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寓寧篇
自揚州向北,兩岸蔥鬱的樹木逐漸黃葉遍佈,晨起的日光在泛黃的樹叢間穿梭,照進茫茫薄霧裏,彷彿萬物靜止了下來。
只有大船推開清波,那浪頭層層疊疊地撲在岸邊,才提醒着船上的人,這岸邊不時即將遠去的美景。
有人沒有看美景的閑心,一覺睡醒晨霧都快散了,伸着懶腰打着重重的哈欠從船艙里出來,剛吹到艙外的風,就看到了船尾靜靜坐着的少女。
少女穿了一件淡粉色小襖並丁香色褶裙,黑直柔軟的長發淺淺束在後背,只有發梢在船尾的江風裏不住搖晃。
她手執一筆,低頭在畫盤上調色,而後將那淺淡又恰到好處的色彩,點在眼前的畫布上。
畫布霎時鮮活起來,同江邊即將遠去的那片秋日樹林的晨霧景象,幾乎融為了一體。
甚至懶腰打着哈欠的少年看痴了,立在船艙口堵住了艙門,直到被艙內的人推搡了一把,才回過神來。
“又犯痴症了,看來不到京城傅六爺這痴症是治不好嘍。”
穿着柳黃色衣裙的姑娘嘖嘖嘆了一句,她身邊與她容貌肖似的另一個姑娘就道。
“姐姐說的不對,不是不到京城治不好,恐是到了京城,六哥的痴症就要讓他病入膏肓了。”
兩姐妹咯咯笑了起來。
而被調侃的傅六爺卻更在意船尾作畫的少女,急急忙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給身後的兩位姑娘,“小姑奶奶們,小聲點!”
兩個姑娘還是笑,“你都犯了這麼久的痴症了,讓沈姑娘知道不好么?不然藏着掖着,沈姑娘如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白白痴了一場?”
一個說著,另一個還附和,“對,白痴一場!”
說完,更是大笑了起來,笑得少年又氣又羞,可又不能怎樣,最後只能紅着臉認命地嘆了一聲。
“攏共認識了才五日,我哪裏好意思說,懇求兩位小姑奶奶別鬧了,這一路還長着呢,沒得讓寧姑娘不自在了。”
“瞧瞧,不叫沈姑娘,只叫寧姑娘......”
兩位小姑娘又笑,卻也不再大聲了,這會也順着少年的目光向船尾作畫的姑娘看去,異口同聲地讚歎了一聲。
“有才情的姑娘最是動人......”
說起來,她們姐妹也想跟着沈寧一起學畫,畢竟沈寧的母親可是有名的畫家,十幾年前就有了名聲,喚作泉山舍人,世人只曉得此名甚盛,卻無人見過此人,直到三年前這位畫家到了江南,才漸漸露出了真名。
可巧的是,方氏姐妹的長姐,就嫁給了沈家人,偏沈家的這一枝,是泉山舍人在江南唯一的血親了,雖則親緣關係不算近,卻走得幾近,毗鄰而居。
而沈寧便是泉山舍人沈雁唯一的女兒。
小姑娘自然是得了母親的真傳,與畫上頗有造詣,尤其近兩年漸漸有畫作問世,博得江南書畫界諸多目光。
此番上京,本是沈家年輕一輩的讀書人沈黎之,提前進京備明歲的春闈。
方氏姐妹是沈黎之的妻妹,她們父親年初調至京城為官,她們姐妹便藉此機會跟着沈黎之一併上京。
沈寧也是順路上京的,原是因為今歲末京城有書畫大賞,她母親讓她去京城見識一番,增長見識,就住到京里的遠房表親家中。
同行的還有一人,那便是沈黎之的姨表弟,傅六爺傅源。
這位今歲秋考舉落榜,家中怕他想不開,便讓沈黎之帶着他四處轉轉,開闊心胸。
不過方氏姐妹覺得這純屬多餘。
她們觀傅源,可真是沒有一點落榜的鬱悶,反倒是無所謂的很,不過這遊山玩水之事,他是不會錯過的,早兩年就藉著遊學的名頭,轉過不知多少山水勝地,學是必然沒有的,游卻只多多益善。
這般,進京趕考的沈黎之,便帶着一行四個閑人行船北上了。
說話的工夫,早起做了一篇文章的沈黎之,便招呼了僕從叫了眾人一道用早飯。
他吩咐了姨弟傅源,讓他招呼眾人,他轉頭就招呼了方氏姐妹,只是要去船尾叫沈寧的時候,又緊張了起來。
先讓小廝幫他正了衣襟,又捋了捋束起來的發,最後還不放心,又讓人看看他臉上有無異物。
苗氏姐妹笑得不行,“哎呀,傅六爺早起是不是沒有洗臉啊?”
