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捉蟲
最初是疲倦。
身體無端端的沉重了幾分,平日揮刀的力道也微不可覺的變小了些許,甚至開始嗜睡。
那都是些很不明顯的變化,還很容易和操勞過度混淆在一起,連本人都分辨不出。
直到這種細微的疲倦漸漸累積、終於反饋在臉色上——異常才得到了關注。
第一個發覺的是虎次郎。
他剛剛結束工作找過來,就忍不住皺起眉頭湊上前。
卯生茫然的看着他:“怎麼了嗎?虎次郎?”
“你……最近沒有好好休息嗎?還是忙着加班壓根沒睡?”
體格健碩、有着一頭張揚紅髮的咒術師左看右看,好半晌才歪着頭擔憂的繼續道:“臉色可不太好啊,卯生哥。”
“不太好嗎?”
卯生捏了捏山根位置,有些遲鈍的回答:“但我有好好休息,雖然現在的確有點想睡……大概是春困吧?畢竟現在的天氣很適合打盹。”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把借口推給季節,我還以為是我小時候才會幹的事。”虎次郎挑眉,這麼嘟囔道。
二十歲的卯生頓時露出笑容,他剛想要和自己從小一塊長大的夥伴調侃幾句,忽然就注意到虎次郎手裏拿着的那一疊紙。
閑談立即被擱置。
鶴見家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年輕少主伸出手:“好了,別擔心,咒術師通宵熬夜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我等下會去泡杯茶提提神……虎次郎,那是必須要我處理的文件吧?麻煩你送過來了。”
“茶有什麼好喝的?”
從不好好穿衣服、平日裏總是像個莽夫浪客的虎次郎嫌棄的說道——他是個烈酒派。
當然,這興趣也很符合他的氣質。
而說完之後,虎次郎看着卯生伸出來的手,遲疑了一秒鐘,然後在對方注視下,用一副理直氣壯的霸道神情將本來要交給對方的紙質文件反手揣進自己松垮的和服里。
卯生不由面露迷茫。
“……這裏面的內容我提前掃了一遍,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虎次郎露出一口大白牙,說的頭頭是道:
“乾脆放手給你部下處理吧,比如千裕和忠恭那倆,他們腦子還不錯,也該進一步鍛煉一下了,我是說除了實力以外的鍛煉……咒術師都只顧着打架,腦力派沒幾個,全靠我們倆遲早得累死,就拿點小事情給他們嘗試處理吧?
不是我說,我們缺啥類型的同伴,下面就得往那個方向努力——族裏那群人既然要追隨你,就得有這種程度的覺悟。”
“當然,我會全程跟進嚴格考察的,不會讓他們矇混過關。”
“至於你的話……我還是不覺得茶有什麼好喝。”
虎次郎一本正經豎起大拇指:“還是去睡一覺提神吧,卯生哥。”
卯生剛張了張口,虎次郎就毫不猶豫轉身、逃似的溜走了。
還沒忘記把門關上。
十分鐘后,虎次郎又悄悄溜了回來,不知道在門口折騰了什麼,轉身又走了。
卯生出去看了一眼,發現門口被貼了一張紙。
「少主休息中,勿擾,有急事去找虎次郎。
批註:我寫的,不想挨打就老實點,被我發現誰亂敲門,你就死定了。
再批:走路小點聲。
——虎次郎。」
卯生頓時笑出了聲,眉眼輕鬆。
他回到房間,看向窗外。
今天天氣真的很好。
“那就稍稍休息一下吧。”
自言自語着將剛泡好的茶放下,卯生坐在窗邊、靠着椅子,緩緩閉上了眼。
休息一下,再起來好好工作。
很快就會打起精神了。
氣溫適宜的春季,陽光也是暖洋洋的。
黑髮白膚的年輕人靠着椅背,帶着淺淡的笑容陷入睡眠。
。
但是,沒有好轉。
反而愈演愈烈。
——就像是步入了一條沒有拐角的下坡路,剛剛出現下降的趨勢,就意味着之後的下墜速度會越來越快。
