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登基
“安饒,再聽你一聲幼時稱謂,竟是這般境況之下。“
君臣有別,我不過平常之人,又豈敢直呼堂堂殿下的名諱,更何況還是幼時的玩笑稱謂。性命攸關,我怎敢妄言。
待他心情平復后才離開。
先帝去世不久,新天子尚在守孝期間,因而只能靈前即位。只因皇權交接為首要,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雖不是正式宣告天下,但也要穩定政權。自來以孝為先,因而按禮制通常需得守孝二十七月,便是三年,又因天子職責特殊,便“以日易月“為二十七日。
待遺照宣讀完后,在場者向天子行君臣大禮,此後在場者再行哭靈之禮,即全國同悲。待二十七日守孝完畢,新天子再正式登基。
這二十七日,無人前來藏書閣。我一邊打理,一邊抄寫佛經。
直到二十七日之後,禮部早已選好吉日,並將登基儀式準備妥善。
守孝結束后的第三天,太子,不對,他現在是天子,我得喚陛下。陛下前來藏書閣,只說等他處理完先帝的事,以及登基的事宜,他便下旨讓我走出藏書閣。
其實對於我來說,走不走出又如何呢?先帝給了我警告,我也對着先帝說出了自己的決心,況且新天子應該以什麼樣的理由讓我離開藏書閣呢?
我告訴他,這兒挺好,不被打擾。
如今他還不算是真正的天子,得等到明日行完登基儀式宣告天下才算。二十七日已過,想必他心中也放下了悲痛,因為明日之後他的身份時刻會提醒他,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他雙手背後看着我,我手拿佛經垂眸看着地面。
門外響起呂宗的聲音,只聽道,“殿下,天色已晚,幾位大人讓呂宗勸慰您早些休息,以免影響明日之事。“
我知曉他是得走了,便伏在地上行禮送他離開。我們都知道,過了今夜,他的身份便與以往都不同了。他是天子,他的形象關乎着整個大魏的形象,今夜之前他的任何柔弱面,或許就是一個周生夢蝶的故事吧。
“安饒,明日你也去。你陪我走一趟天子的路,我護你此生周全無恙。我們一起去實現大魏的國泰民安,夜不閉戶。“他走到門口時突然微微側了臉輕聲說道。
我抬起頭看着他,他的身影很孤獨,卻又堅韌,但似乎風一吹便能倒。可是我如何去陪他走那段路呢?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更不想與他的帝王霸業牽扯太多。他需要輔佐,但那人不應該是我。
他沒說話,似乎在等我的回答,許久又聽到呂宗的聲音。
“你不來,我會生氣,也會失望。“便聽見沉重的呼吸聲,我再抬頭時他已經離開,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長空,再也看不見。
這夜我沒睡,我看着手中的金刀,我承認我是自私的,為了躲避族裏的安排以及想查詢若生的事而接近他,求他相助。我對他是害怕的,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有時候又覺着他可憐。
手中的經書已經抄完,我整理好後放在一個木箱中。似乎還應該做什麼,既然無眠,那便再抄一份吧,為明日大魏的天子。
就這樣,我抄了整整一夜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直到實在睏乏,我便伏在木案上睡了過去,直到夢裏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在陽光的照射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緩緩轉過身來,手拿一串佛珠,另一隻手伸向我,特別溫柔地說道:“安饒,等我!“
“若生!“
我伸手遞去撲了個空,睜開眼才發現竟是一個夢。
若生,你在做什麼呢?
我這半個年頭過的有些累,也有些不如意,可我還好,能夠堅持。
我拿出佛串,將它套在手腕上再仔細看了看,便繼續抄寫佛經,直到外面的鐘鼓樓傳來報時的聲音。我起身將門開了個縫,外面已經有些亮光了,想必整個大魏的子民都已早起恭請新天子登基了,父親和其他文武百官早早的隨新天子前往宗廟祭告天子受命於天、地、祖宗了罷!
事莫大於正位,禮莫盛於改元。再過一個時辰,他們便會返回皇宮,天子就要在重重繁禮之下走向那象徵天子身份的御座,接受文武百官乃至整個皇宮,整個大魏的拜賀行禮。在確立君臣之分后便是頒佈詔書,而後冊立先帝的后妃,再是大赦天下。
等到第二年,便是改元建新,創立年號。
我回到木案旁繼續抄寫佛經,其實心中也在想,要不要去前殿見證天子的登基儀式。
我又抄寫好幾張,外面的號角聲一直若有若無地傳入我的耳里。我有些心疼那日的他,那樣孤獨而又無助,他和我不同,我父母尚在,我也不用背負那麼多的職責。
他還是很在意我這個童伴的祝福罷?否則怎會夜裏抽空也要專程來告訴我,他明日登基,讓我陪他呢?可是心中又記着先帝說過的話,我還是很介意的,所以也儘可能的避着如今的天子。
又抄寫了幾頁,外面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看來他們已經回了皇宮。
聲音越來越清晰,我拿出佛串想要讓自己靜下心來,可又想起他抱着我偷偷抽泣時的無助,倘若我沒去,他會不會更失望?他說他會生氣,我不敢想像他生氣的時候會如何懲戒我。若生,我是去呢,還是不去?