這麼一問,問得傅源一愣,轉頭就問小廝,“我洗臉了嗎?”
小廝也有點懵了,“爺......洗了......嗎?”
“那到底洗沒洗?!”傅源跺腳。
他不記得了,而小廝只記得自己打了水,卻不知道自家小爺到底用沒用那水。
傅源急的不行,正要讓小廝快快去拿濕手巾來,再擦一下臉,卻見船尾的姑娘已經收起了畫筆、畫布,轉身走過來了。
不想沈寧剛走過來,就見那位傅六爺突然捂起了臉來,轉身就往艙里跑。
兩位方家姑娘笑得花枝亂顫,沈寧不明就裏,迷惑地看着兩人。
“傅六爺這是怎麼了?”
兩位方姑娘慣會捉弄人。
姐姐道,“恐是一覺醒來長了痦子了,不敢見人了!”
妹妹卻道未必,“好似方才有鷺鳥從頭頂飛過,在傅六爺臉上留了東西了!”
急急避到艙內的傅源快要被這兩位小姑奶奶氣死了,卻在這時,聽見了兩聲極輕的如清波拍岸的清靈笑聲。
姑娘的笑聲令傅源當即失了神,待回過神來,臉已經熱得不行了。
他回了房,只聽嘩啦一聲,少年直接將一張臉埋進了水盆里。
“方氏姐妹誤我!”
......
待半刻鐘后,眾人吃早飯的時候,船主人沈黎之發現姨弟姍姍來遲。
“你這是怎麼了?昨晚沒睡好?”
沈黎之一問,傅源就見三位姑娘里兩位笑出了聲,還有一位安靜地坐在一旁,亦勾起了嘴角。
說不清了......
傅源鬱悶,沒有回答自己的表哥,徑直轉移了話題。
“前面是不是要到沛源縣了?”
沈黎之說是,“約莫下晌就到了,你之前道有位朋友恰在那處,你邀了人家一同北上,可都說好了?”
傅源道說好了,“他只行到齊魯境內就下船。”說著看了一眼三位姑娘,“三位放心,他年紀輕輕就已經中了舉人,是君子做派,且只在船上約莫五六天的工夫,就要下船了。”
傅源怕三位姑娘不自在,畢竟是不認識的男子。
三人倒也沒什麼在意,姐姐苗慕還問了一句,“你這位友人既然是舉人,難道明歲不進京趕考嗎?是怕考中同進士嗎?”
傅源說那道不是,“他學問極好。”
他說著,有些與有榮焉的自豪,“我去歲遊學結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進士之才,只不過他家長姐更希望他見多識廣,錘鍊學識,不必急入官場,因而才到如今。他也是要進京春闈的,但似要到明歲二三月才進京。”
他這麼說,沈黎之也訝然。
“如此沉得住氣,可見是有學識之輩了,不知年歲幾何?”
眾人聽得都好奇,都看了過來。
傅源笑道,“十八而已。”
眾人皆驚,要知道沈黎之都算是江南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了,此番第一次進京趕考,也已經到了二十二三歲。
方氏姐妹嘀嘀咕咕論起來,這般年歲定然沒有娶妻了,不知道明歲若是考中,會不會有京城的貴女把他捉了去云云。
眾人各有想法,倒是沈寧有念頭一閃而過。
她不由地想到了什麼,有心問一句那人叫什麼名字,但又覺得太過巧合,不太可能。
況且問了又能如何,就算是她想的那個人,他們已經兩三年未見了,他不來找她,也沒有書信,恐怕早已生分了......
