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131 凡人歌53
在爆米花大片里,很多時候都會刻意安排這樣的驚險劇情——
當主角排兵佈陣、即將調集所有可用力量將她生平最大的威脅團團包圍,好用碾壓性的勝利將敵人踩在腳下時,命運便總會在這樣的關頭跳出一個錯誤提示的彈窗,讓主角不得不放棄她的煌煌大勢和她壓倒性的勝機,轉而與敵人中門對狙。
這樣的離譜和焦頭爛額,就像是公司年會時,負責上台總結的你卻被競爭對手盜走了載有PPT和演講稿的U盤,於是在熱烈的掌聲中,一無所有的你不得不臉一抹心一橫,上台就是一番脫稿演講。
弗洛拉向來對這樣的情節不屑一顧,認為這是在刻意增加劇情的戲劇性和衝突性,有用沒用先不提,總之她是很無感的。
但弗洛拉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也有拿到那張載有關鍵性PPT和演講稿的U盤的一天。
【抱歉親愛的[哭泣],前兩天我不該跟你吵架的[哭泣][哭泣],是我錯了,所以你今天晚上可以來接我嗎?[愛心]】
這是從布萊斯的辦公號碼發來的一條訊息。
由於它的內容過於離譜,所以弗洛拉瞬間領會了布萊斯的話外之音——
我要死了!快來救命啊!!
弗洛拉當機立斷,動作飛快,仗着自己兩天前還入侵過戈頓集團的監控系統,反手就順着之前留下的後門,從戈頓集團監控系統里輕車熟路地調出了相應畫面,從而得知了布萊斯被叫去戈頓集團最高層與戈頓集團掌權人會面的消息。
可也正因為她的動作如此迅速,一個巨大的難題才從天而降,被擺在了弗洛拉面前,令她想要裝聾作啞都不行:
此時此刻,她是應該無視布萊斯的求救,賭他命大不死,一直沉默下去,直到拖到第九部隊的同事們全部抵達后再以摧枯拉朽的優勢一舉擒獲禍首奧德利?
還是提前出手,一意孤行地救下布萊斯的同時也打草驚蛇,令奧德利有了防備和緩衝時間,從而將整個塞門聖山的人們的安危都捲入巨大的不確定中?
這無疑是一個經典的電車難題,而弗洛拉甚至沒有“不選擇”的選擇,因為當處於某個位置后,人就必須要果決地做下決定。
所以……
選什麼?
明明只是短短的幾個呼吸的時間,弗洛拉的後背卻已經滲出了細細的冷汗。
電話那頭,菲奧娜越發感到了不對,連連追問。
弗洛拉用力閉了閉眼,在電光石火間做下決定。
——作為上過戰場、死而復生,手上沾滿血腥的老兵,弗洛拉一直很清楚什麼叫做“大局”。
可弗洛拉更明白,生命是無法用數量來衡量的。
如果有一天,她可以為了拯救十個人而放棄一個人的性命,那麼她就必然也會為了拯救一百個人放棄那十個人的性命、為了拯救一千個人放棄那一百個人的性命……假使事件這樣循環往複下去,總有一天她會為了救一群無辜的人而去殺害另一群無辜的人。
這樣一來,她到底算是救人還是害人?
她從前那麼多年為之付出和守護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弗洛拉從懷中拿出了一枚硬幣,如同過去的無數次那樣輕輕拋起。
她的目光追隨着那道銀光,面色冷凝,腦中的思緒卻幾乎要滿溢出來。
是的,是的,生命當然不該被“數量”衡量。
就像她曾經呵斥喬安娜的那樣,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對每個獨立的個體來說,她們自己的性命都是獨一無二的,不該為了“大局”就被旁人理所當然的犧牲。
以功利之心衡量生命的重量,或許能夠延續一個族群的軀體,卻也能毀滅一個族群的靈魂!
可假使為了救一個人而將另外的無數人置於危險之中,卻也同樣是不可行之事。
所以……她到底該怎麼辦?
“請告訴我吧,聖靈啊!”
