
…
這是洛玉珩第三次來找蘇墨墨了。
看着對面溫柔淺笑的少年,他難得地生出了一絲挫敗。
無論洛玉珩如何試探,但蘇墨墨就是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儘管他身體單薄,笑容微弱,但眼神卻格外堅定。
他不知道花神是誰,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妹妹。
…甚至不知道洛玉珩天天來找他是要幹什麼。
——從少年的眼神中讀出這個信息后,洛玉珩沉默了許久。
對方油鹽不進。
但洛玉珩堅信,自己的直覺不會出錯。
但是讓他有些着急的是,僅僅幾天沒見,少年就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師傅。
正是接受師兄邀請,來江南書院散心的顧清。
顧清是誰,洛玉珩很清楚。
可以說,在燁國,他是最年輕的大家,大半的年輕人都對顧清十分信服。
而成為了顧清徒弟的蘇墨墨,身份自然跟着水漲船高。
身為慕寒卿的養子,蘇墨墨有身份;身為顧清的徒弟,蘇墨墨有名聲。
可以想像,入仕后,即便不憑藉才華,蘇墨墨也會少走許多彎路。
再加上他出眾的容貌,令人如沐春風的性格,洛玉珩相信,若蘇墨墨真的是個男子,那麼他將過上全燁國男子羨慕的生活。
——嬌妻幼兒,床上床下。
這一點,也正是洛玉珩所焦慮的。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因此,對於蘇墨墨=花神這個結論,他深信不疑。
但是他最為關心的問題卻沒有答案。
那便是,蘇墨墨,他的心上人,究竟是男還是女。
坦白來說,洛玉珩自己心裏也沒底。
他只知道,自己根本不敢幻想蘇墨墨不是女子這個可能。
…
看着坐在對面,神色自若地喝着茶的少年,洛玉珩收斂起唇角常掛的笑意。
他想直說了。
素來習慣打太極的三皇子,在自己在意的問題面前,也沒法不心浮氣躁。
他想,自己直接問蘇墨墨是不是女子,他便沒法搪塞了吧?
畢竟這下他可不能回答失憶、沒見過花神。
“你…”是不是女子?
“你怎麼在這?”
沒等洛玉珩問完,突然,一道清朗的聲音插入。
——為了避免蘇墨墨不安,洛玉珩並未選擇包廂。
一抹身影逐漸靠近,洛玉珩看向來人。
是顧清。
顧清依舊穿着那身熟悉的青衫,他眉目洒脫,看着兩人,姿態落落大方,
“子墨,你怎麼會和三皇子一起?”
沒等蘇墨墨回答,顧清又看向洛玉珩,語氣隨意道,
“見過三皇子。三皇子,我這徒弟生性木訥,不善言談,不妥之處還望您能多多包涵。”
洛玉珩:…
怎麼好說得好像他把蘇墨墨怎麼了一樣?
而且這話說得,哪怕他什麼也沒做,也已落了下乘。
——顧清袒護蘇墨墨,和她站在一方;而他洛玉珩,什麼都沒做,已經被迫站到了二人對立面。
…
洛玉珩見慣了爭寵的把戲。
畢竟即便皇室可以同娶一妻,但為了奪得唯一的妻子的寵愛,皇子們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洛玉珩見過最會爭寵的,是當今陛下。
率先奪得皇后芳心並擁有一子,最終成功登基。
毫無疑問的人生贏家。
但洛玉珩的父親瑞王就沒那麼精明了,所幸洛玉珩從小就不像父親。
他心思敏感細膩,從有意識起,就開始模仿當今陛下。
因此,即便看起來不顯山露水,洛玉珩還是懂一些爭寵路數的。
只是沒想到,看似高雅洒脫的顧清顧大家,竟然也會耍這些手段。
…
短暫的憤怒后,洛玉珩迅速調整回來。
他看着對面姿態肆意洒脫的青衫男子,不經意般道,
“顧大家,你這是來接徒弟了?”