念及此,沈寧低了低頭,淺淺用了兩口紅豆糕,便覺這糕莫名微苦,不再用了。
沒太可能的事情就不該記在心上。
沈寧用過早飯便回了房中繼續作畫,她眼睛到了晚間便看不清東西了,也只有白日裏才能如常視物。
午間的飯食各在各艙里,沈寧一直作畫沒有出艙,閑時翻了翻書,被這一陣的風浪吹得搖搖晃晃,書看不下去,倒是在這搖擺中犯了困,小憩了一會。
夢裏,竟夢見了從前的青舟書院山下租住的小院。
院子裏點滿了燈火蠟燭,便是黑夜也明亮如白晝,她急急邁進院中,想要尋那個總是會在的人,可她將院中翻了一遍,卻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了。
院子裏沒有她熟悉的人,而院中下起了雨,將那些亮堂堂的燈光盡數澆滅了。
直到最後一盞燈熄滅,也沒有人來。
黑夜入侵了整個小院,她站在院子中間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只剩下了她自己......
沈寧驚醒了過來,整個人還有些怔怔的,難言的難過。
恰好丫鬟來叫了她。
“姑娘,到了沛源縣了。”
到了沛源縣就要上那位傅六爺的友人,沈寧不便失了禮數,只好收攏氣夢裏殘留的情緒,打起精神起身換了衣裳出了艙。
她換了衣裳出艙,時間便不早了,沈家的船早已停穩,她這邊剛出了艙門,就聽見了傅源興奮的嗓音,就在艙門旁邊兩步的距離。
“......總算見到你了,我們的船行的有些慢,是不是讓你好等了?”
話音落地,江風送來一個稍顯低沉的男聲,沒有了少時的稚嫩,嗓音滿是陌生的成年男子的氣息。
可沈寧卻在聽到的一瞬間,渾身陡然一緊。
她不由地向前一步,轉頭往那聲音的源頭看去。
不是在她視線習慣停留的高度,而在她向上抬頭才能看到的地方。
熟悉的臉龐此時此刻已變得稜角分明,微泛着麥色的皮膚在日頭下有種別樣卻成熟的觀感,高挺的鼻樑邊,一雙眼眸瞳色發深,周身散發著與生俱來的凌厲卻又隨年歲壓下的深沉。
姑娘怔住。
是他,是那個與她最親最近,卻在如今幾乎不再有聯繫的人......
他亦在看到她的時候,愣了一下。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駛向岸邊的另一艘船沒有停穩,砰地一下,撞到了沈家的船上。
船體驟然一晃。
沈寧亦在此時突然向旁倒去。
她下意識抓住什麼以防摔倒,可她什麼都沒能抓到,只是眼看着向後踉蹌之際,卻被人一把穩穩握住了手肘。
她纖細的手臂被人一掌盡握在了掌心,炙熱的在掌心溫度越過衣衫傳了過來。
沈寧呼吸一停,不由地抬頭向他看了過去。
他亦低頭看了過來。
突然拉近的距離見,那一剎那彷彿凝滯。
她突然有許多話想要問他一句,卻一個字都沒能問出來。
而他卻在下一息,穩住了她,飛快地收回了手,亦利落地收回了目光。
彷彿他只是順手拉了一個不認識的姑娘,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一個不該有任何聯繫的人。
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多餘的情緒。
他似乎從來都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
沈寧忽的輕輕自曬一笑。
就如同他這三年,除了逢年過節的節禮之外,再沒給她寫過一封信一樣。
果然,他們本也不該有什麼親近,他早已當她是陌生人了。
她抿起嘴來,背過了身去。
沒有看到身後一雙深壓着的目光,輕顫着,落在她的裙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