。
疲倦加深了。
卯生引以為傲的體力開始出現問題,食慾大幅度下降,睡眠質量也愈發糟糕,精神開始難以集中。
最糟糕的一次——卯生在對付一隻一級咒靈的時候,險些因為恍神而被劃破腹部。
這本不該是卯生會出現的失誤。
哪裏不對勁。
這已經不是疲勞過度可以解釋的問題了。
越發沒有血色還遲鈍迷茫的卯生是被一臉凝重的虎次郎硬生生拽到醫生那裏去的。
鶴見家很重視,請了無數的醫生幫忙調養。
一劑又一劑的苦藥灌了下去,苦的卯生舌頭髮麻。
但是效果不佳。
中醫也好,西醫也好……那些藥物對卯生的調養效果,都要比理想狀態遜色很多。
而好不容易治好了一個問題,更多的疾病開始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
終於,在某一次工作里,卯生手中握着的太刀掉落了。
而他本人——也失去意識的倒下。
。
“少主的脈搏每天都在衰弱,身體非常糟糕,而且這些病症……”
醫生儘可能婉轉,卻又因為職業操守而不得不說明清楚:“……這些病症,都有例可尋,是很常見、但基本都是老年人才會出現的問題。”
“我們進行了常規治療,但是藥物效果不佳,而且還有更多的問題在不斷冒出,所以我們商量後進一步進行了診斷。”
醫生們對視了一眼,最後由領頭的那位說出了結果:
“我們的結論是,少主全身器官因不明原因而產生衰退現象,現在所有的疾病,都是因為生理機能出現障礙而引發的,而這個‘不明原因’,我們考慮的很久,覺得很像是……衰老。”
“少主的身體在迅速衰老,他體內的器官在以驚人的速步入老年。”
儘管他才20歲。
。
大多「天與咒縛」都不是從一開始就能夠看出來的。
如果是一些非肉眼可直接觀測到的代價,那就意味着在爆發之前,誰也不知道“命運”在你剛出生的時候為了那些所謂「平衡」而從你身上拿走了什麼。
卯生的術式,是「死亡」的術式。
——是因果律武器、是不講道理賦予一切可被理解的事物「死亡」的術式。
與此同時,他還擁有與術式相匹配的體質:在未覺醒「領域」前,必須近戰才能發動術式而需要的強大肉|體,卯生也有。
他的力量幾乎完美。
但這種完美,卻不是一代代強者血脈結合、提純,然後流傳下來的,而是一種突然變異。
卯生的術式,在鶴見家的血脈里聞所未聞。
當然,這種強大到極端的變異,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出現。
但在鶴見家——不管是“人為”還是“巧合”而產生變異,都因為鶴見家那持續上百年的「血腥儀式」,而被「因果」一視同仁的當做了一種“違規異常”。
那是鶴見家的血脈里流淌着原罪。
而繼承了鶴見家血脈、擁有強大力量的卯生,也因為這種原罪,而被因果賜予了「天與咒縛」。
「天與咒縛」和常規咒縛不一樣,那不可救治。
用更貼切的形容詞來說的話,應該是——命運。
就像是一種先天性殘疾。
。
作為擁有強大到驚人、並且未來會越發可怕的死之魔眼以及相匹配的體質的代價,卯生被剝奪了應有的壽命。
。
就像是最美麗絢爛的花火。
驚艷非凡,卻又轉瞬即逝。
。
鶴見家的家主以及族老們在得知了卯生背負「天與咒縛」后,臉色青白交錯。
“難道說是因為那個……不,不是的,不是我們的問題。”
“這麼強大的術式,會背負天與咒縛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御三家那些祖傳術式,尤其是五條家的六眼……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並沒有背負天與咒縛的記錄吧?”
“所以果然是我們那個儀式的副作用——”
“瞎說什麼!如果沒有那個儀式,我們鶴見家能發展到現在嗎?能傳承數百年嗎!?”