這一刻,弗洛拉凝望空中旋轉的那抹銀光的目光,有着前所未有的虔誠。
在弗洛拉的前半生,她曾經是大地母神的信徒、戰場上最優秀的使徒之一,同時也是同袍們最堅定的後盾與保護者。
然而,在她死而復生、從異國他鄉的棺材裏醒來后,她迷茫於命運的無常,感懷於不死者的無處安身,於是在路過北國某座無人打理的傾塌的小教堂時,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再出來時,她便成為了告死女神的使徒。
弗洛拉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事實證明,這兩位告死女神——復仇女神與命運女神,祂們從未辜負於她,在她復活后的這些年來給予了她無限的寬容、無數次啟示。
於是這一次,作為虔誠信徒的弗洛拉再一次將命運交到了兩位女神的手中,期盼那神聖的天平能夠給予她正確的答案。
“請告訴我吧——走向勝利的真正辦法!”
這一刻,輕微的嗡鳴聲中,那原本在半空中不停旋轉、如彷徨猶豫之人的銀光,竟驀地閃過一抹金輝。
無形的力量輕撫過這個世界,就好像被某個不可思議的關鍵詞召喚而來,低頭俯視人間時微笑着屈指,輕彈這枚硬幣。
叮——
銀光跌落。
弗洛拉低頭一看,神色一怔。
·
當布萊斯終於邁出腳步,從電梯間踏入最高層那條通向戈頓女士辦公室的長長走廊時,他感到自己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開始頭暈目眩、兩股戰戰、噁心欲嘔。
天旋地轉間,世界在他眼裏不斷錯位:
那被新風系統徐徐送入的微風,不是戶外的清新空氣,而是從胃袋裏半溶未溶的骨肉上飄蕩而出的可怖惡臭;
那從頭頂投下的柔和燈光,不是驅散黑暗的明亮光輝,而是來自一雙雙幾乎令人要生出密集恐懼的眼珠的詭異注視;
還有那一間間因主人下班離開而關掉燈光的辦公室,那些在角落裏匍匐的陰影絕不是單純的黑暗,而是一顆顆名為黑暗的牙齒;
以及他腳下這條長長的、直達辦公室的走廊,它也根本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走廊,而是一條通向可怕惡獸胃袋的血腥食管!
布萊斯甚至感到,只要他一推開走道盡頭的那扇門,他就會看到門后的屍山血海,腥臭血肉,甚至是扭動的驅蟲、嗡嗡圍繞的蒼蠅、發黑變質的腐臭……
一切的一切,都在衝擊着布萊斯的心靈,令他胃中翻滾,喉結滾動,好像下一刻就要吐出來。
然而當他腳下發軟,駭然踉蹌差點跌倒后,一隻手卻又從旁伸出,將他穩穩扶住。
“布萊斯先生?你怎麼了?”溫和的話語充滿關切,但那從上而下投來的目光卻滿是冷冰冰的審視,“是身體不適嗎?”
布萊斯一愣,抬頭望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它屬於戈頓集團的首席秘書,也是他過去作為CEO時打交道最多的高層人員,瑪麗蓮娜女士。
布萊斯感到不對,立即直起身來,環首四顧,然後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想要揉眼睛了——
只見原本那些因下班而緊閉的辦公室大門,此刻竟然統統都是敞開的,而那些本該關掉的室內燈,也全都散發著明亮的光,將辦公室里一個個忙碌的工作人員照得纖毫畢現!
緊張的工作,繁忙的電話,穿梭的人影,以及堆積成山的公文,和一場又一場準備要開啟的通訊會議。
一切的一切,都是布萊斯熟悉的樣子,是一個跨國集團、壟斷行業的寡頭公司行
政部門的真實模樣。
而至於最初的那條無人走道,沉默陰冷的黑暗,還有辦公室門后彷彿從屍山血海和扭曲的血肉里飄出的惡臭——沒有,統統沒有!
那些在踏出電梯間的瞬間所感受到的一切,全都像是布萊斯的錯覺。
“為什麼……”
布萊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圍的忙碌、有序、整潔,喃喃自語。
“怎麼……怎麼會這樣……這怎麼可能?!”
