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七
放不下的人(下)
申時末,兵部大門緩緩打開,官員們結束了一天的辛勞,他們三三兩兩結伴走出了大門。白陶背着行囊跟着諸位大人走了出來,如今的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了。他又高又壯,古銅色的皮膚下一塊塊腱子肉誇張的隆起。
作為兵部剛招的小吏之一,他被派出去當差好幾個月,就連過年都沒能回來。不過以後就好了,因為他差事辦得好,今天他的上峰說他可以留在都城裏面當差了。
走出大門后,白陶站在兵部前的長街上有些猶豫。他顛着手中的布袋子,遲疑着該去南街的杏花巷還是去北街的同興樓。杏花巷裏面有少爺愛吃的福祿糕,同興樓的茶果子味道也很好,少爺每次能吃好幾隻。
白陶猶豫片刻後下定了決心——成年人不做選擇,他兩邊都走一趟,福祿膏和茶果子他都要給他家少爺買回去。
正當他準備出發時,一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白啊。”
白陶轉頭一看,來者是他的上峰,說是上峰,其實也就是兵部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管事。管事姓曹,長了一雙三角眼,留着鼠須,此刻他笑得格外燦爛:“你準備去哪呀?”
白陶恭敬地行了個禮:“曹管事,我要去北街買茶果子。”
曹管事樂了:“北街?同興樓吧?好地方。本官正好同小陳小李他們出去吃酒,走走,正好一起同行。”
白陶有些遲疑,他婉拒道:“曹管事,今日你們先去吃酒吧,我今日不太方便。改日我請您和同僚們吃飯!”
自從姬松上位之後,他身邊的侍衛們身份跟着水漲船高,有些進了禁軍成了統領,有的進了兵部成了郎中。白陶因為在殿前抵抗賊寇有功,事後也得到了姬松的嘉獎。
若是一般人聽到聖上要獎勵自己,只會樂得找不到北。而白陶卻在嚴柯他們的影響下選擇脫離賤籍,尋個腳踏實地的差事慢慢做起。因為很多侍衛大哥去了兵部,白陶便選擇跟着大家去兵部,他拒絕了大家對他的幫助,靠着自己的實力成了兵部的小吏。
眼前的曹管事正是將他招進來的人之一,他提到的小陳小李是和他同一批進兵部的人。小陳小李能言善道,平日裏請曹管事吃酒吃飯,他們都得了輕鬆的差事。唯有白陶不想這麼做,於是他便成了新入的小吏中唯一一個被派出都城出差的。
曹管事的意思很明顯,只要白陶夠上道,日後好處少不了他的。然而白陶實在不想耽擱下去了,他只想買了東西趕緊回家見他家少爺去。
曹管事聞言三角眼中閃出了一絲不悅,臉上的笑容也少了幾分。看到他這個表情,白陶只能無奈的賠笑:“曹管事見諒,我數月沒回家,實在想念家人。”
曹管事輕笑一聲:“不是說你家只有個兄長嗎?若是思念兄長,帶他一同去喝酒不就行了?”
白陶聞言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曹管事您有所不知,我哥他不能喝酒。”
眼見白陶油鹽不進的樣子,曹管事臉上的笑容全部散開了。他興緻缺缺的應了一聲:“如此本官就不勉強了。”
正當曹管事要離開之際,韓進和王春發從兵部走了出來。如今這兩人一人是禁軍大將軍,一人是兵部侍郎,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他們,曹管事立刻點頭哈腰。
而韓進突然停了下來,他揚聲道:“對了小白陶,你哥有一封信在工部,一會兒你記得取了給他帶過去。”
王春發則笑道:“幾月不見我們小白陶,身板子又壯實不少,回頭和我切磋切磋。對了,你哥說今日府上有貴人,讓你早些回去吃飯。”
得知白陶被下面的管事為難,侍衛們氣得不輕。他們一手一腳教出來的白陶憨厚勇敢,竟然有人當著他們的面欺負他。當時王春發就想發難,還是白陶認真勸誡了他們。
走到哪裏都得做事,無論大事還是小事,總要有人做。白陶不會挑肥揀瘦,只要能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他就很滿意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走下去,不想被人說成走後門的。
尤其他是顏惜寧的小廝,不知情的人會將他和顏惜寧捆綁在一起。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人高看一眼,不希望別人得知他的身份之後對他表面恭敬,背地裏嘲笑他。
如今白陶終於調回來了,王春發哪裏還會讓管事的欺負他?他和韓進不方便多說什麼,但是三言兩語間已經讓曹管事面色發白額頭滲出了汗珠。
這兩位爺可是聖上面前的紅人,曾經熾翎軍的將帥之一。他們兩竟然同白陶如此熟絡,白陶到底是什麼身份?