洛玉珩這句話並不簡單。
因為他突然反應過來,若蘇墨墨只是顧清的徒弟,那麼他的反應不會這麼大。
更不會下意識地使上那些男子間爭寵的手段。
作為燁國出名的大家,顧清最有可能的反應是,過來共飲一杯。
而不是用酸溜溜的語氣來挑刺。
說完那句話后,洛玉珩的眼睛便眨也不眨地盯着顧清,試圖捕捉他的每一絲表情。
果然,顧清那張洒脫俊朗的面孔上,眉頭很輕地蹙了一下,然後笑着道,
“是啊。”
蹙眉轉瞬即逝。
但是足夠洛玉珩發現。
幾乎是瞬間,他的內心有喜意湧出。
作為蘇墨墨的師傅,顧清是和他相處時間最多的人。
那麼,一個師傅為什麼這麼照顧自己的徒弟,甚至吃其他男人的醋呢?
結果很簡單,這個師傅並不單純。
他喜歡自己的徒弟。
而顧清沒有斷袖之癖,因此,洛玉珩斷定,蘇墨墨有九成的可能是個女子。
想通這個關竅后,洛玉珩瞬間神清氣爽。
他深深地看了幾眼蘇墨墨后,起身和兩人告辭。
看着男人的背影,蘇墨墨眼中若有所思。
看來洛玉珩並不是任務目標。
顧家在皇城是大姓,難道她需要去一趟皇城尋找顧清的好友?
…
皇城
某處宮殿內
”聽說,大皇子有了意中人?“
上首,一個不怒自威的身影端坐,聲音聽不出喜怒。
“是,陛下。”
侍從神色恭敬道。
“通知他,儘管將人帶回來見我。”
“是。”
侍從明白,陛下這句話的意思,便是讓大皇子儘快將人“拿下”了。
因此,他領命轉身離開。
侍從並不知道,等他離開后,殿內空無一人時,高坐在殿上的男人卻俯下身,拿出了一張畫卷。
畫卷被保存得很好,只是材質有些簡陋,畫技算是粗糙。
但畫卷被徐徐展開后,整個殿內,瞬間明亮起來。
無他,僅僅因為畫上的美人。
很顯然,皇帝珍藏的這幅畫像,也是那100幅懸賞畫像之一。
儘管後面都有畫技更加高超的人來描摹,但沒有親眼看見那名女子,畫得自然也沒有原畫師那股味道。
原來的那名畫師見過花神本人。
儘管他只是一名不入流的畫師,但因見面后對花神強烈的愛慕之意,傾注了感情的畫像竟格外得栩栩如生。
那股追逐、絕望、愛慕交織的情緒,所有見過畫像的人都能夠感受到。
皇帝也是人。
自然也不例外。
這是皇後去世數十年來,皇帝再一次感受到心動。
他撫摸着那張畫像,保養得很好的臉上露出一絲恍惚,
“花神…”
隨後,聲音又染上几絲瘋狂和勢在必得。
“你是天上神,我是人間帝,你我二人,合該在一起。”
…
江湖上,最近也出了不少傳聞。
最熱門的,自然是那花神。
除了流出的那些動人心魄的照片外,還因為官府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事實:
——江湖人士掠走了花神。
官府一向和江湖水火不容。
畢竟一個崇尚規矩,一個認為江湖有江湖的道義。
以往兩方沒少扯皮推拉。
但這一次,面對官府的指責,而且是公開的指責,江湖卻沒人來反駁了。
他們也不怕丟面子了。
畢竟此刻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想知道,究竟是誰掠走了花神?
因此,他們懷着這種隱秘的念頭,打着“和官府合作”、“拯救女子”這些大旗,開始堂而皇之在江湖搜尋花神。
就連素來不合的魔教和武林盟主,都開始聯手了。
兩位大佬出馬,儘管未曾打鬥,江湖還是掀起了巨大的浪花。
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名為“念蘇閣”的小組織正在積蓄自己的力量。
…
蘇墨墨在江南書院混得如魚得水,為了刷好感,她之前參加了不少的詩會、茶會、賞花會。
除了驚艷眾人、感嘆她娶妻一定容易外,蘇墨墨人緣好的名聲也傳了出去。
而凱旋而歸的慕寒卿,恰好聽見了這條消息。
男人看着屬下,身上的銀色鎧甲冷意逼人,帶着戰場上磨礪出的氣勢。
慕寒卿一字一句地重複道,
“你是說,墨墨在書院,和男子走得很近?”
下屬只負責打聽情報,完全不懂得看臉色。
因此,他很嚴謹地補充道。
“主子,不是和"男子‘走得很近,是和"男子們‘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