“……布萊斯先生?布萊斯先生!”電梯門口,首席秘書瑪麗蓮娜疑惑的呼喚逐漸變得強硬。
布萊斯一個激靈,終於在瑪麗蓮娜看似親切實則不耐的目光中回過神來。
見布萊斯終於撿回丟掉的三魂七魄在原地穩穩站好,瑪麗蓮娜風度翩翩地收手,向他矜持頷首道:“許久不見,布萊斯先生。很高興再次在公司里見到您這樣忠實可靠的員工,您對我們戈頓集團的付出和你耗費的多年青春,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戈頓女士更是如此。好了,快請跟我來吧,戈頓女士已經在辦公室里等你很久了。”
說完這番冠冕堂皇得如同放屁一樣的寒暄話語后,瑪麗蓮娜不給布萊斯更多開口機會,轉身就在前方引路,領着布萊斯向辦公室走去。
布萊斯只是一愣,就失去了拖延時間的先機,再沒有了借口,不得不硬着頭皮跟上瑪麗蓮娜的腳步。
不過布萊斯沒有忘記自己危險的處境,也沒有忘記剛剛那一瞬間的幻覺和恐怖,於是他一邊開口閑談、試圖向瑪麗蓮娜打探消息,一邊目光頻頻看向走道兩側、去仔細觀察那一間間辦公室和辦公室里的人們。
“請問那個……哦,我是說,戈頓女士今天找我是想要跟我談什麼?”
布萊斯觀察着四周,試圖從這徹夜忙碌的通宵景象里看出什麼端倪。
但也不知道電梯口那一切真的是布萊斯太過緊張的幻覺,還是因為混亂將自己掩飾得太好,布萊斯什麼都沒有發覺,反而被四周過於混亂的聲音擾得耳膜刺痛。
滴答,滴答,滴答。
樓層時鐘日夜不休地走着。
咕嚕嚕——
遙遠的休息間內,熱水正在沸騰。
嘟——嘟——嘟——
漫長而折磨人的信號等待音連綿不絕。
“……並非是我們戈頓集團不肯通融,但規矩就是規矩,明天下午三點,你們必須——”
緊閉的辦公室里,一位背對走廊的行政部員工正對對合作集團下達最後通牒。
混亂的聲音激得布萊斯心浮氣躁。
在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和心煩意亂中,瑪麗蓮娜不緊不慢的聲音悠然從前方傳來。
“奧德利女士的意思,我們當然不好擅自揣測,不過我相信奧德利女士從來都是明辨是非的。女士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一個心向公司的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損害公司利益來牟取私利的人,而也正是因為她的冷靜睿智、知人善任,我們戈頓集團才有了今天這樣大的規模,不是嗎?”
瑪麗蓮娜的話像是什麼都說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說。
這是作為首席秘書經典的圓滑推諉之詞。
但布萊斯依然被刺痛了,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戈頓集團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一個心向公司的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損害公司利益來牟取私利的人?
真的嗎?
所以他布萊斯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是因為他損公利私,是因為他活該嗎?!
明明在被戈頓集團拒絕、被徵收土地失去自己最後的家園、被無視過去那麼多年的付出貶至普通經理時就已經對戈頓集團失望透頂的布萊斯,這一刻竟然再次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怒氣。
他目光緊盯着瑪麗蓮娜挺拔又冷酷的背影,努力用儘可能平靜的語調說道:“瑪麗蓮娜,你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因為布萊斯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這一刻,布萊斯感到四周的噪音模糊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瑪麗蓮娜腳下那雙精緻皮鞋踏在光潔走廊上的清脆聲音。
噠,噠,噠——
“我沒什麼意思。布萊斯先生,請冷靜一點,我能有什麼意思呢?”瑪麗蓮娜的聲音依然慢悠悠的,不緊不慢,閑適得令憤怒之人越發憤怒,“我說的這一切不過都是實話罷了,你又為什麼這樣生氣呢?”
“——因為這是假的!這根本不是實話!這是個虛偽自私、無情無義的地方,你們用所謂的‘公平’和‘希望’騙了我、騙了所有的人!!”
布萊斯發出咆哮般的怒喝,一把抓住了前方瑪麗蓮娜的肩膀,用力一拽——
“……布萊斯先生?布萊斯先生!”