還有白陶口中的“大哥”究竟是何許人也,工部有他的信件,連家裏有貴客這個消息還要讓兵部侍郎傳達?他究竟是誰?
白陶樂呵的應了一聲:“好嘞~我馬上就回去。”
韓進擺擺手:“我們先去了,你速度快點。”說完兩人邁開大步向著東邊走去,沒一會兒兩人就不見了蹤影。
曹管事吞吞吐吐:“小白……不,白陶,敢問令兄名諱?”
白陶裝作沒聽明白,他樂呵道:“曹管事,我哥喚我回家吃飯,我就不打擾你了。先行一步,告辭。”說著白陶腳下抹油溜得飛快。
曹管事本不想多事,可是他心中的好奇心到達了頂峰,於是他偷偷跟着白陶的步伐,想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結果白陶首先去了工部門口,片刻后工部尚書孫懷英捧着一個大包裹出來了。他同白陶有說有笑,看到這個場面,曹管事臉上血色盡褪:“遭……糟了……”
然而白陶卻沒有將曹管事放在心上,他取了信件后跑了南北兩條街,等他站到熟悉的大門前時,兩隻手提滿了大包小包。
一進門小松就沖了過來,它倒在地上露出肚皮,口中嚶嚶作響。白陶夾着小松轉了一圈:“快,前面帶路!”
大黃狗歡快地跑在前方,後面跟着興奮的白陶:“少爺,少爺,我回來啦!”
空氣中漂浮着鮮香的大盤雞和烤包子的味道,品梅園中鳥語花香,聞樟苑還是自己熟悉的樣子。就是廊檐下坐着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看到他們白陶也驚了:“張老將軍,張嬸兒?你們怎麼來了?”
張五嶽一見到白陶雙眼就亮了,他起身用僅剩的胳膊重重拍着白陶的後背:“好小子,這身肌肉威武,一看就沒少練。”
白陶嘿嘿傻笑着:“是侍衛大哥們訓練得好。”剛開始被侍衛們訓練時,他每天都哭哭啼啼的回來,如今回首望去,他覺得當年流的那些汗和淚值得。
此時顏惜寧從門內走了出來,他笑吟吟看向白陶:“回來啦!”
白陶咧着嘴傻乎乎的笑着,看到顏惜寧的一瞬間,這段時間受的委屈早就不翼而飛了。
張嬸做的大盤雞和烤包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已經分散在都城各處的前侍衛們聞風而至。他們爭搶着油潤的包子和雞塊,每個人都吃得美滋滋滿嘴油汪汪。
張叔張嬸留在了府上,他們住在了風景最好的怡楓院中,站在樓上就能欣賞到美麗的荷塘月色。當然,這個季節荷葉還沒冒出嫩芽,還得過一段時間才能欣賞到美景。
夜幕降臨,顏惜寧披散着頭髮坐在案桌前,他小心剪開了包裹外的封皮。包裹很快散開,露出了裏面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幾本圖冊。
圖冊的名字叫《涼州風物》,是王文越等在涼州的官員根據涼州的風土人情編纂的書籍。書中記載了涼州每個郡縣的特產和獨有的風俗,並且配上了精美的插圖,讀起來妙趣橫生。
顏惜寧細細翻看着圖冊感嘆不已:“王文越真厲害。”
沒恢復記憶之前,他對王文越採用的是迴避的態度。記憶恢復后,他發現王文越是一位益友。作為顏息寧時,王文越是他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光。對於這樣的朋友,應該尊重,應該佩服。
圖冊中夾了一封信件,上面散散的寫了王文越在涼州遇到的趣事。若是別人讀起來會覺得有些幼稚,然而顏惜寧讀起來卻覺得格外有趣。
姬松進門時,只見阿寧吃着杏干看着信,樂得哈哈直笑。姬松湊過去瞅了一眼:“看什麼呢?”
