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別

若生看到我時，眼神一下溫柔了許多，看了一眼周圍，又晦暗了許多。

“古達納不歡迎你們這些無禮的莽夫，請離開。“

村長義正言辭，難得的嚴肅起來。那幾個壯漢看了周圍一圈，知道自己寡不敵眾也不敢強來。

“抱歉夫人，我們並非以下犯上，只是王上之命不可不從。“

所有人看着若生母子，看樣子，似乎他們的身份並非普通平民。

“回去告訴他，若生不是神佛之子，讓他打消念頭。“若生的母親憤怒之中還有悲傷和害怕，瞥眼間發現了我和父親，這便又道，“若生會成親，他會有家室，你們不許再逼他。“

那幾個壯漢一臉疑惑，互相對視幾眼，又似乎低頭呢喃了幾句，望了幾眼周圍后再次將目光鎖在若生母子身上。

就在大家僵持了好一會兒后，其中一位壯漢說道：“那麼，只得王上親自來了，夫人。“

行了鄯善的禮節后，幾位壯漢這才轉身離去。就在場村民的驚異，也留若生母子的沉默，更留下我的擔憂。

這便是若生的母親迫切想要他成親的原因，因為這天遲早會來，若生的母親一直擔心與害怕的這天。

村民十分善良，並沒有過問今夜突發的事，若生的母親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連說了好幾遍感謝的話。

父親說道，“古達納已不是你們的長久之計，如若不想與他們走，那你們還得儘快離開。“

說罷了父親看了我一眼便走了，留若生的母親癱坐在地上神色哀傷。

村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說夜深了，還是早些歇下，明日再做商討。又吩咐若生好好安撫一下他的母親，便與村民相繼離去。

只有我還留在月光下，沒了火光，若生的身形顯得既單薄，又無助。我感受到了他的難過，可是他很能忍。

我上前攙扶着若生的母親，若生這才回了神與我一起將他母親從地上攙了起來。本是要送他母親回屋的，哪知她的母親卻拒絕了，非要自己回去。他母親雙眼無助而惆悵的看着我，眼淚堆滿了眼眶，那眼神似乎想要哀求我幫幫她。最後她拍了拍若生的手，便轉身進了屋裏。

就這樣，月滿星徽的拜月節這天，我們彼此望着對方，一直沒有說話。

為了打破沉默，我故作鎮定的說去偷兩個祭祀月神的糕點，不等若生回答我便轉身回了院裏。去時不見父親母親，估計他們也在屋裏替若生母子商討對策。

我抓了兩個糕點，拉着若生來到村口的桃樹下。我將糕點遞給他，我自己將糕點抱在手心中，雙手合十對着圓月輕聲呢喃。

“月神，望您莫要怪罪，我實在想吃的很。“說罷我便眯着眼睛偷偷偏頭看向若生，若生看着手中的糕點，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抬眸看着我，“月神說，無罪。“