天旋地轉中,暈眩的布萊斯逐漸恢復清醒,愕然發現自己正站在電梯口,而伸手扶住他的則是瑪麗蓮娜,戈頓集團的首席秘書,也是他過去作為分公司CEO時所能接觸到的集團內部級別最高的人。
而此刻,這位瑪麗蓮娜女士正用看似親切實則不耐的目光看着他,微微笑着:“布萊斯先生,你還好吧?”
布萊斯感到自己頭暈目眩、兩股戰戰、噁心欲嘔。
那天旋地轉心跳過速的痛苦,比布萊斯當年為了工作奮鬥數天不眠不休還要強烈,簡直像是他的每一個腦細胞都被人榨取了乾淨。
布萊斯用力喘了口氣,有些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感到自己剛剛好像經歷了某種幻覺,可當他凝神看向四周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忙碌而有序,沒有絲毫異樣……除了他被噪音擾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和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樓層時鐘。
咕嚕嚕——
熱水沸騰。
嘟——嘟——嘟——
“喂,你好,這裏是戈頓集團……”
緊閉的辦公室里,一位背對走廊的行政部員工正在接電話。
噠,噠,噠——
瑪麗蓮娜乾淨的皮鞋踏在潑灑了咖啡漬的走廊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好像就是一個晃神間,布萊斯和瑪麗蓮娜就已經結束了無意義的寒暄,離戈頓女士的辦公室越來越近。
瑪麗蓮娜的背影不搖不晃,從容而冷酷,聲音似是和藹,但話語卻十分不中聽:
“……奧德利女士的意思,我們當然不好擅自揣測,不過我相信奧德利女士從來都是明辨是非的……”
布萊斯總感覺自己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話。
他用力搖了搖自己混亂而刺痛的腦袋,力度極大,像是要將自己肩膀上的圓球甩出去,又像是乾脆想將自己的腦漿甩出去一樣。
但這並沒有任何用處。
“……女士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一個心向公司的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損害公司利益來牟取私利的人……”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怒氣。
然而除了怒氣之外,布萊斯還感到了說不出的疲憊,就好像原本蓬勃在他心間的那一縷火焰被什麼東西竊去了,令他胸口燃起的怒火都顯得如此空洞。
“……不是的……”布萊斯頭疼欲裂。他用力按了按額角,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事情不是這樣的……有些決策是錯誤的,但戈頓女士一意孤行……”
瑪麗蓮娜依然沒有回頭,甚至她還輕笑了一聲:“布萊斯先生,我理解你的感受。對於很大一部分人來說,他們的個人見識都始終是有限的,只能着眼在區區一臂之長的距離、在渺小的個人利益里掙扎不休。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真
正偉大的決策是不怕時間沉澱也不怕被人否定的——因為時間和歷史會記下真正偉大的人,而不是記下被車輪碾過的塵埃。”
比憤怒更憤怒的火焰從心底升起了。
布萊斯感到了熟悉的刺痛和熟悉的顫慄,一邊厲聲呵斥,一邊將手伸向前方那人的肩膀,想要讓身前那位高傲的人上人轉頭來看他——看他這個“歷史中的塵埃”!
“瑪麗蓮娜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為‘塵埃’?你怎麼敢無視與你有着同樣血肉之軀有着同樣喜怒哀樂的人的痛苦和悲喜?你——”
他用力一拽——
“……布萊斯先生?布萊斯先生!”
天旋地轉。
頭暈目眩。
還有……
還有近乎窒息的作嘔感。
布萊斯“哇”地一口吐了出來,在鋪天蓋地的眩暈和疲憊中用力扶住了電梯門,這才撐住了自己虛軟的雙腿,沒叫自己狼狽地倒在嘔吐物中。
“布萊斯先生?布萊斯先生……”
強烈的痛苦中,布萊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還有熟悉的……噪音?
滴答,滴答,滴答,樓層時鐘……
咕嚕嚕,熱水沸騰……
嘟——嘟——嘟——
“喂……”
噠,噠,噠——
皮鞋踏在走廊……
混亂的聲音中,布萊斯虛弱抬頭,看到了身側站着的首席秘書瑪麗蓮娜,而對方的臉上正掛着關切的表情,腳下卻誠實地一步沒動。
“布萊斯先生,你沒事吧?”
布萊斯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想要搖頭還是想要點頭。
他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發齣劇烈頭痛的腦袋讓他怎麼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不對的地方,而他彷彿呼呼漏風的胸口也讓他難以開口說話。
“哇!”