看了片刻后姬松也樂了:“王文越很有才華。”等再過一段時間,他想將王文越從涼州調回來。這樣的人應該放在更大的地方發揮更重要的作用。
顏惜寧點點頭,他小心的折好信件,隨後吐出了口中的杏仁核。給姬松一個滿是杏香的吻后,他有正事想要徵詢一下姬松的意見:“容川,我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想法。”
姬松將顏惜寧抱在懷裏,他的頭枕在顏惜寧肩膀上:“什麼事?”
顏惜寧道:“我想認老張和張嬸為乾爹乾娘,不知道你意下如何?”他雖然在這個世界有親生父親,可是顏伯庸和顏家給他的只有恥辱和痛苦,他不想和顏家攀上關係。
他和老張兩口子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是他們卻給了自己濃濃的親情和慈愛。無論是身上的披風還是口中的蜜餞,一點一滴都是老兩口的心意。
有誰能拒絕真正的溫暖呢?對於顏惜寧而言,老張兩口子彌補了他對父母的渴望,而他也彌補了老張他們感情上的空白。
顏惜寧頗有感觸:“上輩子我有爸媽,他們給了我全部的愛。”可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們兩先一步離他而去。身為人子,他還沒來得長大就體會了失去雙親的滋味。
上輩子的爸媽給他的愛,讓他學會了為人處世,也收穫了自己的愛人。如今回想起來,他依然感激上輩子的爸媽。正是因為他們,才有了樂觀的自己。
這輩子他本不該奢望血脈親情,可是偏偏就讓他遇到了老張夫妻。他想,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上天送他來到楚遼,讓他遇見姬松等人。上天也賜他種種羈絆,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並不孤單。
姬松親了親顏惜寧的臉頰:“好。”
老張他們對阿寧的喜歡和維護他看在眼裏,阿寧對他們而言是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阿寧和他們逝去的孩子名字中有同樣的字,更是因為阿寧值得。
第二天晌午,張嬸在聞樟苑的廚房裏做了甜蜜的瑪仁糖和香噴噴的烤饢餅。空氣中漂浮着一股香甜的味道,顏惜寧手中拿着一張比臉還大的饢餅慢吞吞的啃着。他正在思忖,該怎麼對張嬸他們開這個口。
張嬸舉着菜刀想將瑪仁糖切成一口大小,她滿臉都是慈愛。這樣的張嬸給了阿寧莫大的勇氣,顏惜寧放下饢餅深吸一口氣:“娘。”
啊,差點忘了,張嬸不太能聽得懂楚遼話。
瑪仁糖帶着一絲溫度,這時候最好切。刀子和糖上的堅果果脯相碰,發出了悅耳的咔咔聲。張嬸正準備將最邊上的瑪仁糖挑出來給顏惜寧品嘗,這時她聽到了熟悉的呼喚聲:“阿娜。”
張嬸身體猛然僵硬,她獃獃轉過了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了顏惜寧。顏惜寧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他像剛學語的孩童一般,用不太熟練的羌語再一次呼喚道:“阿娜。”
應該沒記錯吧,羌族話的娘就是這麼發音的吧?看着張嬸呆愣的樣子,顏惜寧不由得撓了撓臉頰。難道他記錯了?
張嬸的淚瞬間湧出,滴滴答答從蒼老的臉頰上掛下。這聲呼喚藏在張嬸腦海中已經數十年,有生之年,她多想聽她的寧寧再喚她一聲阿娜。
顏惜寧放下了心,看來他沒記錯。於是他認真問道:“您願意做我的阿娜嗎?”
