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若一去不回呢

西海公主禁足思過，我跟在天子身旁還升了職。如今天子的詔書已經下來，吐奚安饒正式為三品尚書，隨他身旁服侍。

天子以先帝拓跋嗣為父親賜名，父親又改“古“姓為由，命我以古姓自居，既脫離安饒宗姓，又能不受族裏控制。

這些時日有內司大人帶人教我相關禮儀以及尚書所有執行的職務，我今後主要負責管理文書事物，也要與常侍大人負責安排后妃覲見天子，或是與常侍大人分工記錄天子與后妃的日常事務，最後便是輔助天子處理政務。內司大人說陛下交代，后妃之事我不必負責，即便將來天子有了后妃。

因而我只負責跟在天子身旁，處理文書與政務，這倒也輕簡。

禮儀教化的兩個月後，我便正式到天子身旁當值，與我一起分工協作的內侍是伺候先帝拓跋嗣的，是漢人，如今已為內侍之首常侍，我稱他羅辛貴人。

又是一年新春節，天子准我三日假。第一天我在府中過了一日，阿弟已經能走路，我沒什麼可贈送，便將三歲時父親送我的玉佩送給了他，他很是喜歡。父親說那可是我最喜歡的，我說阿能是吐奚家的希望，他才是安饒最該喜歡的。

父親說：我原是希望你尋個好夫婿舉案齊眉，並不認可你出入朝堂，甚至親近政務。女子還是理應相夫教子，生兒育女。

母親在一旁哄着阿能吃飯，父親一臉滿足而幸福地看着母親道：正如你母親這般。

我看着母親與阿能，以往我也和阿能一樣的。可惜我不是男兒身，不能滿足族裏的野心。

我放下碗筷：父親，您認為安饒能像母親么？

父親吃了一口菜：為何不能？

我敷衍一笑：父親認為女兒理應成家，那麼，安饒已到適婚之齡，父親可以向陛下討旨。

父親看着我久久不語，他知道，我如今是宮中女官，若要婚配理應向天子請旨。而我剛當值，天子怎會同意父親的請旨呢？

這頓飯吃的各有所思，母親說她在族裏身份輕，全賴父親為她撐着，認為耽誤了我的終身大事。

我告訴母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成親不見得是好事，我如今也不算得是壞事。

晚飯時，全族一同進餐，我吃的很不是滋味。雖說礙於我如今身份，族裏對我多有客氣，我卻一點不歡喜。新春節日，我不曾感受到絲毫合家歡樂的喜悅。

第二日我再次去見了賀蘭熙，因為我如今的身份，再見賀蘭熙時，梁郡公府的人都對我更為客氣。到底我是近身伺候天子的女官，他們多少也不敢太得罪我，我第一次有了狐假虎威的感覺。

我與賀蘭熙去了佛寺，賀蘭熙問師父她與我會永遠在一起么？師父說，會的，我會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

賀蘭熙很是滿意，連連雙手合十感謝。

第三日，我在府里過了個還算安好的年，與父親母親用完餐，母親給了我一個荷包，裏面是求的平安符，讓我在宮中多警惕，遇事不可強出頭，倘若被誰欺壓了便讓父親為我出面。

父親說，我雖跟在天子身側，有利有弊，凡事還得謹言慎行，正所謂伴君如伴虎，不要事事鋒芒畢露遭人揣測。

下午帶着乳娘與阿暖去給阿財送了些米糧和衣物，便又帶着她們與賀蘭熙逛了一圈。

回去后，天子說達真世子來求過他，問我應該如何做。

天子不允許我去見鄯善國的達真世子，無非是怕我做了通敵叛國之事。如今世子回國探母一事他又要我來分析，世子回不回國不能憑我一句話來決斷，因此無需看我的態度。那天子的用意是什麼？單純讓我以旁觀者身份來分析，還是需要有個人幫他做決策？

那麼，天子究竟是想放世子回國，還是不想放世子回國呢？

他在等我回話，呂宗為他添茶，羅辛常侍也候在一旁，我此刻還在揣摩他的話意。

他喝了幾口茶我也未說一句話，只聽他道，“你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說。“

我索性行了禮，道，“當初使者前來請求陛下，陛下以柔然一事暫緩。如今柔然雖未瓦解，卻緩和了對大魏的侵擾，而今世子再來請求，倘若再搪塞便顯得大魏不仁，陛下失信，更讓他國趁機笑話大魏無孝德。“