又是一聲,布萊斯又吐了出來。
血腥味和惡臭在自己的口腔里蔓延,但布萊斯卻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像是冷汗又像是血的粘稠感遍佈滿臉,可他伸出手來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我可能……可能是……吃壞了什麼……”
布萊斯喃喃着,強撐着搖搖晃晃的身體,想要起來。
“我……我要……我想……我應該……先回去了……明天……下次,我,我再……”
越來越強烈的嘔吐感湧上,甚至連他的整個胸腔都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鑽進了他的肚子,攥緊他的胃袋,掂量他的內臟。
布萊斯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他心中又是困惑又是歉疚,當然更多的還是輕鬆和慶幸,於是他抬起頭,用含糊的話音跟瑪麗蓮娜告假,迫不及待地推遲與戈頓女士的見面。
瑪麗蓮娜用挑剔的目光看他,銳利的眼神像是能夠看穿謊言與人心。
不過這又怎麼樣?
布萊斯此刻的不適沒有半點作假,而他現在的模樣也完全不適合談公事或私事,更不適合去見一個寡頭集團的最高掌權者。
於是瑪麗蓮娜輕輕點頭:“我會向奧德利女士說明你的情況。”
布萊斯鬆了口氣,擦了一下嘴角,托着虛弱的腳步就要離開。
但下一刻,小聲的嘀咕輕輕飄來:
“太沒用了,還沒見到女士就緊張成了這樣,一點壓力都沒辦法承受,嘖,男人……”
再一次的,布萊斯胸口生出了熟悉的怒氣。
他隱約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還隱約感到了危險,感到自己的身體和大腦都在向他尖叫着發出警告,可他依然難以按捺胸口虛弱又刺痛的怒氣,直起身來轉向瑪麗蓮娜。
“——你在說什麼?!”布萊斯大聲說著。
前方的瑪麗蓮娜從容走在走廊上,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背影一如既往的冷酷傲慢……等等?為什麼是一如既往?
頭痛欲裂中,噪音越來越大——
咕嘟咕嘟……滴答滴答……
熱水沸騰的聲音化作時鐘的滴答聲。
噠,噠,噠——
清脆腳步聲的盡頭突兀變成了通話聲。
“你好,這裏是戈頓集團……”
混亂的聲音連續作響,不知真假虛實的黑色冷霧在角落裏堆積,將本該邏輯秩序的世界渲染得模糊又虛幻。
布萊斯感到自己腳下的走廊在他扭曲的視線里天旋地轉,像是被裝進了萬花筒,折射出詭譎的光。胸口的怒火越來越虛弱,只有刺痛感越發強烈,如影隨形,但布萊斯仍然強忍着所有的劇痛和不適,上前想要拽住瑪麗蓮娜,想要跟對方說個清楚明白。
“瑪麗蓮娜!停下!停下來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伸出手。
他要抓住前方那個傲慢的背影,就像是往常那樣……就像是以前的每一次那樣……
等等?每一次?
這一瞬間,布萊斯腦中無數記憶如電閃雷鳴。
他終於想起了一切,臉上露出的恐懼近乎可怖!
他目眥欲裂,用盡全力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想要終止這無法理解的一切恐怖!
但最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觸碰到了前方的背影。
就像是生命中最後的靈感與挽留。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瞬間,布萊斯終於發現了,他每一次拉住的“人”都絕不是人類,因為他手中殘留的觸感根本不像是什麼血肉,甚至不像是鋼鐵或蠟像,而是……而是某種蠕動的……
“啊啊啊啊!!”
狂涌的黑霧中,明亮的世界沉入深淵,名為夢的隱秘冷霧籠罩世界。
瀕死的布萊斯在生與死的界限和幻光中,終於看清了自己此刻身處的境地。
可他寧可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只見明亮得不容一絲塵埃的研究室里,無數從人類身上截下的肢體,被人如木偶配件、更如垃圾般隨意丟在角落的屍體池內,混合出微妙得令人作嘔的古怪氣味。
牆壁的架子上,一個個面容各異頭顱被人從軀體取下,打開頭骨,露出大腦,再被密封在一排又一排的不明液體中沉沉浮浮。
一道道不知是線還是蛛網一樣的紫色物質連結着這一顆顆大腦,而大腦臉上那一雙雙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的眼睛則圓睜着,直勾勾地看着手術台被捆住手腳的布萊斯,如同看着它們的過去。
“啊啊啊啊啊!!”