張嬸手中的菜刀猛然落地,她踉蹌着撲向了顏惜寧:“寧寧——”
老張聽到廚房的動靜進來時,只見老伴兒抱着皇后哭成了一團。正當他想說什麼時,就聽顏惜寧認真喚了他一聲:“阿塔。”
老張大腦一片空白,一瞬間顏惜寧的臉和他死去的孩子交織。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意識反應了過來:“哎——”
顏惜寧眼眶一點點紅了:“您願意做我的阿塔嗎?”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再問了,老張兩口子已經給了最真實的反應。
老張張張嘴,話還沒說出口,渾濁的淚湧出了他的眼眶落到了地上。自從他們的兒子張唯寧沒了之後,老張的心就像被刀子硬生生的挖去了一塊,每當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脆生生的呼喚爹娘,心裏的痛便一陣接一陣。
他認命了,他覺得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子嗣了。可是聽到顏惜寧喊他阿塔,他才意識到,他有多想念他的寧寧,多希望自己的孩子還在。
老張顫抖着走到顏惜寧身邊,他伸出殘缺的雙臂擁住了自己的妻兒:“乖孩子……”
淚水肆意的奔流,這是幸福的淚水。三個殘缺的人在這一刻緊緊相擁,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卻組成了天下最好的家庭。
老張感覺自己心頭的傷痛正在快速散去,乾涸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眼甘甜的泉水,泉水滋潤之處春暖花開。
張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下氣,她邊哭邊笑:“寧寧你終於回來了,我的寧寧回來了。娘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
感謝真神安拉,在她有生之年重新見到了她的孩子。他是如此的英俊美麗,溫和謙遜,他比她想像中還要好。寧寧呼喚的那一聲“阿娜”,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動人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老張兩口子才冷靜下來。他們拉着顏惜寧的左看右看,眼中的溫情和慈愛濃得像要溢出來一般。
說來也神奇,就是這麼一會兒,老兩口像是年輕了十歲,精神明顯好了很多。老張嗓門更大了,張嬸切糖更有力了。他們在廚房中說說笑笑,語調前所未有的輕快。今天他們要給心愛的兒子做壓箱底的好吃的,他們要將這麼多年對張唯寧的虧欠,全部給顏惜寧補上。
顏惜寧站在廚房外扭頭看向兩人,臉上的笑容更加深了。今天起,他在楚遼也有爹娘了,他也是有人疼的孩子了。現在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白陶。”
眼眶紅紅的白陶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哎,少爺您找我?”剛剛看到少爺和老張夫婦他們認親,真是太感動了,讓他這個“鐵血漢子”都綳不住了。
看着白陶泛紅的眼眶,顏惜寧笑道:“白陶,有一件事,我再一次正式地徵求你的意見。”
白陶身體猛地站直:“少爺,您說。”
顏惜寧一字一頓道:“你願不願意做我的義弟?”在顏息寧落魄之時,白陶是唯一一個守在他身邊任勞任怨的人,也是唯一一個不離不棄之人。
說來有些尷尬,之前他曾經要求白陶喊他“大哥”,然而白陶堅持了一段時間后就不敢再喊了。他也能理解白陶,身為僕役,白陶不敢亂了輩分。那如今的白陶願不願意成為他的親人呢?
話音一落,白陶雙眼中崩出了驚喜的光,隨即剛剛下去的淚又涌了上來。淚模糊了雙眼,白陶嘴巴長大呼吸急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顏惜寧緩聲道:“若是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話音未落,白陶噗通一聲跪下,他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顏惜寧的腰身。這一刻莫大的喜悅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想笑,可是眼淚鼻涕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他到現在都清楚的記得,顏惜寧第一次讓他喊“寧大哥”時心中的喜悅。雖然在那之前,他就將顏惜寧當成了他的兄長。
可那時候他只是個卑賤的僕役,還是個沒用的小廝,非但保護不了顏惜寧還只會拖累他。因此被冷管家教訓幾次之後,他便知道了尊卑有別。
“寧大哥”這一聲稱呼,被他珍重的壓在了心底,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敢偷偷在心裏喊兩聲。
“大哥”這個稱呼多親切啊,他做夢都想喊,可是他不配。是他無能,即便顏惜寧不嫌棄他,他也嫌棄那個只會哭和拖後腿的自己。
天知道他有多想名正言順的喚顏惜寧一聲“大哥”,然而時間長了,他已經不奢望了。
如今機會再一次擺在了他的面前,白陶全身的細胞都在劇烈的顫抖着。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叫囂:“我願意啊,大哥,我願意啊!”
他再也不是那個只會躲在兄長身後哭泣的無能小廝了,如今的他已經脫胎換骨,能用自己的身軀護住顏惜寧了。他想,他終於有機會堂堂正正喊上一聲了。
白陶聲音嘶啞涕淚交加:“大哥——寧大哥——啊啊啊啊——”
沒有寧大哥,就不會有今日的他。他想守在顏惜寧身邊,做一輩子的小弟,護他生生世世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