都知曉大魏皇權立子殺母的規矩，這多少不仁義，更顯得大魏毫無孝道可言。呂宗未語，羅辛卻嚇得面色發白，我這可是在揭露皇室痛點。

天子放下手中的茶杯，羅辛卻整個身體抖了一下。

“那麼，你認為寡人理應放他回去？“

我再次行了禮，“放，擔心放虎歸山終有失誤。不放，讓鄯善怨恨大魏，更讓他國笑話大魏。可安饒仍然覺得該放，世子在大魏已經數年，一直安分守己不曾犯錯。柔然剛受重挫必然不會此刻再對鄯善出手，陛下也可派了使臣護送，直到世子返回大魏。“

他沉默許久，他其實應該知曉，鄯善主動將世子送來大魏，那麼也絕不敢以卵擊石失信大魏。如今天子拓跋燾年紀輕輕兩次親征均將柔然擊敗，使得柔然退兵，那麼鄯善絕對不好隨意惹惱大魏。

“你不怕他一去不反么？“

我抬眸看着他不知他話里的意思，他究竟是在問我，還是問他自己？世子回不回大魏與我何干？

他偏了偏頭，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狡黠，眼神卻又暗沉，似乎透過我的神情要看穿我的心思。

“世子回不回，取決於鄯善王對大魏的態度。“

他聽罷，臉上一絲玩味的笑意，“倘若他當真不回了呢？“

這一刻我實在不知道天子的用意，只得道，“那便是陛下對鄯善的態度。“

他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又將茶杯放回木案。

“所以，你建議放他回去，是於私還是於公？“

我跪在他面前行了禮，態度恭敬，眼神不敢有絲毫慌張，原以為他是問我對世子回國一事的看法，我不知道他此刻為何一直問我對世子的看法。

“阿寧為他回國探母一事曾主動找過寡人。“

“陛下，於公，安饒只發表見解。於私，世子。。。“

不等我說完，見他前傾身子，手放木案，眼神有幾分嚴肅，他打斷我的話，“於私，理同阿寧么？“

他在懷疑我接近世子的用意么？西海公主到底是公主，也表明了態度，所以他認為西海公主幫世子是因為交情。那麼如果換做是我，他應該認為我用意匪淺，前有提醒後有警告，他還在懷疑我是否要觸犯大魏律例。

“公主與世子交情深，幫世子說話是為情。安饒與世子相識淺，認為允許世子請求是憫，別無他意。陛下倘若今日不問安饒，安饒自然也不會談此見解，既然陛下問了，安饒自然知無不言，何況世子回國探母也更能體現陛下的仁義孝德，於陛下是善。“

他似懂非懂，有意無意的點了點頭，他喝着茶不說話，我跪在地上也不敢說話，包括一旁的呂宗和羅辛連大氣也不敢多出。

許久，他才輕聲說道：“寡人應該信你的。“

他還是由心的認可了我的見解，只是他不能擅自做主，此事對了，便是他心胸寬廣，若是錯了，必然有損天子威嚴，他也無法給大魏子民交代。

第二日我早早候在前殿等待父親，直到父親前來，見到我時父親一下便知曉是我是有要事找他。

“父親，世子主動請求陛下准許他回國探母。“

“陛下怎麼說？“

我看了周圍，“陛下內心是允可的，又怕世子回鄯善後拒絕再回大魏。柔然暫且和緩，鄯善眼下定不敢肆意，但陛下不會主動做出決策。“

父親聽罷點頭，道，“你的意思讓為父主動提議？“

我頷首，“如此一來，鄯善會感懷父親此舉。二來也為陛下主動擔下風險。父親，如今局勢利眼，可試。“

父親吸了一口氣，將這事梳理了一番，對着我點頭，“好！“

此地人多眼雜，為避免父親留下口舌我只得行禮告別父親。負責勢必會有人認為我留在天子身側是為盜取什麼消息，然後讓吐奚家族得到利益。

果然天子在朝堂提了世子請求回國探母一事，所有人都認為有詐。唯獨父親說先前天子以柔然一事壓緩了使臣，如今世子主動來請求，倘若再拒絕就顯得大魏不近人情，心胸狹隘了。

高允大人也覺得父親所言甚是，父親認為正可藉助此事體現大魏的仁德與孝義，更為陛下提升在北土與中土的形象。

後來幾番探討，天子決議允許世子回國探母，來去半年為限，由父親護送直至安全交接鄯善國前來迎接世子之人。

西海公主前來尋我，說還是我有辦法。我回說，陛下本就有意讓世子回國探母，並非我的功勞。

已有使臣加急將世子回國探母一事傳達給鄯善國，三日之後世子便啟程。我與羅辛內侍在旁伺候天子更衣着裝后，便趕緊借出宮休假為由讓家中護衛驅趕馬車帶我追上父親他們。

一路顛簸，我緊緊地抱着手中的木箱，就在我五臟六腑快要顛碎時總算趕上。父親一眼識出吐奚家的標識，便停了前進的步伐。我趕緊下車，對父親說有話與世子交代，並不會耽擱路程。