他是在尖叫嗎?
還是陷入了徹底的瘋狂?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切?
事情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一幕?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莫大的絕望在這一刻籠罩了布萊斯。
他感到自己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用盡全力地掙扎,像是被拋上岸的魚,他還感到自己發出了歇斯底里如同野獸一樣的可怖嚎叫。
然而冰冷的手術室內一片死寂,布萊斯所有的奮力掙扎與嘶聲咆哮,都只不過是他絕望的幻覺。
在真正的現實中,他被牢牢固定在了手術台上,別說大叫和動彈了,就連眼珠都無法轉動,只能被迫與架子上那一雙雙不知生死的可怖眼睛無聲對視。
手術台前,幾個戴着口罩的白大褂正在閑聊。
“怎麼老闆突然要把這個人送過來?又不是使徒,一個普通的男人而已,年紀也不算年輕
了,幹什麼要費這個功夫把他的大腦上傳?簡直是浪費我們的試驗材料和網絡容量。”
“又不要你出錢,說什麼浪費不浪費的。”另一個人的聲音顯然沉穩許多,解釋起來,“我聽說,是因為這個男人還算聰明,還曾經當過分公司的CEO,老闆覺得他的思維模式或許會對我們的永生網絡有用,所以才讓我們摘下他的腦袋——
“畢竟你也知道的,我們雖然取下了很多使徒的腦袋,但她們大多都是貧民窟的傢伙,甚至都沒經過基礎的訓練,更算不上聰明,充其量只能成為我們永生網絡里的地基,而不能成為支柱。”
“支柱?你說這個男人?認真的嗎?!”
“當然!否則你難道還想要我們用精英們的腦袋來填補永生網絡的空缺嗎?別犯傻了,她們會是我們永生網絡永遠的客戶,而不是耗材。”
“哦!對,是這樣沒錯,是我犯傻了。”
嘀嘀咕咕間,一個研究員探頭看了布萊斯一眼,這才發現布萊斯竟然從噩夢中清醒了過來。
她先是驚訝,然後頷首,露出了些許讚歎。
“難怪是老闆看中的人,理智值很高嘛,竟然提前從噩夢醒來了……不過接下來的事,對你來說,大概比噩夢更可怕,如果早知道的話,你可能就不會這麼早醒過來了吧……”
她的臉上說不出是憐憫慈悲還是貓哭耗子。
另一個人很快也出現在布萊斯的視線里,淡淡瞥了手術台上的布萊斯一眼后就拿起了手術刀。
“行了,不要那麼多廢話,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你不會想要知道沒完成老闆任務的下場的。”
第三人也出現在手術台旁。她的性格比較沉默,在之前有關布萊斯的八卦討論里基本沒有開過口,但當提到這件事後,她卻忍不住了。
“老闆到底想要幹什麼?我們的永生網絡還不夠完善,線路也不夠穩定,前天就有一個被摔壞的展品——這無疑表示着我們在對接端上的技術上還遠遠稱不上合格!如果無法良好地將永生網絡連結到每一台機器上,我們摘下再多的大腦又有什麼用?
“而且別忘了,就算我們摘下再多的大腦,如果不對永生網絡進行優化處理,那也是遠遠不夠用的。從數據上來說,平均每十台機器就需要一個大腦來進行智能化處理,但老闆她野心勃勃,把第三代對接器填滿了整座塞門聖山……唉,我簡直無法想像老闆到底要我們摘下多少個腦袋才夠她用!我可不想一直在實驗室里摘腦袋,這對我的研究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好了好了,別抱怨了,就你話多。還什麼‘你的研究’,永生網絡是你的研究嗎?醒一醒吧,這是老闆的計劃、老闆的研究!就連卡貝爾教授那樣的聰明人都被排除在外,沒法沾手,只有我們一些小人物被允許進來敲敲邊鼓幫幫忙。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
“對啊,不但永生網絡的計劃跟我們沒關係,就連這些材料也不是我們能夠拿到的。你瞧那些保存大腦的液體,它們可不是福爾馬林這種便宜貨,也不是液氮這種不方便的東西,而是我們根本無法辨認的物質;你再看看那些連結大腦的紫色‘網路’,它們看起來像是某種植物風乾后的脈絡,但卻神奇得不可思議!說真的,雖然我們天天擺弄它們,但直到現在我都認不出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更別說得到更多了,還有——”
“行了行了,都別說了,是我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好了吧?”她像是有些惱羞成怒了,“趕緊把這個人的腦袋摘下來吧,離永生網絡正式鋪開還有最後十四個小時,我們不但要將這個腦袋上傳永生網絡,還要修正對接器……太多太多的事還等着我們去忙,都別再聊了!”