“不許再談這件事!全部閉上嘴,總之,我們會全力去想辦法救治少主,少主他還不一定沒有希望……再等等、再等等。”
族老們心中夾雜着不容忽視的愧疚與不安,他們的確竭盡全力的去挽回卯生的生命,但是沒有用。
卯生是全身器官“衰老”。
而誰也無法阻止“衰老”。
。
日子一天天過去。
卯生的房間瀰漫著散不去的刺鼻藥味。
無數珍貴的藥材灌下去,卻只是徒勞無功。
最終,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人都能預料到那不可理喻的殘酷未來。
他們的太陽要隕落了,那曾經帶給他們希望的火種,終究要熄滅。
20歲到21歲,是卯生最痛苦的一年。
短短一年間,他從還能虛弱的站起來走一走,到最後只能病卧在床。
身體好沉好沉啊。
呼吸好重好重啊。
全身上下都好痛好痛啊。
那是從內到外揪心的痛,甚至沒辦法掙扎的痛。
卯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原本俊秀如雕塑般挺立好看的臉現在幾乎稱得上枯槁,他那蓬鬆柔順的漂亮黑色長發也徹底失去了生機與光彩、枯燥中夾雜了不少灰白。
味覺喪失的時候,卯生甚至為自己不用再感受那無比苦澀的葯汁味道而慶幸。
太痛苦了。
全身器官一起衰竭的後果,就是所有大大小小的疾病都爭涌而來,其中不乏各種癌症。
卯生最初還能夠用術式解決一些疾病,但衰竭的器官總是會引發其他問題。而且,鏡子無法反射卯生眼中的死之線,這也就意味着他沒辦法將自己身體的每個角落都掃視到位——視覺死角位置的疾病,他便束手無策了。
後來,他就連使用術式的力氣都沒有了。
才二十歲出頭、剛剛成年沒多久就要步入死亡的年輕人開始早早安排起了自己的後事。
沒有自己之後,因為他而聚集起來的人該由誰領導,未來的計劃該由誰指揮實行……得提前說明。
沒有自己之後,原先談好的外交大概也要重來,其中一部分因為他力量而達成合作關係的家族,大概會直接斷交,那麼彌補的方案也要着手準備。
沒有自己之後,家族的新制度也需要人去維護,他儲存的咒具也需要有繼承人。
沒有自己之後……
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叮囑。
卯生抓住自己還能說話的每一天,讓自己最信賴的搭檔虎次郎一一記錄下來。
虎次郎咬着下唇,幾乎是竭盡全力才不讓自己哭出聲。
不能哭。
不能讓卯生哥走都走的不安穩。
所以不能哭。
虎次郎故作冷靜的表情扭曲到滑稽,他渾然不知自己發紅的眼眶早就暴露了一切。
“還有最後一件事……虎次郎。”
卯生抬起了堪稱皮包骨的手,竭盡全力的抓住了坐在他床鋪邊的竹馬——儘管卯生如今的竭盡全力對虎次郎而言就像是一片羽毛。
“虎次郎,虎次郎……對不起,把所有的重擔都交給了你,但你是我唯一能夠託付全部的人,請原諒我,再聽聽我最後任性且自私的請求吧。”
“是,我聽着呢,卯生哥,什麼都可以,我絕對會答應。”
“這是出於我個人的請求。”卯生看着他,期盼的說著:“拜託了,虎次郎,請替我照顧我的母親。”
在這一刻,卯生才徹徹底底理解了自己父親病逝前的痛苦,和他在彌留之際不斷道歉的原因。
對不起,媽媽。
我要拋下你先一步離開。
對不起,對不起……
但是,請一定一定要振作起來。
“我知道了,我保證會竭盡全力保護佐知子夫人。”虎次郎雙手抓住卯生的手,啞着嗓子,毫不猶豫的承諾:“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拚命保護她,我保證,卯生哥,我保證——。”
渾身上下枯槁至極的卯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卯生雖然遺憾和愧疚……但姑且能夠安然的往生吧。
至少那個時候,族老們哪怕心裏有別的打算,但總歸還是“將卯生好好安葬在祖墳”的想法佔據上風。
至少那時,他們心底被卯生喚醒的那一絲良心還未曾消失。
。
直到某一日。
一位族老出差數日回來后,額頭出現了一道橫貫的縫合線。
據他本人說,是戰鬥的時候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