我睜開雙眼與他對視，便相繼笑開。若生長的溫柔，所以笑起來很好看，讓人覺得溫暖，就像月光讓人沁人心脾。就像是母親時常所說的，那護佑世人的神明一般。

我吃了一口糕點，很是滿意地對若生說，“若生你快嘗嘗，今年的糕點真香。我母親加了香梨。“

若生聽罷也吃了一口，這便驚喜的抬頭看着我連連點頭。

很快，手中的糕點便沒了，若生的眉頭也舒展了開，臉上的神情也恢復到了往常。

“若生，你喜歡吃我母親做的糕點，我喜歡喝你母親釀的葡萄酒，要不，我們互換母親罷？“

我的話很俏皮，更多的是想安慰他。可我無法對他的經歷感同身受，所以只能用詼諧的笑話來逗他開心。

“好！“

嗯？他說，好？

這樣的回答讓我猝不及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這聲“好“，有些尷尬的笑笑而示意。

“快了…“

我抬眸看他，他也正抬眸看我，眼神在月光的映襯下閃爍着光芒，顯得異常多情。

我還不明白他的話意，他溫柔的笑道，“我去給你拿葡萄酒。“

又是猝不及防，他起身拍了拍裙角的泥土。他走了幾步我便追了上去，捏着他的衣袖，他回頭看我，我乾脆抱着他的手臂與他同行。他去拿葡萄酒，而我去拿祭祀月神的糕點。

最後在桃樹下互相分享。

若生也會與我同飲，他的母親為了破壞家裏的盤算，不僅讓他飲酒，讓他食肉，還讓他成家，雖然太過刻意，但這也是他母親不想失去他的無奈和心酸。

“安饒，你會回北魏嗎？“

“那你會回去履行家族職責么？“

若生靜靜地看着我，啃了一口糕點，聲音很輕，也很淡，“不會…“

他不敢肯定吧？

畢竟今夜這樣一鬧，即便他不回去，但古達納他也不能再繼續留了。他會走的，他母親為了不讓他被束縛自由，一定會帶他走的。

可是我呢？

我是無所謂的，於我而言，北魏早已在我記憶里淡化了。若非從父親的嘴裏聽到，若非那把金刀的存在，我甚至可以說自己並非來自於北魏。

可是若生如果走了，父親也被北魏尋回，那麼我肯定也得離開古達納。

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三了，鮮卑也好，漢人也好，我都到了適婚之齡。而若生，他已經十六了，那個預言中讓他母親惶恐不安的年紀，恰巧夜裏又發生了那樣的大事。

“若生，你在，我便在。“

若生的眼裏泛着淚光，喉結因更咽而滾動，他一直在努力隱忍着。

我們都看似風輕雲淡，其實內心很怕。迎着月光和微風，我們吃着糕點，賞着月，還喝着他母親釀製的葡萄酒，最後我醉了，靠在他的肩頭睡了過去。

這夜我睡得很不安寧，一直被噩夢縈繞。我夢見自己被關在一扇大門裏，透過門縫看到外面的卻是血染的天空。有個聲音在說：留你們是我作為帝王的恩賜，殺你們是上天賜予我的權利，你們都是我統一北土的戰利品與自豪，我要你們來幫我實現征服這北土的抱負。

我便看見一場又一場的殺戮，廝殺震天，慘叫連連。他說：你看，我是北土的王，也是北土的神，我才能決定他們的生死。

隨後，我看見滿堂的佛經，還有一個凄涼的背影，他坐在蒲團上，眼前是一尊佛像。我似乎又聽見一聲凄涼無助的聲音響徹耳旁，顫抖着，更咽着。

他說：看吧，你勸不了他收手，我也未能救下無辜生命。我不配修佛，也不配念你，我罪孽深重，但願以死能換回他的醒悟。

隨後，周圍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背影就那樣坐在那兒，如鍾一般直挺…

火焰讓他的身形變得模糊，也隨着火燎微微顫動…

他是誰？為何會自焚？

我們要規勸誰收手？那我現在又是在哪兒？

突然被一聲聲嘈雜聲驚醒，我坐了起來。母親擦拭着我頭上的汗水：你做了一夜的噩夢。

我記得我在和若生賞月的，怎麼回的屋子我也記不清了，只覺得頭有些疼，這應該是葡萄酒飲多了的原因。

“母親，我記得我在和若生賞月。“

母親笑了笑，輕聲道，“是的，後來你醉了。“母親為我拂去額前碎發，“是若生將你抱了回來。“

哦，是這樣啊！我心中一甜，忍不住笑了。

那麼，“若生呢，母親？“

“他……“母親語塞，不再看我的眼睛。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母親本是打算帶他離開古達納，可……“我被母親的語氣帶動的很是緊張，我緊緊抓着母親的手，可是許久許久，母親才支支吾吾地說道，“他家裏來了人。“

什麼？

難道，若生要被帶回去了么？

我推開母親起身下地，連鞋子也來不及穿。我和他約定過，無論誰先離開，都要和對方好好道別，不然心裏會有遺憾的。

母親追了出來大聲喊我，我怕她阻止我前去，我回頭看着母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道，“他在等你，應該能趕上。“