這一段話語,分明聽着如同好友間的閑聊,平靜得好似隨處可見,但卻又含着難以言說的殘忍氣
息和一個不可思議的恐怖真相。
然而此刻的布萊斯卻再沒有了掙扎的機會和力氣,甚至眼眶都乾澀得流不出眼淚來,只能在無盡恐懼的空白中等待自己的末日到來。
“身體要像她們一樣肢解后保存嗎?”
“不用,普通人的身體有什麼用處?別浪費了寶貴的冷凍液。”
“哦,那要怎麼處理?”
“取下腦袋就行了,剩下的不用管。”
不知從何而來的細小的聲響在手術台上回蕩出微妙而恐怖的聲音。
他正聽着自己被活生生地肢解。
“電鋸還是鑿子?”
“當然是鑿子。普通人的頭骨沒有那麼堅硬的,可別把人的整個腦袋都弄碎,那樣太難看了。”
“你的事可真多。”
“哼,是你太不講究了。”
一個帶着手套的手指,在他頭上不斷地按着,很快,她像是找到了什麼,拿出筆來在他剃光的頭顱上畫了一道圈。
最後的最後,當三個拿着刀與鑿子的研究員站在他面前時,她們看着他,隨口道:“有什麼遺言或者留給別人的話嗎?看在你是個男人的份上,給你一句話的時間。”
布萊斯眼珠震顫,竭力轉動,試圖看向這個離自己最近的研究員。
但他失敗了。
他雖然比那群賣身給戈頓集團的貧民窟的人更早從噩夢中掙脫,但卻也更清晰、更無力地迎來了自己無法改變的未來。
名為研究員的三位屠夫在手術台前交換眼神。
“看來是說不出話了。”
“那算了。”
“動手吧。”
她們舉起了鑿子。
這一秒,時間在布萊斯眼中好似被無限拉長。
他清楚地看到了遠處研究室架子上那一雙雙空洞眼球里映出的自己,光裸而醜陋,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看到了鑿子狹窄尖端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臉,它僵硬而麻木,根本不像活着的人,而像是會思考的屍體,以至於開不開顱都已經不再重要;
緊接着,他還看到了熟悉的冷霧瀰漫在空中瀰漫,熟悉的白色幻光下,熟悉的黑暗被擁簇着,如冷香浮動。
它們在刺目的白光中沉沉浮浮,如同實質,既像是他那個永不結束的噩夢,又像是始終詭異始終背對着他的“瑪麗蓮娜”,還像是——
等等?
那是什麼?!
冷不丁的,布萊斯看到鑿子裏倒映出的“自己”開始眨眼。
第一次眨眼。
黑白交換,屬於布萊斯的面龐在鑿子的倒影里扭曲,隨後一個黑霧縈繞的“瑪麗蓮娜”出現在了倒影里。
第二次眨眼。
黑霧洶湧而出,從倒影凝成實質,從虛假化作真實,一個輕靈的人形在布萊斯的視線盡頭無聲成型。
第三次眨眼。
隨着“噗通”三聲,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等三個“研究員”來得及反應,她們就仰面倒下,不知生死。而那幾隻可怕的鑿子與刀斧也就此跌落,后又在觸地前被人從容握住,輕輕放置在手術台的一旁。
“布萊斯,你還好嗎?”
菲奧娜的聲音在手術台邊響起,如同救世主之降臨。
她一邊動手解開布萊斯身上的束縛,一邊飛快扒下三個研究員的口罩和外套準備給布萊斯換上。
“算了不說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快點跟我來,我們要在所有人發現之前離開這裏!”