最後我還是起身打開了門,今天的太陽格外刺眼,我努力了許久才能睜開。便見一位內侍站在不遠處,看見我后便笑了開,走上前輕聲道,“女郎,是呂宗大人讓奴才在此候您。“
我有些驚詫,他伸了手示意我前去。我便在他的指引下,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前殿,他走的有些快,我也只得快步跟上他。耳旁的號角聲,鐘鼓聲越來越清晰,讓我心中也跟着顫抖,我不曾見過這種場景,也不知道到底多壯觀。
內侍一步步地將我帶到正殿之外,他讓我候在此處,自己便先朝前去稟告,待那人轉過頭來時我才發現是呂宗。他趕緊後退幾步悄聲來到我面前,將我帶到一處角落,不被那些大臣發現卻又能清楚看見身穿天子衣袍的拓跋燾的角落。他身姿挺拔,神情嚴肅,卻立在那裏聞風不動。
也不知道他站了有多久,直到崔浩大人輕聲提醒,便見他面無表情的朝身後回了頭,看了一圈周圍,再微微閉眼深吸一口氣,拖着看似沉重的步伐慢慢前行。
他要走到呂宗的前方時,呂宗微微挪了身子,雖然相隔甚遠不易被人發現,但此刻所有人侯立不動的時候,呂宗即便不露痕迹地挪動身體也照樣能被行走於正殿中間的拓跋燾捕捉到。拓跋燾悠悠地斜着眼眸用餘光瞥來,他似乎是發現了我,只見他雙眼泛起一道光芒,很是微妙地輕輕揚起了嘴角。
隨後大步跨前,走的很是威風凜凜,似乎前方是一片陽光大道,而他想要的國泰民安,夜不閉戶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他佇步在那至高無上的大殿之上,揮袖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
就那一下,他高高在上不容忤逆,滿眼的堅定和嚴肅的神情詮釋着唯武獨尊的魄力。我被這樣的他震驚了,我知道,曾經的太子已經不在了,如今印在我眼裏的將是莫敢不從的大魏天子。我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噩夢,不由得後背一身涼,我後退一步被呂宗抓着手臂才穩住腳力。
只聽太常依次喊:
拜!
跪!
稽首!
他在所有人行禮參拜中緩緩坐上天子御座,放眼掃視而來,似乎天下盡在他帷幄之中。直到太常再喊:興!
眾人起身,我也隨着眾人站起,便又低頭弓背悄悄後退幾步,在無人發現之下偷偷轉身離去。
此後他便忙於冊立先帝后妃,大赦天下,封賞百官,再是先帝入葬皇陵。
我將抄好的經書命人交給呂宗,呂宗會轉交給拓跋燾的,那是給先帝抄寫的佛經,在先帝入葬皇陵時要一同帶去的。
直到元宵日有人給我端了一碗元宵來,還帶了幾套新衣。
元宵節后,立春已過,我十四了。
新天子登基在立春后的第三天改元建新,年號始光,賜先帝拓跋嗣謚號明元皇帝,廟號太宗,葬於雲中金陵。追封生母貴嬪杜氏為皇后,謚號為密,陪祭於太廟,設立廟宇,令冀州刺史四季祭祀。
封養母竇氏為保太后!
聽聞父親升了官職,因輔佐之功,升任立節將軍,賜爵為靈壽侯。我算了算,母親要不了幾月應該就要分娩了罷?父親陞官,母親有孕,這是大喜事呢!可是我呢?好像和我有關,又好像和我無關!
賀蘭熙說父親太過無情,和傳言不同。我不認為,我告訴他,父親是真正為民為國的父母官,也是忠肝義膽的忠臣良將,更是有情有義的好丈夫,是光耀門楣的好兒孫,等母親成功生下一位公子,他也會是一個好父親。
那時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直到此刻我也還是那樣的感覺,父親是心疼我的,在族裏的逼迫下他能想到給我找個好夫家,他也會為了讓我走自己的路同意讓我入宮當值。可是,誰叫我不是位公子呢?