我點了點頭，眼淚噙在眼眶中，轉身向村口跑去…

若生，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一路奔跑，已經感受不到沙子在陽光下傳來的燙感，也感受不到被石子硌的痛感，我心中唯一想的只有一個，就是趕上離開的若生。

若生，你沒能與我道別，定然放心不下吧？我也是，我怕你這一走，就是永別。

若生，你一定在想方設法祈求他們。我快了，我馬上就要到了。

我身體失重撲在了地上，來不及拍掉身上的沙塵與受傷的手，趕緊起身又跑。我好怕，前所未有的怕，又想到夜裏的噩夢，我便更怕。

遠遠的，我看見若生在與幾位壯漢拉扯。他還是被強制性帶上了馬車，就在馬車要起步離開時，總算忍不住大喊道，“若生，我來了…“

所有人回頭望來，我又喊了聲“若生。“

若生一把掀開帘子探出身子，聽見他喊了聲“安饒！“便見他一步跳下馬車。

身旁的壯漢趕緊要將他拉回馬車裏，我看着若生使盡一切的力氣在反抗。我趕緊朝他奔去，若生也掙開了束縛朝我奔來。

這段路是我從未感覺到的長，怎麼也跑不到他的面前。

直到若生一下將我抱進懷裏，他說，“對不起，安饒。我食言了，我沒能留下。“

“若生，我險些錯過與你的道別，還好，還好！“

若生緊緊的抱着我，他沒有再說話，我感受他身體的顫抖，他哭了嗎？

我抬頭看去，他真的哭了，他可從來不曾落過淚的，他那麼堅強，什麼都能忍，可是他依然哭了。

“若生，我們定會再見的，相信佛的安排。“

若生點點頭，更咽道，“好！“

既來之，則安之，若生，別怕，別擔憂，如果不能反抗，那麼就順其自然，可不要讓自己受到傷害。

若生放開我，拉着我的手，我這才感受到疼痛，忍不住一陣痙攣。若生抓過我的手一看，掌心血肉模糊，血與沙子混成了一片。若生五官蹙在了一起，趕緊從懷裏取出一根絲巾，小心翼翼地朝我手上吹着氣，再一邊將我手中的沙子擦拭掉，他不敢用力，溫和的就像在處理他自己的傷口那般輕柔。

最後他用絲巾將我的手包了起來，打了個好看的結。他看着我的臉，神情擔憂而又心疼。我笑了笑舉着手說道，“不疼了，真的，別擔心。“

他撫摸着我的頭，雙眼泛紅，點點頭。卻不小心瞥見我赤裸的雙腳，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所及，慌亂地縮回腳藏在裙子下。

便見他脫下自己的鞋，後退半步悠然的蹲了下來，將我的腳抓在手裏，用他的裙擺擦掉沙塵后，拿起他的鞋子為我穿上，我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做完一系列的動作。直到兩隻鞋都穿上后，我才低頭看了看，真的太大了。低頭的瞬間，我努力將眼淚憋了回去。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又起身低眸看着我，許久才說道，“安饒，我要走了！“

我這才抬頭笑道，“哦，走吧！“

他眼神傷感，我又說，“有空了，我便去找你。“

他一下破涕而笑，有些無奈而又寵溺的搖搖頭，“好，我也會回來找你的。“

是嗎？可是他說過，在他們家族，一旦修佛，他就只能被關在屋裏，不能與任何俗塵的人交流和來往。所以，他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呢？

這時，那些壯漢便來拉他離開，他不願意走，只抓着我的手，眼淚無聲的落下。我也忍不住落下眼淚，我實在偽裝不了了。

他一聲又一聲的喊着“安饒…“

見無法將我們拉開，壯漢索性來拉我，可是我受傷的手就被他們緊緊的拽着，絲巾慢慢紅了起來。

若生突然大喊一聲，“放手，別碰她，你們別碰她。“

被他的聲音和怒氣震懾之下，壯漢有些害怕了，果然鬆開我，卻又伸手攔着我前進。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若生被他們帶走，若生被帶回馬車后，攔着我的壯漢便轉身離去。

馬車漸行漸遠，我趕緊邁步追上。可是若生的鞋子太大，讓我追跑的時候很受阻礙。

“若生，我會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