菲奧娜扒下了衣服和口罩,但一回頭才發現,布萊斯顫動的目光狂喜,明明面容扭曲,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偏偏人卻跟屍體似的躺在手術台上一動不動。
菲奧
娜一呆,隨後上前一看,很快發現了端倪。
“夢界?你的身上有噩夢的氣息……你已經去過夢界了?”
布萊斯完全不知道菲奧娜在說什麼。
菲奧娜也沒有過多解釋,手指在布萊斯的眉心輕輕一點,一縷細細的黑霧就被她用力拔出,哪怕那黑霧如同活物似的不停扭動,甚至還想要回頭咬上菲奧娜的手指,但菲奧娜只是輕輕一捏就將它掐成虛無。
隨着黑霧被拔除,布萊斯終於恢復了對身體的支配權,連滾帶爬地下了手術台,驚嚇和狂喜交織的眼淚也終於掉了下來,讓他幾乎想要抱住菲奧娜的大.腿痛哭自己的劫後餘生。
但菲奧娜可不想被一個裸男抱大.腿,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行了,起來吧,衣服和口罩全都換好。”菲奧娜若無其事,“我們得趕緊走,這裏不安全。”
布萊斯也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了。
當從被人活生生開顱“保存”的危機脫離后,他迅速鎮定下來,吸了吸鼻子就開始穿衣服,甚至他還主動從倒下的研究員身上摸了一頂假髮,給被剃光頭的自己戴上,令自己的偽裝更加完備。
菲奧娜驚奇看他:“你怎麼知道那是一頂假髮?”
布萊斯唏噓:“用腦袋的人都容易脫髮,三個人里總有個戴假髮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完全沒有脫髮問題的菲奧娜眨了眨眼,沒有深究:“穿好了?那我們走吧。”
布萊斯驚訝道:“你不用偽裝?”
菲奧娜摘下一個研究員胸前光亮的工作牌,別在布萊斯胸口。
“別弄丟了。”
話未落音,她便又化作黑霧消散。
布萊斯一拍腦袋,又是敬佩又是艷羨。
“這就是使徒嗎……如果我也是使徒就好了……”
菲奧娜的聲音如同在布萊斯耳畔響起:“別想了,一般的使徒也做不到這個。”
布萊斯:“呃……”
“走吧。”
在菲奧娜的催促下,險死還生的布萊斯攏了攏白大褂,努力忽視外套下的嗖嗖漏風,裝作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從這間毛骨悚然的可怕“研究室”里推門而出。
他在心中打了無數的腹稿,準備了數種話術,甚至決定好了自己將要偽裝成三個研究員中的哪一位。
然而布萊斯的一切準備都是白費,因為就在他踏出研究室的瞬間,尖利的警報聲響徹整個研究區!
紅光閃爍,長廊盡頭的視線可觸及處,所有的智能區域自動落鎖,緊接着屬於警備部隊的沉重腳步也響了起來,踩得整座研究所都像是在隱隱顫抖。
布萊斯見到此景,不由得驚慌失措:“什麼?怎麼會這樣?哪裏露餡了?哪裏不對?為什麼這就被發現了?!”
他到底是怎麼被發現的?
這沒道理呀!
怎麼一點技能前搖都沒有的?
菲奧娜沉聲道:“我現在不方便公開露面,接下來只能靠你自己闖出去了。”
“啊?你說什麼?!”布萊斯幾乎要嚇掉下巴,“靠我?我——我不會啊!”
不知不覺中,黑霧再次湧出。但這一次,它卻沒有化成人形,而是無聲潛入了布萊斯的倒影。
布萊斯身體一僵。
這一刻,布萊斯恍惚間又像是回到了不真切的噩夢中,一種古怪的被支配感湧上,就好像此刻的他化作了某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詭異,怪誕……但充滿力量。
“你會,並且你能做到。”
菲奧娜的聲音強硬。
“從現在起,打出去!”
彷彿無窮無盡的力量從傀儡線的另一端驟然傳來。
下一秒,雷霆炸響——
轟!
刺目的雷光中,緊鎖的大門被一道身影暴力破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