人非完人,父親在外人眼中好的無可挑剔,誰能知道面對族裏的逼迫時卻那樣的無可奈何。
如此又過去一些時日,那位靈氣活潑的公主又來了,她說讓我給她當老師,他要學鄯善語。我很惶恐,我如何能做別人的老師呢?何況還是一位公主。
她說,她去請皇兄將我送給她做老師。皇兄疼她,也有先帝吩咐天子好生照顧她,她的皇兄一定會答允。
那日新皇登基大典后我便再未見過拓跋燾,我依然像隔絕紅塵的外來客般待在藏書閣無人問津,至先帝駕崩至今無人前來借閱書籍,我也落得個清閑自在。
直到我走出藏書閣,距離天子登基大典已有四個月。這位公主乃陽平王拓跋熙的女兒,陽平王去世時她還很小,先帝拓跋嗣便將她帶在自己身邊。因陽平王征討西部戰功卓越,為思念陽平王,先帝拓跋嗣便封陽平王的女兒為西海公主。
看來拓跋燾的確寵愛這個西海公主,因為西海公主要一個老師,他便直接允可我離開藏書閣,跟隨西海公主身旁教她鄯善語。
我踏出藏書閣,光明正大而貪婪的呼吸着大魏的空氣。西海公主問我是不是很開心,我笑笑不語,她說若是她就必然開心,她可不喜歡被關在籠子裏。
後來我便留在西海公主身邊教她鄯善語和佉盧文,日子也一天天過去。就這樣過去一個月,西海公主與我性格相投,關係也亦師亦友。本身因為父親的緣故,宮裏之人對我也很是客氣,如今又是西海公主的異語老師,這便更受宮中人的尊敬。
西海公主對我道:“安饒,你從不問我為何要學鄯善語。“她看了我一眼,“你不好奇么?“
我整理着木案上的筆墨紙硯,西海公主雙手支着頭看我。
“於上,公主是主,安饒不敢猜測。於私,安饒不應猜測,這是尊重。“
西海公主放下手端正地看着我,偏着頭微笑。
“安饒,你和他們都不同,你太安靜了。“
聽了西海公主的話,我抬頭看她,她又道,“你就像天上的月,像是裝滿了秘密,又像是一塵不染,超逸絕塵。“
我輕笑出聲,看着西海公主,“公主,安饒沒那麼複雜。“
我又埋頭做整理,西海公主換了個姿勢撲在木案上,看着我做整理,“宮裏的人可不像你這樣,他們只要手閑着嘴便忙碌了。不是談談這,便是談談那。“
我點頭,手上的動作不見停,“所以流言碎語便這樣產生了。“我抬頭看着西海公主,她的眼裏閃爍着光芒,一對眸子清澈明朗,“可這是他們唯一能放鬆內心和解悶兒的。“
“但從他們嘴裏說出的流言,會傷了別人。“
“流言止於智者。“我看着公主,“這世上沒有那麼多智者,更多的是庸人自擾。“
西海公主似懂非懂地點着頭,拿起一旁的茶盞喝了一口。
“安饒,聽聞你是不想成親才入宮當值的是么?“
此刻木案已被整理完善,我看着眼前的西海公主,“不是不想成親,是不想聽從族裏安排盲目成親。“
西海公主一拍木案,“我知道,你是想與心中喜愛的人成親。“她的音量有些大,外面還有其他當值的內侍和宮婢,我臉很紅,很困窘,一時不知如何回她。
見我紅了臉,她又道,“那麼,你心中可有那樣的人?“
我咬着嘴唇,這讓我如何回答呢?
西海公主又自言自語般說道,“我也覺得,成親是要相互陪伴一生的,自然不能盲目成婚。所以我以後要嫁的,定然得是我歡喜的。“
可是如果一廂情願呢?在我看來,兩情相悅才是最好的婚配。一廂情願,雖然一個人歡喜一個人憂,但最終一定是倆人的苦。
況且公主真的可以自行選擇婚配的人么?我不想壞了她心中的夢,只能笑着點頭回應她。
“安饒,聽聞當初是皇兄安排你入的宮。“這的確是的,所以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他。“安饒,皇兄會是那樣的人嗎?“
我聽罷一下跪在地上,忙說,“公主,此話不敢亂講。“這是會要了我的命。
“安饒,你有多久不曾見過皇兄了?“
算來,從他登基大典后便再未見過他了。我匍匐在地不敢回應,西海公主口無遮攔源於她的單純,可是於我來說,卻會掉了性命的。
“呀,真是說啥來啥呢!“