父親看着我，眼裏露出几絲擔心，父親看出我是為了若生的事。

世子下車后對我行了禮，感謝我為他爭取了此次回國探母的機會，也感謝立節將軍在朝堂的提議與此次護送。

我也回了禮，徑直道：“安饒有私心，雖然世子回國一事也是西海公主拖安饒相助，但安饒也是有求於世子。“

世子已經知道我的話意，再次行了禮，“請恕達真無禮，達真無法幫您。“

他說罷要轉身離去，我慌忙上前攔住世子，將木箱遞給世子。

“世子，您若能見到他，請把這個給他，就說安饒仍舊喜歡拜月節時桃樹下的葡萄酒。倘若您未能見他，還請世子回大魏時原物還與安饒。“

我彎腰低頭將木箱雙手遞給世子，許久許久，世子仍然接過木箱，我雙眼泛紅，鼻子酸楚。直到世子點了點頭，道，“好！“

我重重的以鄯善的禮回了他，直到他轉身上了馬車。父親交代護衛一定將我平安送回，便看了我好幾眼仍然上馬帶着隊伍離開。

我望着隊伍漸行漸遠，眼淚總算滑落下來。若生，我想你…

回到宮中之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我疲乏地回到屋子。卻被一陣敲門聲驚擾，門外是一位伺候在天子寢殿的宮婢。

“姑姑，陛下吩咐奴婢，姑姑回宮后立即前去回話。“

可我此刻風塵僕僕實在形象不佳，我只得簡單整理一番免得衝撞天顏。路上，宮婢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道，“姑姑，常侍大人讓奴婢給您說一聲，陛下心有不悅，讓姑姑一會兒小心伺候。“

我點了點頭，心中在想會有什麼事，我又該如何應對。如今必然有兩件事讓他憂心，一為世子回國，可這是他親自允許的；二為胡夏之事，胡夏的君主赫連勃勃不幸病逝，由三王子赫連昌繼位，可赫連勃勃其他王子均不認可，各有野心，便導致諸子相攻，關中大亂，而天子拓跋燾有藉此趁機西伐的想法。

心中想着一會兒如何應對之時，便有人為我開了門，我抬頭才知是呂宗，呂宗對我搖搖頭，看了看殿內，那眼神一副愛莫能助。

“呂宗大人這是…“

“殿外安全！“

額…

難怪他會守在門外，難道天子此刻正在大發雷霆！也不對，殿內一派安靜，哪裏會像不安全的？

“陛下這是…“

不等我說完，呂宗大人手指放在嘴上，輕聲道，“呂宗也怕死！“

？？？

呂宗可是與天子共同征戰沙場的，他也會怕死么？

聽了他的話，我此刻有些心虛。呂宗是陪他同生共死的，倘若呂宗都怕了，那我豈不更危險？我有些腿腳發抖。

呂宗向我伸手示意，做了個請的動作，我皺了眉頭看着呂宗，我其實也怕死。

呂宗嘆了一口氣，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輕聲道，“常侍大人還在，古尚書不必怕。“

他的意思是，讓我拿羅辛常侍做墊背么？這可不行，只願陛下已經在羅辛常侍的身上發過怒氣了，這樣的話，我估計承受的壓力也就會少一些。我還在想對策，便被呂宗推了進去，我回頭看去，呂宗做了個祈禱的手勢。這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我上前行了禮，微微抬眸看着天子，他坐在木案旁，木案上放着酒樽與酒壺。他手拿酒樽放在膝上，手腕轉動之時目不轉睛地看着酒樽里波動的酒水，他未抬頭也未讓我起身，我又看向羅辛常侍，他也朝我愛莫能助地搖搖頭，抬衣袖擦拭額角。

“安饒既已離宮，又何必再回來？“

我不明白天子話里的意思，行了稽首禮，道，“回陛下，安饒告假一日回府而已，時限一到自然得回宮當值。“

“你當真告假回府么？“

“安饒…“

不等我說完，他抬眸看來，眼色冷凌，語氣毫無起伏道，“你可知欺君之罪，當如何？“

我全身一顫，又聽他道，“羅辛，你告訴她！“

羅辛常侍行了禮，戰戰兢兢地道，“輕者斬首，重者當誅。“

我一聽全身癱軟，趕緊匍匐在地。我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